第十一章 小螞蚱抗日2
2024-06-12 04:56:48
作者: 潮吧
金高抓起桌子上的旱菸,邊捲菸邊說:「我是前天晚上坐火車回來的,沒敢回家,給牛玉文打了一個電話讓他去我家看看情況,牛玉文說,你家被警察翻亂套了……我問他,桌子上有沒有個小三洋錄音機?牛玉文說沒有,反正鋪蓋什麼的全掀到了地上。我就掛了電話,給天順打了一個電話,天順沒在家,也在外面躲著,我就找了個小飯店把他約了過去。天順說,李俊海瘋了,把咱們的買賣全接手了,說是你不在,他暫時替你管理著,連我那裡他都派了人。花子那裡就更不消說了,把花子氣病了,在家裡都躺了將近一個月了。我問他在濟南你們是怎麼幹的事兒?天順說,那天晚上李俊海一去就讓他們把槍準備好了,讓五子派人帶著他們直接奔了孫朝陽藏身的那家茶樓。春明和天順勸他先別進去,他說你們說的對,我就在門口等著,你們去把他抓出來。天順和春明想給你打個電話,他不讓,他說這是蝴蝶的意思。五子也是個急性子,帶著他的人先衝進去了,天順和春明也來不及多想了,提著槍就進去了。開始很順利,孫朝陽連反抗都沒反抗就跟著他們出來了,剛走到門口,劉三就一槍把孫朝陽打倒了,這時候全亂了,孫朝陽的保膘喊了聲殺人啦,就把旁邊的春明撲倒了,五子他們沒敢開槍,用槍托砸那個保鏢,剛把他砸昏了,從黑影里躥出了湯勇,因為春明離得最近,被湯勇一槍打在了腿上,大家一愣神的工夫,湯勇架著孫朝陽就上了旁邊的轎車。」
「這時候李俊海是什麼表現?」挺緊張,我的手心在冒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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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順說,當時他們全去追孫朝陽去了,沒注意李俊海,回來的時候,李俊海抱著春明在五子的車上。」
「他媽的,這個雜碎!」我的心一堵,一拳打掉了一塊牆皮,「後來呢?」
「後來五子接了濤哥的一個電話,把春明他們送到郊區的一家醫院就走了,估計也是躲著去了。」
事情基本清楚了,李俊海就是想把我跟孫朝陽的事情鬧大了,他好坐收漁利。看來湯勇也是這樣的人,跟李俊海當年救我一樣,他也在關鍵時刻救了孫朝陽,這樣孫朝陽就會感恩於他,將來他的下場跟我一樣……湯勇為什麼早不來晚不來,單單在那個關鍵時刻顯身了呢?難道他跟李俊海認識,是他們一起做的「口子」?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李俊海有很長時間脫離了我的視線,這個期間他的一切行蹤我都不知道。湯勇在這之前去劉各莊幹什麼呢?難道湯勇真的也跟黃鬍子有瓜葛?他想吃掉孫朝陽,還想吃掉我,這小子的胃口也太大了嘛。如果他真的跟李俊海有什麼勾搭,根據目前的情況,李俊海不知道他也想吃掉我,而李俊海已經初步達到了他的目的,這樣下去李俊海也將死在湯勇的手裡……這一聯想,我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感覺自己像是一塊放在菜板上的肉,被人一刀一刀地割著。
「這回知道李雜碎是個什麼東西了吧?」金高把煙抽得像開火車,「我砍他你不會怪我了吧?」
「不會,我恨不得你砍死他!」我恨恨地說,「來,說說你是怎麼收拾的他。」金高把菸頭踩在腳下使勁扭了幾下,又從煙荷包里倒了一些旱菸在口袋裡,對我說了今天下午的事情。金高和天順喝了一陣酒就不敢喝了,他害怕兩個人都喝醉了會直接去剁了李俊海。兩個人找了家旅館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來,金高對天順說,你回家吧,這裡暫時沒你什麼事兒,孫朝陽他們暫時還不敢有什麼活動,警察也找不到你的頭上。天順說,我不想回家了,蝴蝶進去了,我也沒什麼人罩著了,乾脆也去濟南投奔濤哥吧。金高沒攔他,他自己就走了。金高找了個地方吃飽了飯,去商店買了一把大號菜刀,揣在懷裡打了一個計程車。在車上他給花子打了個電話,讓花子幫忙尋找李俊海,花子很快就回了電話,說李俊海在西區市場他自己的辦公室里。金高就讓計程車拉著他去了西區市場,讓計程車等在外面,他上去了。隔著老遠他看見李俊海的辦公室里坐著很多人,根本沒有機會下手。他就一直坐在計程車里等待時機。中午李俊海他們在他的辦公室里喝酒,下午三點來鐘的時候,大家基本就散了。金高又等了一陣,到了四點來鍾,人徹底走乾淨了,金高直接就沖了進去。李俊海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兒,金高的菜刀就上去了,第一刀砍在他的肩膀上,李俊海跳到窗台上想往外跳,金高抓住他的腿,從腿彎那裡直接下了刀……「我本來想把他的腿割下來,一想那就大了,那叫手段殘忍,拉倒吧,爺爺走啦,投案!」金高最後哈哈大笑。
「痛快!胳膊少了一隻,腿又殘了一條,哈哈,」我也陪著他笑了起來,「沒事兒,傷害罪,三年最多。」
「不一定啊,」金高的眼睛黯淡了一下,「重傷害三年以上……」
「什麼重傷害?』我當胸拍了他一掌,「掉了腿才是重傷害,腿還沒掉就有辦法接上。」
「也許是吧,」金高的眼睛裡又閃爍出堅定的光芒,「我痛快了就行,操他媽!」
白所敲了敲門進來了:「都給我滾!告訴你們,下次再犯,把你們倆全『掛,起來!」
金高點頭哈腰地擠了出去:「應該,應該,感謝政府的教育。」
我也做出一付痛改前非的表情走了出來:「白所放心,絕對沒有下次了,我們都記著了。」
三天以後,我接到了《起訴書》。裡面一共有兩條罪狀,一是敲詐勒索,就是李某某的那件事情,二是私藏槍枝。我問號子裡剛來的一個大學生,這個案子你估計能判多少?大學生看來也是個法盲,張口就說,掉不下五年來。這小子說得也太狠了,私藏槍枝我不知道應該判多少,反正我記得在勞改隊的時候,像我這種敲詐勒索的情節,有的人也就判了三年,那還是在嚴打的時候,我自己琢磨著這兩件事情加在一起頂多判我兩年。果然,十天以後開庭了,是當庭宣判的,敲詐勒索兩年,私藏槍枝拘役六個月,合併執行兩年。審判長問我上訴不上訴,我說不上。
