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俊海失手2
2024-06-12 04:56:44
作者: 潮吧
「蝴蝶,上次你是在哪裡打的勞改?」張洪武的話很多,這一點跟金高不一樣。
「在當地,三車間,干保養床子的活兒,你呢?」
「我在濰北。」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85年年底到87年10月份。」
「哦,呵,我還以為是嚴打以前呢,嚴打以前我有幾個朋友也在濰北勞改,你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
「你的朋友肯定都是猛將,說不定我還認識……不,我還聽說過他們呢。」
這也有可能,我問:「你聽說過濟南的濤哥嗎,他當時在你們那裡挖過黃河大壩。」
張洪武猛地轉過了頭:「濤哥?我不但聽說過他,我還親眼見過他呢,是不是三十來歲?長得挺凶的?」
我點了點頭:「是啊,你在哪裡見過他?」
張洪武張口就來:「我們組有個濟南夥計叫徐金剛,我是跟他一天出獄的,濤哥帶著三十幾個兄弟去接的他。」
徐金剛?我操,那不是五子嘛,我忍不住笑了:「哈哈,你跟徐金剛在一個組?」
張洪武嘬了一下牙花子:「對,外號叫五子,人不錯,就是有些油嘴滑舌的。」接下來張洪武對我講了一段五子的笑話。有一次他們組去收割麥子,歇息的時候五子坐到一個抽水機上,抽水機開著,直撲騰,五子的雞巴就被撲騰硬了。也巧了,警戒線外面走過來幾個扛著鐮刀鋤頭的女人,五子徹底熬不住了,把雞巴掏出來,邊套弄著邊朝她們喊,大姐、大娘、大嬸子們,賣雞巴啦,便宜,打發不高興你們,一分錢不要啦!一個大姐不高興了,跑到隊長休息的地方報告了隊長,隊長趕來的時候,五子已經套弄得差不多了,嗷嗷叫,隊長提著鐮刀就過去了,非要把五子劁了不可。五子躺在麥茬上,一根雞巴沖天放炮,把大家幾乎笑死……聽完故事我沒有笑,我感覺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好笑,這有什麼?正常的生理反應,無非是五子在這方面大咧咧了一點罷了。
我試著想去考慮一下今晚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可是我的腦子根本進不去,一考慮,腦子就有一種想要爆炸的感覺,索性不去想它了!我知道想也沒有用,我只相信我沒有殺人,也沒有證據證明我還辦了其他犯罪的事情……
張洪武似乎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一個勁地跟我說話。我問他,聽沒聽說過孫朝陽和鳳三在濰北勞改的故事?張洪武想了想,搖搖頭說,聽是聽說過有幾個挺猛的老鄉在那兒勞改過,還聽說他們都跟濤哥關係不錯,還真沒聽說他們辦過什麼有趣和威猛的事情。我就讓他隨便說,張洪武就開始講他自己在濰北的一些趣事,講著講著我就睡著了,睡得很沉。
半夜,我被一陣尖利的磨牙聲吵醒了,循聲望去,王千里把一條腿搭在一個夥計的腰上,雙手在空中沒有目的地抓搔著,臉上大汗淋漓,牙齒咬得咯咯響。我的心裡忽然升起一絲憐憫,這個人做噩夢了……他夢見了什麼呢?他是不是也跟我剛才一樣,夢見了自己的親人?我清楚地記得,剛才我回了家,我爹和我弟弟坐在燈下下象棋,旁邊的発子上坐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比較模糊,一會兒是芳子,一會兒是劉梅,穿的衣服是一樣的,可是臉在不斷地切換,共同的一點是她們都在沖我笑,好象覺得我半夜回家她們很高興……我爹不抬頭看我,他就那麼低著頭跟我說話,他說,你總是這樣可不好啊,大家都在等著你吃飯,全家人都為了你一個人餓著肚子。我弟弟說,我哥哥現在是王子了,他說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當了王子連這點兒權利都沒有?我弟弟突然變小了,他的身體還是像現在這樣,可是他的臉竟然變回了童年的時候,他大張著嘴巴在唱歌,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的心,黨的光輝傳萬代……我爹趁他唱歌的時候,偷了一個棋子,掖到屁股底下,我弟弟沒有發現,最後輸了。我站在他們的旁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來的,我明明是被關在了看守所,怎麼這麼簡單就回家來了呢?