我尋思過,如果我上訴了會很麻煩的,改不改判是另一回事兒,萬一重新調査呢?我不敢有這個想法。
拿著《判決書》回到看守所的時候,段所和白所都等在門口,他們似乎很關心我判了多少。
段所還沒等我喊聲報告就把我拽進了值班室:「幾年?」
我說兩年,段所笑了:「不錯啊你,我還以為至少得弄你個十年八年的呢。」
我開玩笑說:「法院是你家開的呀,照你這麼說還不如直接斃了我呢。」
白所插話道:「很好,兩年很快的,出來你還不到三十歲,該當大款還當你的大款。」
他一說這個,我的心又是一堵,還當他媽雞巴大款啊。前天放茅的時候我碰見大昌了。大昌也進來了,跟我是同案,就是為李某某的那件事兒,他判了一年。前天早上在廁所里,大昌告訴我,李俊海住院了,腿上的兩條大筋都斷了,整個人也抽抽了,出院以後能不能成了瘸腿還不一定。他住著院還沒忘了搶占我的生意,派了幾個人天天在市場控制著生意,我的人基本上不管用,因為他的人太猛了,一言不和就動手,那五被揍了好幾次。我也清楚,我留在市場裡的人沒一個頂用的,這完全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幾乎沒怎麼生氣,以後出去再說吧,總歸營業執照是我的,那座辦公樓也是我的。大昌直說對不起,說他當時根本頂不住,他不是李俊海的對手,還有在李某某這件事情上他也頂不住,因為當時參與這事兒的幾個夥計跑的跑招供的招供,根本沒法抵賴。我說,這事兒不怪你,開庭的時候你翻供就是了,就說我沒有指使你們去敲詐李某某。大昌答應了。開庭的時候,大昌推翻了他的供詞。可是根本不管用,證人太多了,我也不想繼續拖下去了,就那麼糊裡糊塗地承認了,結果因為我的認罪態度不好,差點多判我幾個月。
段所對我說,胡四上午來過一趟,想進來看看你,我沒讓他進,等你去了集中號他再來的話我就讓你們見上一面。我要求說,能不能讓胡四帶我爹和我弟弟一起來?段所說,這樣不好,一是你現在這個模樣你爹見了你會傷心的,二是看守所里有規定,不可以隨便接見家屬的。我的心一痛,就沒有再要求。跟兩位所長閒聊了一陣,我就被送到了集中號。大昌已經在集中號門口等著了。段所打開門把我和大昌推了進去,囑咐了一聲別鬧事就走了。
「遠哥……」大昌的眼淚嘩地流了個滿臉,「我可怎麼辦呀,本來差幾天就結婚了……」
「操,你這個『逼迷』,」我推了他的腦袋一把,「結個雞巴婚?一年以後還耽誤你操逼了?」
「不是這個意思,人家女方本來就別彆扭扭的,這可倒好……」
「怕她不跟你了?」我把鋪蓋丟給旁邊的一個老頭,「給我鋪到窗下去。哈哈,別怕,出去以後我幫你找。」
大昌不哭了,轉身踹了一個瞪著眼睛聽說話的小孩一腳:「看你媽的什麼看?給大爺拿個腰!」
我這才倒出空來掃了號子一眼,或站或坐了七八個人,大家一律滿面春風,好象都很塌實的樣子。
是啊,我也這樣,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折騰終於判決了,不管判多少,總歸是知道了自己的結果,應該塌實。
一個富家公子模樣的小孩顛過來問我:「大哥你就是蝴蝶吧?我認識你
我掃了他一眼:「你是誰?」
富家公子腆著臉笑:「我是小剛啊,我媽你認識,我小姨你也認識,那天我去找我媽,你還跟我媽在那裡說話呢。」
我仔細看了他一眼,真面熟,嘿嘿笑了:「你媽是老憨?我操,她兒子這麼大了?」
小剛的臉忽地紅了:「我不小了,都十六了……我媽經常在家裡誇你,我小姨也是。」
劉梅是老憨的親表妹,在沒認識我之前她們倆就經常在一起聊天。記得有一次我喝多了,想起劉梅打聽我的生意和對外宣揚我是她的對象就生氣,跑到老憨的攤子上對她說,老憨,回去告訴你表妹,以後少提我,我根本就不想跟她有什麼來往。老憨那時候已經成了我們市場數一數二的女大款,說話更放肆了,蝴蝶你少跟大姐來這一套,我可告訴你,你把人家睡了敢不要人家我就跟你沒完。那時候我還跟芳子來往著,根本就沒碰劉梅一下,一聽這話當然來氣,三兩下就把老憨的攤子掀了。大家見我動了手,連她後面的門頭都給她砸了。老憨當面不敢跟我叫板,哭著找劉梅去了。我以為通過這件事情劉梅再也不會找我了。可是劉梅竟然去了我家,什麼也沒說,照樣給我爹和我弟弟做了一大桌子菜,讓我爹打電話喊我回家吃飯。回家的時候我已經醒了酒,感動得差點兒當著我爹的面給她道歉……
「別你媽的套近乎啊,」我笑道,「不過你跟我還真挺近的,呵呵,我是你姨夫嘛,她們倆都說什麼了?」
「都誇你好啊,說你有錢,還說你對人好,我小姨跟我媽說,她年底要跟你
結婚呢。」
「結不了啦,」我摸了摸他的腦袋,「要結就跟你在監獄裡面結,哈哈。"
「我不結……」他好象聽說過監獄裡這些污七八糟的事情,嚇得臉都黃了。
我笑了笑:「你是為什麼事兒進來的?」小剛目光好一陣亂閃,我明白了,這小子可能是犯了「花案」,逗引他說,「操逼了吧?」小剛的臉刷地又黃了:「姨夫你可千萬別亂說,我就是摸了喜兒一把,沒幹別的。」小剛說,他親爸爸年前死了,喜兒是他後爸爸帶過去的女兒,兩個人玩兒的挺好,後來玩兒大發了,把自己玩兒進來了,判了三年。我估計這小子「玩兒」得挺雜碎,不然像他這種年齡不可能判得這麼狠。想踹他兩腳又忍了,管怎麼也是親戚。小剛覺得我來了,他有了依靠,把一個欺負他的中年漢子好一頓踹,最後讓人家在牆根上練金雞獨立。我不理他了,跟大昌聊起了李俊海。我問,李俊海是什麼時候去的咱們市場?大昌想了想,說,大概是你們出事兒的第二天。李俊海一回去就跟那五要你保險柜的鑰匙,那五不給,那五說,遠哥沒回來,他裡面有不少東西,別人不能隨便打開。李俊海說,你遠哥出了點事兒,被警察抓了,臨走的時候交代過,讓你把鑰匙給我。那五還是不給,李俊海就走了。時間不長,來了幾個李俊海的人,直接把那五用磚頭砸倒了。那五說,鑰匙在我家裡,一會兒我回家拿。正僵持著,警察來了,問誰有保險柜的鑰匙,那五就把鑰匙給了警察。警察從保險柜里拿出了一把槍和不少錢,錢給了那五,槍拿走了。後來那五把錢給了我,我給你存到銀行里去了。蝥察一走,李俊海又回來了,對我說,楊遠吩咐了,因為我是他的把兄弟,他在迸去這個期間,所有的生意由他來代管。我不相信,就跟他吵吵了幾句,結果我的下場跟那五一樣。