孤單地坐了一會兒,我突然想把這個夢繼續做下去,我想看清楚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躺下,閉眼……我徹底失眠了,王千里的磨牙聲變成了大炮的轟鳴聲。
我站在硝煙滾滾的戰場上,拿著一把林武曾經用過的衝鋒鎗,把手往前一推:弟兄們,給我沖!
對面站著黃鬍子,他缺了一半腦袋,以至於讓我想起了《西遊記》里的某個妖怪……
我不是已經失眠了嗎?為什麼又開始做夢了?黃鬍子怎麼又活了?他不是死了嗎?不好,孫朝陽也來了,他的腦袋也缺了一半,他用手從敞開的腦殼裡面往外挖一些白色的東西,挖一下向我甩一下,不一會兒我的身上就粘滿了那些東西……我突然明白這是一些腦漿,快醒來,快醒來!我不想讓這個夢繼續做下去了!我想抬起手來捏自己的大腿一把,可是我的手被人綁住了……睜開眼,快睜開眼!我的眼睛也被人用針線縫上了……一個聲音在喊我,蝴蝶,你怎麼了?醒醒,醒醒!我幾乎透過眼皮看見了喊我的這個人是張洪武,他跪在我的身邊推我,我想告訴他,你別推,你應該掐我的大腿,讓我感覺到疼,這樣我才能醒過來。果然,他掐了我的大腿:「好傢夥,嚇死我了,你喊什麼?」
「洪武,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捧著巨石般沉重的腦袋坐了起來。
「沒什麼,大家都醒了,你看,大家都在笑呢。"
「我操啊,這是弄了些什麼?」我歉意地沖大家抱了抱拳,「對不起大伙兒了,真不好意思。」
「蝴蝶大哥,沒什麼,馬上就要放茅啦。」幾個小孩齊聲說。
放完茅剛回號子坐下,門就被打開了,段所站在門口往裡面打量,我知道他這是在找我,連忙站起來喊道:「報告所長,楊遠在這兒。」段所似乎不相信眼前站著的真的是我,盯著我看了好久:「好啊,你小子終於還是回來了,出來一下,有人給你送來了鋪蓋。」我走到門口,段所猛地推了我一把:「又怎麼了這是?」我沒有說話,跟他說也沒用,貼著牆笑了一聲。段所搖了搖頭,說聲「跟我走」,逕自往值班室走去。他走得很快,灰暗的走廊很快就讓他的背影變得模糊起來。頃刻,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湧上心頭,我似乎在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現在我是個犯罪嫌疑人了。
值班室的長條椅子上放著一個用床單包起來的包裹,我認出來了,這是胡四用過的床單。我在心裡舒了一口氣,看樣子我爹暫時還不知道我已經進來了。段所當著我的面把包裹打開了,裡面有一床被子,這也是胡四的。展開被子,裡面是幾件衣服,全是新的,估計是胡四現給我買的。段所邊檢査這些東西邊問我:「知道這是誰送的東西嗎?」
我知道,可是我的心裡很難受,只點頭,說不出話來。
段所嘟嚷道:「是胡四,這小子以前我也看過他,發了啊,現在他發財了,真沒想到。」
我知道胡四以前也在「二看」呆過,比我早走了大約一年,段所應該看過他。
段所檢査完了,讓我重新包起來,然後說:「煙我沒給你留下,還是那個規定,不讓抽菸,判了刑除外。」
不讓抽菸太難受了,我深有體會,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先這麼挨著吧。
看著我把包裹包好了,段所示意我坐在他的對面,輕輕嘆了一口氣:「聽說你是投案自首的?」
我點了點頭,段所訕笑道:「應該,應該啊,要不你可就說不清楚了……人不是你打死的?」
我真的不願意跟他談論這些,乾脆垂下頭不說話了。
段所丟給我一根煙,慢條斯理地說:「但願你能沒事兒,我很同情你……唉,剛才你爸爸來過。」
「這怎麼可能?!」我的腦袋嗡的一下,不可能這麼快吧?
「怎麼不可能?當地派出所當天晚上就去你家了,例行公事……不叫抄家,算是搜索一下犯罪證據。」
「我沒犯罪……」話說了一半我就打住了,跟他說沒用的,「我爹知道我進來了?」
「怎麼會不知道呢?不知道他來幹什麼?唉,老人家真可憐……蹲在外面連話都不會說了,問他幹什麼他只是笑。值班的武警說,他從半夜就來了,起初還帶著一個半大小子,後來那個半大小子趴在他的腿上睡著了,他就背著他走了,天不亮又來了……他知道這裡不讓接見,只是往裡看,不說話。後來胡四來給你送東西,把他用車拉走了,他扯著胡四的胳膊說,我兒子被人冤枉了,他不可能犯法的,他一直是個好孩子,咱們以後不用來了,他明天就「別說啦!」我發瘋似的抱起包裹衝出了值班室。
「回來!」段所在後面吆喝我,「有你的一封信!」
我木然地把包裹丟到地上,轉了回來,段所拿著一個信封遞給我:「就在這裡看吧,不用進來了。」一看筆跡我就知道這是胡四寫給我的,信封已經被打開過,我知道段所已經看了,這是規定。我打開了,上面沒寫幾句話,就是安慰我別擔心外面,他和林武最近什麼也不干,幫我照顧生意,老爺子那邊也不要心事,他會經常過去陪他的。二子快要畢業了,畢業以後他就把二子接到他那裡,他安排人照顧。最後說,你要相信法律,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你問心無愧。落款是:你的朋友胡四、林武敬上。看完了信,我的心情平靜了許多,把信交給段所,沖他笑了笑:「謝謝段所,又開始給你添麻煩了。」段所把信揣到口袋裡,拍拍我的肩膀說:「回去好好考慮問題,胡四說的對,你要相信法律。」
抱著包裹回到號子,大家正在吃飯,見我回來了,一齊喊:「蝴蝶大哥絕對牛逼,這麼快就有人送東西了。」
我沒有說話,把我的鋪蓋鋪到張洪武的旁邊,倚著牆閉上了眼睛。
王千里拿著一個饅頭坐了過來:「老弟,剛進來都這樣,心情不好,來,別想了,先吃飯。」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吃了,我的飯歸你。」
王千里嘿嘿地笑:「我哪能吃你的飯?留著吧,一會兒你就好餓了,這裡可不比外面,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他娘的,咱們現在是一群沒娘的孩子,自己不照顧自己沒人管你,你就說我吧……」這小子太他媽煩人了,我猛地打斷了他:「大哥,你讓我清淨一會兒好不好?」王千里又開始「咦」了,像個受了委屈的娘們兒:「你這夥計很沒意思啊,你怎麼分不出個好歹來呢?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看看這左五右六的,哪個敢這樣跟我說話?我覺得你有點兒放肆了。」操你媽,我還沒開始收拾你,你就主動請纓了?我想先壓一下怒火讓他再表演一陣,沒等我笑一聲,王千里突然就躺倒了,他倒在地板上的樣子很滑稽,一動不動,奶油蛋糕似的身體平躺著,似乎還從那裡往外淌著肥肉,像是奶油被陽光融化了的樣子。我抬眼一看,張洪武站在這堆奶油的旁邊提著油錘似的拳頭瞪著他:「打死你!」
我冷眼看著旁邊嚇傻了的人,這幫人好象沒有反應過來,一個個倒提著眉頭來回的看。
我抬腳蹬了蹬王千里:「別你媽的裝了,爬起來,再裝就不好玩兒了。」
王千里還是死豬一樣的躺著,我蹲到他的頭頂上,用兩根手指扒開了他的眼睛:「嚯,桌球!」
王千里好象是感覺自己表演得有點兒過,一骨碌爬了起來:「怎麼回事兒,剛才誰動手打人?」
我捏捏他的脖子,往上一抬下巴:「往上看,他打你了。」
「開玩笑,開玩笑,」王千里的臉瞬息萬變,表情好看極了,「別這樣啊,玩笑大了政府不讓的。」
「你他媽少拿政府嚇唬我,老子不怕。」張洪武似乎不相信腳下的這個人會比麵條還軟,又沖他晃了晃拳頭。