我無聲地笑了:「他做得很對,就應該這樣,別人還真管理不了我的那一大攤子事兒呢。」
大昌知道我是在說氣話,嘆口氣道:「遠哥你可真能想得開。」
我說,想不開能怎麼著?越獄出去殺了他?先這麼著吧,好在我判的不多,再說外面還有胡四和林武。
大昌把眼一瞪:「胡四管個屁用?他去了,跟李俊海談了一陣,最後搖著頭走了。」
不會吧?胡四如果想要收拾李俊海是很簡單的……哦,也許是機會不到,胡四的腦子我知道,他是不會等閒視之的。因為他在我的生意上不如李俊海有發言權,直接跟李俊海衝突不太合適,我相信,只要我跟胡四見了面,把我的意思告訴他,胡四是會幫我控制起來的……也不一定,胡四是個城府
很深的人,他曾經在監獄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兄弟,這句話你一定要記它一輩子,將來絕對不會吃虧——寧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他很清楚李俊海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他會為了我這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人去得罪李俊海嗎?夠俄啊……不想了,見著胡四再說吧。有一點我可以肯定,那就是胡四能夠幫我,也許他採用的方式會不一樣。想起以前我跟胡四的一些摩擦,心裡又是一陣茫然,甚至還伴有一絲後悔,後悔自己當初沒有把他像對待小傑和金高那樣對待。「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也是胡四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一想起這句話,我的腦子又亂了,現在胡四對我是怎麼想的呢?
「遠哥,還有,」大昌打破了沉默,「花子不幹了,被李雜碎氣走了。」
「這我知道。」我不禁皺起了眉頭,在心裡狠狠地罵了自己一聲膘子,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你知道的肯定沒有我多,」大昌說著,蹬了蹬還在折騰中年漢子的小剛,「外甥,你有煙嗎?」
「誰是你外甥?」小剛開始沒有數了,一抱我的肩膀,「我是我姨夫的外甥。」
「滾蛋!」我猛地煽了他一巴掌,「把你的煙拿出來!」
小剛畏畏縮縮地瞄了我一眼,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盒煙:「姨夫,就這一盒了,都給你。」
我抽出一根遞給大昌,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來,給你姨夫點上。」
小剛的眼圈紅了:「姨夫,別打我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弟弟,心頭一凜,輕輕抱了他一下:「不打了。我這是為你好,將來去了少管所你這麼多嘴多舌會吃虧的……好了,別難過。」小剛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了一個打火機,給我和大昌點上煙,一個勁地點頭:「我記住了,剛才我是跟這位哥哥開個玩笑呢。」大昌抽了一口煙,用眼睛瞟著小剛說:「老憨很有本事啊,連這麼好的煙都能給你帶進來?還有打火機呢……操他媽的,此一時彼一時啊,這才幾年她就發了。」小剛這次記著了,看看我再看看大昌,一鼓嘴巴,出溜一聲鑽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我沖還在練金雞獨立的漢子揮了揮手:「歇著吧,別累著你。我可告訴你啊,在這個雞巴地方,寧肯欺負老頭也別欺負小孩,聽懂了嗎?」那漢子氣喘吁吁地回答:「報告班長,兄弟聽懂了。」小剛高興了,沖我做個鬼臉想說什麼,我擺了擺手:「別瞎雞巴叨叨了,以後學著尊敬比你大的。」
「遠哥,我繼續跟你說啊,」大昌邊抽菸邊說,「李俊海把他的人安排到咱們那裡以後,接著給花子打了一個電話,讓花子來你的辦公室,說是蝴蝶吩咐的,他來給大家開個會。花子就來了。他跟花子說,因為那個冷庫有他一多半的股份,根據蝴蝶的意思,讓花子跟他辦個交接,他要派人去管理。花子不同意,跟他吵吵起來了,他沒敢打花子,只是笑。後來花子回冷庫一看,辦公室里全換成了李俊海的人……」我聽不下去了,打斷大昌道:「別說了別說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把菸頭丟給一個讒兮兮的老頭,倒頭躺了下去。大昌沉默了一陣,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還有!」我被他嚇了一跳:「還有什麼?」大昌說:「我知道了,我他媽知道了,咱們那十萬塊錢也是李雜碎搶的!」
這事兒我分析過一萬次了,不可能,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李俊海沒有機會辦這件事情。
我搖搖頭說:「別瞎琢磨了,不是他。」
大昌用力把我拉了起來:「你『膘』了?肯定是他!我來幫你分析分析
大昌說,當時你想要給夥計們發獎金,是臨時決定的,可是這早在李俊海的策劃之中。肯定是他提議你給大家發獎金的,因為他提前已經把人準備好了。你要是同意了,他們就搶,你要是不同意,他們也沒有什麼損失,把人撤了就是了。結果你同意了,派了那五去銀行,在這個期間他為什麼不離開市場?那就是在給你放煙幕彈呢,好讓你以為他沒有機會辦這事兒。遠哥,你好好想想,當時是不是他提醒你給大家發獎金的?或者是他把話往這方面引?我的腦子轟然炸開了!我操他媽的,正是!當時正是李俊海談到了他曾經給他的弟兄發辛苦費……明白了,我操啊。
「遠哥,你笑什麼?我分析錯了嗎?」
「你分析對了。」我笑得更起勁了,我在笑我的腦子,我怎麼會被一個從來都瞧不起的人給玩成個膘子了呢?
「遠哥,當初大家都勸你……」
「你別說了,」我收起笑容,把牙齒咬得咯咯響,「你比我聰明多了。」
大昌正了正臉色,還想發點兒議論,我擺了擺手:「別說話,讓我清淨清淨。」我閉上了眼睛,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暖洋洋的。眼皮在發癢,那是因為陽光也照在那上面的緣故。眼前跑著一些紅色的星星,它們一刻不停地跑著,有一些幻化成了一溜直線,有一些像風車那樣轉著,還有一些像炸在塵土裡的炮彈,濺起的火花煞是好看,甚至可以稱為壯觀。我看見一片紅色里站著我和李俊海,我渾身都是鮮血,李俊海空著一隻袖管,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我沖他張大嘴巴,好象在說什麼,李俊海不說話,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他儘管一條腿拖拉拖拉的,可是他走得沉穩極了,像外國大片裡的俠客。他就那麼邁著沉穩的腳步走向我,逼視著我,讓我不得不一步一步地往後退……突然,他緩慢地向我跪了下來,我聽見他撕心裂肺地喊,兄弟,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這樣對待你!我的心異常堅定,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剛想抽出槍來幹掉他,他突然跳了起來,他變成了一隻狼,張開血盆大口一下子咬住了我的脖子,鮮血噴涌。
「我操,遠哥我真服你了,這樣也能睡著?」是大昌的聲音。
「你他媽才睡著了呢,」我一骨碌爬了起來,衝著窗外大聲喊,「李俊海,我跟你勢不兩立!」
半夜下了一場小雨,早晨起床的時候滿鼻子都是潮濕的泥土氣息。剛吃了早飯,段所就來開門了,讓大家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去勞改隊。我都麻木了,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木偶被人用線拴著,該做什麼動作由不得自己。雨後的陽光很清冽,走出看守所大門的時候幾乎讓我睜不開眼睛。大家在門口站成一排聽人監隊來的一個隊長訓話,那個隊長自稱姓孫,讓大家喊他孫隊。他先是宣講了一番勞改政策,然後開始點名,點到我的時候,他瞥了我一眼:「二進宮是不是?」我點了點頭,他表情嚴肅地問我:「認識我嗎?」我看了他一眼,不認識,他哼了一聲:「我可認識你,咱們一起學過車,不過不是在一個車上,那時候你可很狂啊,跟你打招呼你都不理……好了,現在我跟你可不是一個級別了,你得受我管。」我笑了笑:「那是一定的了,你是政府我是犯人。」孫隊幸災樂禍似的笑了:「明白就好。」
走出看守所的第一道大門,外面停著一輛瞥用麵包車,我突然發現車後面站著胡四,我沖他笑了笑,沒敢搭腔。胡四沖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轉身退到對面的一棵樹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們一個一個地被推上了車。
胡四在我判刑以後的第三天去了看守所。那天我們正在外面清理雜草,段所把我叫到了值班室,胡四笑眯眯地坐在床上:「呵呵,還不錯,才兩年,出去以後什麼也不耽誤。」一見面就這麼多廢話,我知道他這是在故意製造一點兒輕鬆空氣,我上去摟了他一把:「是啊,出去我更精神了,又經受了一次磨練。」互相開了幾句玩笑,胡四正色道:「生意方面你有什麼打算?」我把想讓他幫我達理一下魚市生意的事情說了說,胡四搖了搖頭:「兄弟,不是我不幫你,名不正言不順啊……李俊海已經在那裡接管了。」我說,那沒什麼,我給你寫張條子,你召集我的人給他們開個會,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們就是了。胡四乜了我一眼:「就那麼簡單?李俊海是塊木頭?我能召集得起來嘛。」我說,要不你拿著我的條子去找市場管理所的老劉,讓老劉和你一起去工商所變更一下戶主,把我的所有生意轉到你的戶頭上。胡四笑得很無奈:「兄弟啊,你想得也太簡單了,有那麼容易我早幫你這麼辦了,不現實啊……別的我就不跟你說了,總之沒有這個可能。」我有些著急:「那你說怎麼辦?就這麼眼看著李俊海把我的地盤給占了?」胡四張了張嘴,好象要批評我以前不聽他的話,突然又打住了:「算了算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這樣吧,你給我—點時間,我儘量幫你控制一下,能爭回多少就爭回多少,反正我跟李俊海也沒有什麼來往,大不了跟他翻臉。」我的心塌實了一些,想了想,開口說:「翻臉沒有必要,連我都沒想跟他直接翻臉呢,我想跟他來點兒別的玩法,不過那得等我出去以後了……四哥,最好別翻臉,這小子心狠手辣,翻了臉會影響你的。」胡四輕蔑地一笑:「這種人我了解,只要是牽扯他的利益,你不跟他翻臉他也照樣跟你翻臉,這你就不用管了,我盡最大的努力幫助你就是了。」
看來目前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先這樣了。我考慮了一會兒,訕笑道:「四哥,我在客運那塊兒?」
胡四輕描淡寫地一擺手:「這個沒問題,我讓林武過去,誰也動不了那個。」
我放心了,開玩笑說:「你這個老狐狸,幸虧當初你讓林武走了,不然連他也拐帶進來,那就完蛋了。」
胡四對我的話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哦,是這樣,呵呵,是這樣啊。」