「真的,讓政府知道了,大家都不好看。」王千里挪了挪身子想要站起來,想了想又沒敢往上站。
「老王,瞧你這意思,你還想報告政府是不是?」我挑了他的下巴一下。
「哪能呢?」主千里看我的目光裡帶了一絲哀求,「我要是幹了那樣的事情還怎麼混,那不完蛋了嘛。」
這個人很有趣,自己沒有條件混,想靠攏政府,眼下政府又靠攏不上,還想拿最後一把架子,這樣的人我見過不少,可是表現得如此寒酸的我還是頭—次看見。算了,這種人跟一條蛆差不多,服軟了就拉倒。我沖旁邊的人做了個都過來的姿勢,挨個地點著他們的鼻子『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好。你呢?好。還有你……」這種場面就像小孩做遊戲一樣,連我自己都感覺奇怪,他們都怎麼了?這就害怕了?我沒怎麼著你們啊。不由得想起我第一次進來時候的情景,那時候我進的是隔壁的大號,林武是老大,他一說話就把我給唬住了,沒等我反應上來,就被劉三打破了鼻子,我歪躺在地板上像一溜鼻涕……呵呵,看來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了,上次我是個不滿十八歲的孩子,現在我是個叱吒風雲的江湖大哥了,這幫孩子哪個敢跟大哥叫板?何況我這個大哥還沒等發威,身邊先有了一員衝鋒陷陣的大將。
這幫孩子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蹲在我旁邊的姿勢幾乎跟跪著差不多,我無聊地搖了搖頭:「都回去坐著吧。」
王千里用他的大屁股往我這邊偎了偎:「蝴蝶……蝴哥,咱們絕對屬於誤會。」我倚到了自己的被子上:「滾蛋,我想清淨一會兒,對了,把地板擦乾淨了,跪著擦啊。」
王千里好象學過京劇里的矮子步,直接蹲著走到了放抹布的地方,三兩下洗乾淨了抹布,撅著屁股忙了起來。
我在這裡閉著眼睛,聽見一陣鋪蓋的挪動聲,一睜眼,張洪武已經把王千里的鋪蓋丟到馬桶邊上去了。南面靠窗戶的地方留了一大塊空地,他的鋪蓋在空地的旁邊,我笑了:「洪武,這就搬家了?」張洪武笑得紅光滿面:「搬家,操他媽咱哥們兒走到哪兒都是大爺!來,老王,先別擦地了,把蝴蝶的鋪蓋搬過來。」王千里樂顛顛地抬手擦了一把汗,邁著矮子步把我的鋪蓋搬到了他原來的地方。還是在這個位置舒服了,想曬太陽就橫著躺,不想曬就豎著躺到窗底下的蔭涼地方。晨曦已經變成了溫暖的陽光,從窗外直射進來,亮堂堂的。好,先躺下曬會兒太陽吧。
腦子裡剛一閃我爹的身影,我就坐了起來,不行,我不能想我爹和我弟弟,一想我就崩潰了……還是想想怎麼跟胖警察和老警察周旋吧……還用怎麼周旋?事情在那裡明擺著,讓他們問好了!還有什麼呢?我的腦子像被一隻風箏帶著飛回了剛出獄的時候……我聯合了胡四和林武,帶著金高和花子搶占了黃鬍子的地盤;我跟小傑一起預謀綁架李本水,結果沒有成功,小傑沖天放了一槍;我跟小傑策劃了搶劫孫朝陽的販毒款,我的人死了一個,跑了兩個,孫朝陽的人死了幾個……是幾個?強子是被誰殺死的?通過常青嘴聽到的是真實情況嗎?操,是又怎麼了!我沒有殺人,我也沒有參與搶劫,再說,這事兒我只要不說,有誰會知道呢?不會的,首先孫朝陽不可能報案,如果報案他只有死路一條,所有涉及到這件事情的人都找不到了,我不相信你們會抓到我的把柄!再後來呢?再後來就是老錢了,在這個上面我沒有事兒,我找人跟他要過錢不假,可是我無緣無故的憑什麼跟你要?因為你欠我的。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情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沒有指使任何人去砍他,他兒子被人挑了腳筋也不關我的事,哪個能證明是我指使了人去挑的?