我問他我家裡的情況怎麼樣?胡四說,還好,老爺子好象知道你早晚有這麼一天,基本上沒怎麼難受,照吃照喝照睡覺,只是頭髮又白了不少,還不大敢進你那屋,也許是怕見了你的東西難受吧,唉,睹物思人嘛……二子也挺好的,還以為你又出差了呢。劉梅是個好姑娘啊,幾乎我每次去都能碰見她在家裡,出去以後趕緊跟人家結婚吧,別再想三想四的了,長相無所謂,能跟你過日子的才是好媳婦。芳子長得倒好,管個屁用?操,不說她了,提起她我就想罵人,什麼玩意兒嘛……我已經跟入監隊的隊長打好招呼了,有可能的話你就留在人監隊,那活兒輕快,弄好了還能提前幾個月回家呢。我連忙打斷他:「別麻煩了,我想下隊,趁機還可以找找小廣,問問他是誰在陷害我。」胡四又笑了,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你了,人家小廣是個膘子?不說他不知道是誰陷害的你,就算他知道,他會告訴你?那不是太難看了嘛,我估計小廣已經知道了不是你,出來以後就好了,找他也沒用,弄不好你們倆在勞改隊又打起來了,沒意思。楊遠,我又要說句你不喜歡聽的了,很明顯,後面的這個人是李俊海,沒跑兒,就是他。我也是這麼考慮的,可是我想弄得更明白一些。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四哥,就這樣吧,以後別麻煩找隊長了,很花錢的。」
「花他媽雞巴錢?」胡四輕輕一笑,「一場酒兩場酒的事兒。」
「別的事兒都處理好了嗎?我指的是老錢那方面的。」
「你還不知道?處理不好你能判得這麼快嗎?呵呵,我連李忠都找了,我怕他落井下石。」
「我知道了,」我的心頭一熱四哥,讓我怎麼感謝你呢?」
「感謝個雞巴,」胡四苦笑道,「沒辦法,在這個節骨眼上我不挺身而出誰挺身而出?別客氣了,應該的。」
胡四說著,給我遞了個眼色,把手拿到了桌子下面,我伸過手去,抓到一把錢,連忙掖到了襪子筒里。胡四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呵呵,見著你我也就放心了,在裡面好好活著,多看點兒書,我發現你這腦子不跟趟,唉,上學少了就是不行啊……這話是誰說的來著?哦,是小廣的朋友,那個叫什麼勝利的……這話一點兒不錯啊。根據你的腦子本不該出這些亂雞巴事兒的,一是你太粗心了,二是你太講義氣了,把兄弟算個什麼?他救過你又算個什麼?有些事情他做得很明顯,可是你硬是沒有發現,夥計們提醒你,你還不高興……不說這些了,說起來我也替你難受。」
我後悔得無地自容,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一個勁地亂搓:「四哥,你回去吧,你回去吧。」
胡四攥了攥我的手:「兄弟,記著我的話,少惹事兒,多看書,去了勞改隊我給你帶書去。」
我決定接受他的建議:「四哥,給我帶幾本武俠的,再帶幾本玩腦子的,類似三十六計什麼的。」
胡四笑了:「武俠的?你以為你是個孩子?三十六計更他媽扯淡,全是理論,將就你這學歷應該看點兒通俗的。」
我問什麼通俗?胡四說,先看《三國演義》,通讀三遍,再看《厚黑學》也是三遍,《三國演義》我以前看過,沒看完,看得挺費力,很多文言文,《厚黑學》我連聽說都沒聽說過。
胡四見我茫然的樣子,哈哈大笑:「如果你連這兩本書都看不懂,那就乾脆別出來了,出來也是個廢物。」
「誰說我看不懂了?」我推了他一把,「老子連毛澤東選集都看得懂,還有馬克思的資本論……」
「別叨叨沒用的了,」胡四又握了握我的手,「我走了,到了人監隊我帶老爺子去看你。」
「別帶二子來呀……」
「我知道,」胡四剛轉身又站住了,「對了,我想把二子接到我那裡,他也不小了,應該鍛鍊鍛鍊了。」
「怎麼鍛鍊?跟著你做生意?」
「不是,讓他去我那裡受點兒苦,將來自己也好照顧自己,你和你爹終歸不能照顧他一輩子吧?」
「那就讓他去,刷盤子洗碗,工錢你看著給,讓他知道錢來之不易,願意在你那裡睡就在你那裡睡,不願意……」
「下了班還讓他回家,開始我派人送他,鍛鍊好了就讓他自己走。」
我點了點頭:「就這樣吧,如果老爺子不同意,你就說這事兒你跟我商量過了,走吧四哥。」
胡四走到門口,轉回頭來說:「去了別怪我心狠,我必須把二子操練成一個能夠自食其力的人。」
這也是我的想法,我揮了揮手:「走吧走吧,交給你比交給我強多了。」
胡四剛走,段所就進來了,他好象聽見了我跟胡四後面說的話,眼圈有些發紅:「你弟弟是不是智力不好?」
我說,是。段所嘆了一口氣:「可憐的孩子……你這當哥哥的真不稱職啊。」
晚上,我跟大昌說了我見過胡四的事情,大昌說,胡四也不是什麼好鳥,他這明顯是怕得罪李俊海嘛,他既然知道你進來了,應該搶在李俊海之前先把咱們的生意改了戶頭,他認識那麼多人,又不是沒有這個能力。我說,他知道得晚,李俊海當天就知道了,胡四知道的時候,人家李俊海把事情已經辦了。聽了這話,大昌蔫蔫地說,李俊海能怎麼辦?沒有你的意思他敢隨便換戶頭?我笑道,還是這話,沒有我的意思胡四也沒法換戶頭啊。大昌哼唧了—陣,嘟囔道,可也是,儘管李雜碎已經把持了咱們的生意,可是戶頭還是你遠哥的呀,起碼冷庫和批發這兩塊的營業執照他沒法更改,幾個破攤子給他就給他,本來也不值幾個雞巴錢……我想,話雖然這麼說,可是時間一長就不一定了。通過李俊海能夠從銀行里貸出十萬塊錢這件事情,就應該想到,李俊海也不是等閒之輩,起碼有些關係比我要硬。
胡亂回憶著,車就停下了,我透過窗戶一看,知道我們已經到了入監隊的樓下。
孫隊像吆喝牲口似的把我們趕了下來,站在車旁一「頭」一「頭」的點著數,一、二、三、四、五……
點到大昌的時候,大昌放了一個很響的屁,孫隊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還他媽唱,閉嘴!」
大伙兒轟地笑了,氣氛很輕鬆。