陽光把我的頭皮照到發熱的時候,我橫下了這條心: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看著辦吧。
號子裡很安靜,除了王千里撲哧撲哧的擦地聲和偶爾響起的竊笑,沒有別的聲音。
我把枕頭墊得高了一點兒,這樣我可以看見側面窗戶外的樹梢,那上面站著幾隻麻雀,它們可真自由啊。
王千里見我支高了腦袋,忽忽地擦到了我這邊,他故意讓我看見他的滿頭大汗。
我沖他吹了一聲口哨:「老王,你過來。」
王千里長吁了一口氣:「蝴哥,還有什麼吩咐的嗎?」
「你是賣什麼果木的?」
「銷贓,我幫人賣了幾輛摩托車,不多,就八輛。」
「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工業品批發公司的,經理,副的,沒景兒。」
「蝴蝶大哥,他吹牛逼,」旁邊的一個小孩靠過來,腆著臉說他是個收破爛的,騙你是小狗。」
管他是幹什麼的呢,我太悶了,我想找個人來開開心,我沖王千里笑了笑:「販摩托車的,你會騎摩托車嗎?」
王千里很知趣,立馬站到西牆根擺了個騎摩托車的姿勢:「蝴哥,從這裡出發到哪裡停下?」
那個小孩燙著似的喊了一聲:「去西藏去西藏!昨天我剛去的西藏,還是你讓我去的呢,你媽逼的,快發動車!」
王千里叫聲「好嘞」,嘴裡嘟嘟地發動了「摩托車」:「我騎上那摩托車,樂悠悠,歌聲伴我乘風走呀乘風走……」
大家全來了精神,齊刷刷地坐了起來,我對剛才說話的那個小孩使了個眼色:「去門上,看著人。」
小孩剛把腦袋湊到小窗口上,嗖地轉回了頭:「大哥,段所來了!」
我連忙讓王千里停止了開摩托車,盤腿坐了起來。
隨著一陣嘩啦嘩啦的開門聲,段所進來了:「楊遠,換件乾淨衣服,提審。」
我把身上滿是汗臭的衣服脫下來,換上了剛拿進來的一件蘭色襯衣,跟著段所走了出去。
胖警察站在值班室門口,用一個誇張的表情大聲嚷嚷道:「哈哈,老朋友,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我沖他伸出了雙手:「還好,戴銬子吧,呵,我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啊。」
胖警察邊給我戴銬子邊笑道:「你小子是越來越會說話啦,誰是鬼?我?哈哈,胡鬧嘛。」
你到底是不是鬼現在我還不敢肯定,反正幾年前你就是鬼,你明知道李俊海在誣陷我,你依然照那個罪名審我。我沒有說話,看著他在跟段所辦交接。他的背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王千里,我操,這不是弟兄兩個嘛,如果他換上王千里的衣服,沒準兒讓段所把他當成王千里給提溜回號子呢。回去以後我說了算,我讓你小子繼續騎摩托車,比西藏還要遠,起碼應該到印度,到了印度還不許你休息,你必須給我把摩托車換成自行車,再從喜馬拉雅山給爺們兒騎回來,再讓你「慌慌」,哈哈……我莫名地笑了。胖警察扔下鋼筆,轉回身斜了我一眼:「好嘛,還笑,是條漢子。」
老警察已經坐在審訊室里了,見我進門,板著臉指了指對面的一隻凳子:「坐下。」
剛坐穩當,老警察就開始了:「你也懂我們這套規矩,關於政策方面我就不羅嗦了,來,把昨天的過程講一下。」
胖警察打開審訊筆錄,插話道:「這樣,你先從黃茂林綁架你弟弟開始,我們就不一句一句的問你了。「
我已經在肚子裡打好了腹稿,故意「抻」了一下:「你們還是問吧,這樣我說得還清楚一些。」
老警察徵詢地看了胖警察一眼,胖警察點了點頭,老警察說:「不必了,我們先聽你的,後面的再問。"
我笑了笑:「看這個架勢倒像我真是個罪犯似的,呵呵,冤枉啊。」
胖瞀察用鋼筆敲了敲桌子:「嚴肅點兒,這不是你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跟人談生意。」