照例,我們被帶到人監隊樓前的一排平房的牆根下,一溜蹲好,孫隊就進了隊部。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滿臉鬍子的中年隊長,孫隊對大家說,這是咱們入監隊的狄隊長,大家歡迎狄隊長給大家講話。狄隊長揮了揮手,說,不羅嗦了,一會兒帶你們上樓,分配到新組,由組長對你們宣傳紀律,然後問道,誰是楊遠?我站起來喊了一聲報告,我是楊遠。狄隊長瞄了我兩眼:「你跟我進來。」進到隊部,我習慣性地蹲在了門口,狄隊長微笑著踢給我一個馬扎:「坐著說話。」我估計狄隊長跟胡四見過面,心裡很安慰,拿過馬扎坐下了。狄隊長問,聽說你在外面的生意做得很大?我說,一般,湊合著混碗飯吃罷了6狄隊長笑了:「跟胡四一個德行,夠謙虛的,呵呵,你跟胡四熟悉嗎?」我說,還算可以吧,我們經常見面的。狄隊長說,你的事情我都了解了,判你兩年一點兒也不冤枉,不打算申訴吧?我說,我認罪服法,不申訴。狄隊長說,那就好,在這裡好好干,干出成績來我留你在這裡當個紀檢員。我覺得暫時這樣也挺好,等宍頓下來我再要求下隊,想辦法去找小廣,因為小廣的車間在前廠,我老是在入監隊裡是沒有機會跟他見面的。我說,那就謝謝狄隊了,我一定好好改造。狄隊長又隨便問了問我的家庭情況,讓我安心改造,不要擔心家裡的事兒,有什麼困難找政府,現在的勞改隊跟以前不一樣了,表現好了可以回家探家。這個我不敢想,胡亂笑了笑。
從隊部出來,大家都排好了隊,孫隊把我推到前面:「楊遠,你熟悉路,帶他們上去等著,我隨後就到。」
我的確很熟悉,這裡跟幾年前一樣,唯一改變的是樓的顏色變成了淡黃色。
帶著大家上了人監隊新「學員」的三樓,我在樓梯口站住了,讓大家蹲了蹲下,我拿出煙來遞給大昌一根,笑道:「別那麼愁眉苦臉的,一年很快的,你看,這已經過去兩個來月了,你滿打滿算還有十來個月就走了,愁什麼?」大昌搖了搖頭:「愁我倒是不愁,就是窩囊,你說我都奔三十的人了,怎麼還為這種事兒進來呢?如果是為殺人、搶劫、強姦什麼的還好,我他媽辦了這麼點小事兒就進來了,這算怎麼回事兒嘛。」我知道他這話是發牢騷給我聽,心裡也很內疚,可是當時我在市場剛剛起步,根本找不到別的幫手,只好矬子裡面拔將軍讓他去辦那事兒了,我也沒想到會在這種小事兒上失了馬腳,我苦笑道:「昌,這事兒都怨我……別怪我了,以後咱弟兄們不辦這樣的『膘』事兒了,咱們攜起手來幹大事兒。」大昌的臉紅了『遠哥,我這話沒有怨你的意思,我是說我自己,你說我就沒個別的腦子?我完全可以不親自動手的……唉,遠哥你別難受,我真的沒怨你,你想想,當時我連吃飯都成了問題,你這一出來就讓我吃上了飯,而且吃得還比別人好,我能怨你嗎?我感激都感激不過來呢。吃人家的飯就得給人家幹活,要不我憑什麼從一個窮光蛋一下子買了摩托車,還裝修了房子?」這話我愛聽,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兄弟,我就喜歡你這股誠實勁兒,得,出去以後看我的,不給你買上新房我就
「他媽的,誰讓你們在走廊上抽菸的?」從旁邊的值班室里走出了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給我掐了!」
「大哥,人監隊不是可以抽菸的嗎?」大昌邊掐煙邊回了一句。
「好我操你媽的,跟爺爺犟嘴?」橫肉朋友一步搶了過來,抬腿就踢,「我他媽踹死你!」
我橫腿一擋,他的身子滴溜溜打了一個轉:「喲嗬?跟我玩兒功夫?」借著轉身的力道猛地用另一條腿向我掃來。我一蹲身子,雙手扶地,一腳踹在了他的腿彎上,這小子偌大的體格「咕咚」一聲摔到了牆上,疼得呲牙咧嘴:「你媽了個逼的,反了你了!再來!」沒等他爬起來,我直接撲過去用膝蓋頂在他的胸口上,他再一次仰面張倒。我拍打著手對目瞪口呆蹲在地上的大家說:「弟兄們給我作證啊,是他先動的手。」大家齊聲喊:「就是他先動的,該打!」
旁邊的門呼啦打開了,一群人嘩地涌了出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打起來了?」
—個小個子—看直挺挺躺在地上的橫肉朋友,嘿嘿笑了起來:「擼子哥,就憑咱也挨揍?起來繼續啊。」
擼子想起,爬了幾下沒成功,直接坐在了地上,胸脯挺著,極力裝出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猴子,給我挺他。"
那個叫猴子的把拳頭在手羋上按著,撲哧撲哧響:「好大的膽子,連擼子哥你都……呦,蝴蝶!」
「什麼?」擼子終於站了起來,把兩隻眼睛瞪得像牛眼,「哥們兒,你就是蝴蝶?」
「擼子哥,大水沖了龍王廟啦!」猴子一驚一詐地說,「這就是蝴蝶呀,"轉向我道,「蝴蝶哥,你還認識我嗎?」
「蝴蝶,」擼子不等我回話,一步上前握住了我的手,「久聞大名啊……咳,這是弄了些什麼?怪我眼拙。」
「蝴蝶哥,你應該認識我的啊,」猴子分開往前湊合的人群,擠到我的跟前,讓我看他的臉,「看看,認識不?」
這小子面熟,可一時我還真的想不起來他是誰了,含糊地一笑:「認識,呵呵,猴子嘛。」
猴子以為我認出了他,一蹦三尺高:「哈哈哈,蝴蝶哥好記性啊,我就說嘛,一起坐過牢的能不認識嘛。」
擼子似乎覺得猴子搶了他的風頭,像推土機似的把大家往屋裡推:「都滾回去,都滾回去,他媽的你們這些雜碎,就喜歡看熱鬧,要不魯迅先生就說這是國民的劣根性呢,」猴子不想走,從擼子的胳膊縫裡鑽了回來,擼子抬腳踹了他一個趔趄,「叫你滾蛋你不滾,想挨揍是不?」我拉了拉擼子:「讓他呆會兒,我認識他。」我剛剛才把猴子認出來,他是我上次勞改的時候認識的,應該算是胡四的朋友,好象叫什麼展業,經常跟胡四兩個人在胡四的值班室里打撲克。猴子聽說我讓他呆一會兒,興奮得臉都黃了,像個真猴子似的吊在我的胳膊上撒嬌:「蝴蝶哥,可想死我了,我得有五六年沒見著你了吧?聽說你在外面更猛了,連孫朝陽都砸趴下了……」我不想讓他隨便亂說,這裡說不定有不少「點眼藥的」,說多了容易出問題,拉他一把道:「別聽他們胡咧咧,我就是一個賣魚的,哈哈,你怎麼又進來了?」