我想把氣氛搞得輕鬆一些,這樣也許會讓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我笑道:「我不是罪犯,這應該比談生意還輕鬆。」
老瞀察哼了一聲,丟給我一根煙:「愛怎麼想你就怎麼想吧,開始。」
很簡單,我把黃鬍子生前是怎麼給我打的電話,然後又怎麼開始敲詐我,一五一十地對兩個警察講述了一遍,說到我用錄音機錄下他的聲音的時候,胖警察打斷了我:「慢,錄音機放在什麼地方?」我說,在我朋友金高家,就放在他家的茶几上,磁帶也在裡面,你們現在就可以去拿。胖警察急火火地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來了:「好了,你繼續說。」接下來就更簡單了,我說,我不放心我弟弟,就讓我一個叫李俊海的朋友幫我打聽黃鬍子把我弟弟藏在了什麼地方,後來他們打聽到了。當時我救弟弟心切,就和金高兩個人去了發生命案的那個地方。本來我們倆想敲門進去跟他談判,誰知道他發現了我們,讓他弟弟黃三拿著槍把我倆逼進了房間,還沒等我們說話,他就把我倆綁了起來。然後他就讓我拿三十萬塊錢給他,我答應了他,讓他放了我弟弟,他二話不說,抓住我的手就要拿刀子捅我,我一看不好就踹了他一腳,這時候從窗外跳進一個人來,我還沒看清楚他是誰,他就開槍了,把黃鬍子的腦袋打碎了。當時我懵了,拉著我弟弟和金高就跑了。把我弟弟送回家以後我就攔了一輛瞥車投案了,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胖警察眯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低頭翻了一陣材料,開口說:「黃鬍子為什麼要綁架你弟弟?」
我說:「因為我剛出來的時候跟他打過架,他一直想要報復我。」
胖警察點了點頭:「這也應該算是一個理由,可是你們為什麼打架呢?」看來這事兒非說不可了,我嘆了一口氣:「我錯了,是哥們兒義氣害了我,我幫一個叫閻坤的朋友出氣,因為黃鬍子欺負閻坤。」老警察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犀利起來:「是因為這個嗎?如果單純是因為這個,為什麼他憑著那麼好的生意不做讓給了你?」我淡然一笑:「因為他怕我再揍他呀,他膽氣小關我什麼事兒?後來我去了,那是因為我知道賣魚是個好生意,我沒有工作,國家也號召大家自謀職業啊。」胖警察皺了皺眉頭:「這事兒以後再說,先把黃茂林綁架人質勒索錢財這事兒弄明白了再說。」我突然發現胖警察對我沒有惡意,他似乎是在故意遏止把事情往深的地方探究,這或許只是猜測,但當時這個猜測非常強烈,我的心頓時塌實了不少,猛吸一口煙道:「這已經很明白了,黃鬍子就是想通過綁架我弟弟,達到他報復勒索錢財的目的。」老警察頓了頓,又問:「後來你跟黃茂林再也沒有發生衝突?」這話問得很奇怪,讓我一下子想起了以前黃鬍子突然跟我硬起來的事情,他們肯定聽說過什麼。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打完架以後我就再也沒跟他接觸過,我發誓。」胖警察慢條斯理地說:「發誓是沒用的,法律只承認事實,我來問你,去年初,黃茂林的攤子被人砸了你知道不?」
這我還真的不知道,我回答:「我不知道,甚至我都沒聽說過。」
胖警察笑了:「你不要狡辯,你指派的人已經到案了,他已經承認是你指派的了。」
又是一個陷阱!我幾乎失去了理智,大聲嚷道:「是誰?你讓他來,我敢跟他當面對質!」
「又激動了不是?」胖警察擺擺手讓我坐好了,「我們這是在調査,因為我們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好,我不激動,我聲明,這事兒我不知道,你繼續問吧。」我使勁壓了壓怒火,陷害我的人是誰呢?