「還說我呢,你也不是一樣?」猴子的嘴挺碎,喋喋不休,「我還是老本行,破門,沒辦法,爺們兒得吃飯呀,政府又不給解決就業,出苦力咱又沒那身體,不干老本行怎麼辦?誰養活咱?蝴蝶哥你呢?我怎麼聽說你把黃鬍子給殺了?是真的嗎?那個『私孩子』應該殺,以前我還被他『滾』過呢……蝴蝶哥不高興了,好,那我就不說了。」
擼子給我點了一根煙,尷尬地來回倒著腳說:「蝴蝶,剛才我真的不知道是你,要是我知道,哪敢那麼辦?」
我抽了一口煙,微微笑了笑:「沒事兒,不打不相識嘛,以後咱們就是好兄弟,你比我大吧?」
擼子好象武俠書看多了,臉一正,沖我一抱拳:「兄弟1965年生人,你呢?」
我也學他那樣抱了抱拳:「在下1966年。」
擼子把手放下了:「愚兄痴長你一歲。」
雞皮疙瘩出了一身,好象都要順著褲腿袖口掉出來了,我慌忙說道:「那你是大哥我是小弟。」
擼子的臉上顯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你可千萬別這樣說,我應該喊你大哥的。」
我不想在這些無所謂的問題上跟他糾纏了,你一個三流小混混跟我論得什麼兄弟嘛……我換了個話題道:「擼子混得不錯,幹上大值星了這是?」擼子嘿嘿笑了兩聲:「現在沒有大值星這個稱呼了,叫積委會,就是勞改積極分子委員會委員,糊弄傻逼的玩意兒,什麼積極分子?『舔』得對路罷了……嘿嘿,蝴蝶來了就沒我什麼事兒了,在這裡誰的拳頭大誰就是勞改積極分子。」猴子不同意他的觀點:「不對吧,拳頭大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腦子,其次還有社會關係什麼的,你就說當年胡四吧,他有什麼拳頭?連社會關係都沒有,一樣當大頭皇,腦子管用啊……」
擼子很愛面子,被猴子這麼一嘮叨一下子火了,猛推了他一把:「滾回去,大人說話小孩插什麼嘴?」
猴子被推了一個趔趄,剛想轉回來辯解兩句,孫隊就上來了:「龐建軍,給楊遠他們安排個房間。」
擼子點頭哈腰地說:「房間早倒出來了,就等著你上來分配了。」
孫隊又點了一遍人數,點點頭把我們領到了走廊最南頭的一間屋子:「楊遠,你來分配床位,一會兒再給你們分幾個人來,」回頭對擼子說:「龐建軍,以後你就是這個組的組長了,楊遠接替你的位置,今天你還幹著,跟楊遠交代一下。楊遠,你暫時在這裡維持一下,明天搬到值班室里去。」擼子的表情很難看,本來還亮著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來:「知道了,政府放心,我會把這個組管理好的。」孫隊出去了,我聽見他在外面喊了一聲「李展業」,猛然想起,原來猴子的名字叫李展業,心裡笑了,那麼委瑣的一個傢伙起了個這麼文雅的名字。擼子看了看我,徵詢道:「蝴蝶,你看這床位怎麼給大家安排?這幫人我不熟悉,還是你來安排吧,別讓我把『迷漢』給安排到好兄弟的位置上。」
那麼我就來,我挑了個最好的位置給了大昌,其他的我就不管了,讓他們自己搶,誰搶到好位置算誰的。
擼子訕訕地在屋子裡溜達了一陣,開口問我:「蝴蝶,判了幾年?」
我說,兩年。擼子的目光更暗淡了,他好象感覺我這麼短的刑期,至少應該把持這個位置到我走。
心裡有些瞧不起他,嘴上不好說,我只得沖他笑了笑:「擼子,真沒想到,我這一來把你……」
擼子擺了擺手:「你可別這樣說,這不是咱們決定得了的事情,一切都得聽政府的,沒什麼,在哪兒也是勞改。」
「擼子,你放心,該下隊的時候我絕對下隊,我走了,這個位置還是你的我安慰他道,「我楊遠不是『官迷』,再說這叫個什麼官兒?我的心思沒用在這方面。我想下隊,因為下了隊我有很多事情要辦,你應該相信我的能力,我說要下隊就絕對能夠下隊,呵呵,明白了吧?」擼子的臉被我說紅了,他好象覺得我看破了他的心思,嘴巴一扭一扭的想要說點兒什麼,我沒讓他說,繼續說自己的,「我知道你糊弄這麼個差事不容易,一下子讓我搶來了心裡肯定不好受,這我理解,你千萬別想多了,我楊遠不是那種賴在一個地方不走的人,哈哈,好男兒志在四方嘛。」擼子的臉徹底掛不住了,連脖子都漲成了雞冠色:「咳,蝴蝶你可真能糟蹋人,我是那麼想的嘛……」一時找不出什麼合適的詞來了,沖一個正在鋪床的夥計破口大罵,「你媽了個逼的,弄那麼大聲音幹什麼?你以為這是在家裡準備操逼?我操你娘的,你他媽……」突然住口了,他似乎覺得這樣有點兒失態,「蝴蝶,我罵的這夥計不是你的朋友吧?」我笑著摸了摸他的肩膀:「四海之內皆兄弟啊,來到這裡的都是朋友,哈哈,無所謂,反正你又不是想要真的操他娘。」
擼子的臉不紅了,嘬一下牙花子,一橫脖子:「得,大哥就是有大哥風度,我信你。」
我拉他坐下剛想問問這裡的情況,孫隊推著七八個犯人進來了:「楊遠,從別的組給你勻過八個人來。」
我一看,李展業抱著一床大花被子站在前面沖我咧嘴:「蝴蝶哥,我來給你當兵了。」
孫隊囑咐了一聲好好學習,然後哼著小曲走了,擼子疾步跟了出去。
我把猴子的床位安排在大昌的旁邊,對猴子說,這是你大昌哥,以後我不在這個組裡了,你們倆要好好交往著,互相有個照應。大昌想跟猴子握個手,手還沒伸利索,猴子就高呼一聲:「原來是昌哥啊,牛!昌哥也是蝴蝶哥手下的牛人!我真是太幸福了……」我打斷了他:「別這麼一驚一詐的,你在外面聽說過昌哥?」猴子的表情一下子尷尬起來:「沒……那不是那什麼嘛,跟著蝴蝶哥的人還有『逼裂』的?不用聽說就知道昌哥也是個牛人。」大昌剛才還發亮的眼睛一下子沒了光,掃興地搖了搖頭:「操他媽,這年頭什麼人也有。」我盤腿坐到床鋪上,問猴子:「你是哪一年出去的?」猴子想了想:「好象你剛走沒多長時間我就到期了,操他媽,一天也沒給我減,就那麼乾巴巴地滾蛋了。連人家黃三都減了三個月呢。」我的心頭一緊:「你還認識黃三?」猴子忿忿地說:「剛才我就想跟你說這事兒呢,黃鬍子不就是黃三他二哥嗎?這倆雜碎都不是玩意兒!黃三我從小就認識他,初中一畢業我們倆就一起跟著鐵子『趕車』,後來鐵子進去……哎,對了,鐵子又進來了你知道嗎?」這我還真不知道,這小子還欠我一個大哥大錢呢,我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猴子說:「前腳後腳,他剛從這裡走了兩三天,八年,他把一個討債的給捅了……先別管他,我繼續跟你說黃三這個雜碎。後來我們倆就分手了,時間不長我就進來了,這小子聰明,一看嚴打了,撒丫子顛道兒啦,跟他娘一起改嫁到了黃鬍子家……」我笑了:「那叫顛道兒了?還在一個城市。」猴子不以為然:「那也不一樣,兩個區,公安辦案多了一道手續,再說嚴打那陣……」這小子可真夠羅嗦的,我打斷他道:「說點兒主要的。」
「那我就挑主要的說,」猴子咽了一口唾沫,「87年……忘了是哪一天,我在路上碰見了他,這小子喝得醉醺醺的,非要拉著我再喝點兒,我就跟著他去了他家,黃鬍子也在家喝悶酒,我就跟他弟兄兩個一起喝。喝到最後黃鬍子喝大了,直哭,說他的生意讓你給搶走了,打又打不過你,你自己也猛,關係也多,他不是你的對手,好象很泄氣的樣子。他們兩個都不知道我還認識你,就開始胡說八道。黃三說,他想找人去『摸』了你,黃鬍子不讓,黃鬍子說,那等於把咱們這個家敗落了,咱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黃三說,我可以找人『摸』,楊遠不會知道的,黃鬍子說,你這麼十個腦子也不是楊遠的個兒,他一分析就分析出是誰幹的來了……後來他們不說,了。黃鬍子那意思是忍了,黃三那個膘子種也沒心沒肺的,根本不替他哥哥操心這事兒。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著他們哥兒倆……去年,我又碰見黃三了,還是那樣,這小子又喝大了,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他跟我說,我二哥說了,楊遠又開始折騰他,他饒不了他。」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胡亂撇了撇嘴:「就這些?」
猴子想了想,搓著頭皮說:「好象他還說有個叫什麼海的是你的人,這個什麼海派人去砸了他的攤子。」
當然是李俊海了,呵呵,那時候他應該還在勞教所里,我很佩服他,他從那裡面都能指揮「戰鬥」。
「後來呢?」我問。猴子把嘴巴咂得噴嘖響:「這個……先來根煙,先來根煙我給他點了一根煙,他像個大菸鬼似的猛吸了幾口,摸著胸口閉了一陣眼,睜眼說,「黃三說,都說楊遠是個人物,可他這樣做跟個小混子有什麼兩樣?搶了人家的買賣就搶了人家的買賣吧,還非得斬盡殺絕不可?要知道狗被逼急了還咬人呢。他還說,黃鬍子經常接到一些威脅他的電話,電話里讓他等著去死……操,我懷疑有人要害你,你蝴蝶哥根本不是那號人嘛,連我這個局外人都看得出來。我也沒跟他叨叨,又『滾』了他一場酒就回家覺覺了,這酒不喝白不喝,操,整個倆膘子。」
李俊海太厲害了,他是怎麼把他的人維持得那麼聽話的呢?這個人必定有他的過人之處。我慢慢回憶,心中豁然開朗,早在我們還都處在懵懂階段的時候,他就說過富貴險中求這樣的話,甚至他連劉邦和項羽的故事都知道。我還記得他對我和牛玉文說,當年項羽見到秦始皇很氣派地在街道上招搖,就對他叔叔說,彼可取而代之……可想這傢伙的腦子有多麼的大。我已經被取而代之了,下一步就該輪到別的比他高的人了。我想像到,李俊海在勞教所的時候,指揮若定地對前去接見他的兄弟說,楊遠是我的把兄弟,現在黃鬍子想跟楊遠反動,你們必須給我把黃鬍子干挺了,直到他沒有還手之力,先砸攤子後電話威脅……不對,他也可能不這樣說,他說,弟兄們,楊遠是咱們最大的對手,咱們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攪亂了楊遠的陣腳!這樣,先去砸了楊遠的仇人黃鬍子的攤子,讓黃鬍子以為是楊遠的人來砸的,然後再給黃鬍子打電話,用楊遠手下的口氣跟他說……對,最後這種可能性最大,因為曾經有那麼一陣我去西區市場,李俊海的兄弟見了我的目光都有些躲閃。那好,松井快要判了,只要他一來我就想辦法讓他說出真相,不說我就折騰他。這一次我不會讓大昌幫我了,吳振明也快要來了,還有張洪武,哈哈,就用他們了,我要把松井折騰得生不如死,然後讓他乖乖地聽我的話,我就不信李俊海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在這種場合下別人還替他賣命。
猴子說完了黃家兄弟的故事,又開始說鐵子了:「鐵子混得真他媽慘,來的時候瘸著一條腿……」
這我知道,他的腿早就瘸了,是在多年以前被胡東砍斷的,我說:「別羅嗦,鐵子把誰砍了?」
猴子很委屈:「蝴蝶哥,我這不是想跟你好好說嘛,你怎麼老是不讓我說話?」
我笑了,當年我去找胡四玩兒的時候也嫌他羅嗦,胡四不高興,胡四說,楊遠你怎麼這麼個臭脾氣?各人有各人的脾氣,人家說話就是這種樣子,願意怎麼說你就讓他怎麼說好了,還非得跟你似的,不等人家聽明白了你就不說了?我給猴子點了一根煙,抱歉地一笑:「咳咳,我認錯我認錯,那麼你就隨便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讓他說,他反倒不說了,雙手捧著煙一個勁地抽,大昌急不住了,蹬了他一腳:「啞巴了?快他媽說呀,鐵子把誰給砍了?」
猴子過足了菸癮,開口說:「莊子傑。」
莊子傑?我一怔,不會吧?莊子傑會親自去跟鐵子討債?我問:「這是真的?」
猴子說:「真的,都他媽窮瘋了,你知道才為了幾個錢?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