「這事兒先告一段落,」老警察又開口了,「黃茂林的弟弟黃三在上個禮拜被人砍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這個我知道,是被劉三和松井砍的,我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也懷疑是我讓他們去砍的?」
「你說呢?」胖警察換了一付笑容,「那個叫劉三的和那個叫松井的跟黃家人沒有什麼冤讎吧?」
這我應該好好跟他們理爭理爭!我把我的錢怎樣被人搶了,然後我又怎樣派人去調査說了一遍,最後說:「因為黃三接觸的人全是掏包的,我考慮是不是他會掌握一些信息?所以我就讓李俊海找人幫我去問一下黃三,可是他們一言不和就打起來了,至於怎麼打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難道這裡面還有我的什麼過錯嗎?也許就是因為這個,黃鬍子發火了,他以為是我派人打了他弟弟,一氣之下就綁架了我弟弟……當然,我不是他,我怎麼會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呢。」
兩個警察都不說話了,嘩啦嘩啦地翻眼前的一沓材料。我沒有時間去想陷害我的這個人到底是誰了,當務之急是趕緊弄清楚他們的想法,起碼我應該先知道那天晚上參與此事的人都進來了沒有,我把抽了一半的煙掐滅揣到褲兜里,開口說:「你們想想,如果我真的犯了什麼違法的事兒,我敢面對你們嗎?說自己投案那是我敢於正視那天晚上我所犯的錯誤,就是不管怎麼說,黃鬍子死是因_為我而引起的,退一步講,我那根本不是投案,我是報案來了。」
兩個警察還是不說話,他們似乎是在考驗我的耐力,那麼乾脆我也不說吧。
悶了好長時間,胖螯察突然問:「你是怎麼認識付井田的?」
付井田?付井田是誰?我糊塗了:「誰是付井田?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字。」
「付井田就是你們說的松井。」老警察提醒我,「就按你的叫法,松井。」
「昨天剛認識的,他跟著我朋友李俊海乾活,李俊海讓他幫我打聽我弟弟的下落,就這麼見的面。」
「不對吧?他可不是這樣說的,」胖警察態度曖昧地瞟了我一眼,「你可得想好了。」
「你把他叫來,我跟他對質,事實就是事實。"我意識到松井進來了,也許是投案。
「沒有必要,這也不是問題的關鍵,」胖警察突然話鋒一轉你安排松井砸了黃茂林的攤子是不是?」
又他媽來了!我斷定松井對警察說過我安排他去砸了黃鬍子的攤子。他為什麼要這麼說?操,又他媽出來一個小人,為了開脫自己,逮什麼說什麼,不對,這事兒肯定有預謀!因為這個節骨眼上他別的不說,偏偏把沒有影的事情拉出來,這分明不是為了開脫自己,這是在焰害我!這個人的面目逐漸清晰……李俊海。關於李俊海的一切呼啦一下撲到了我的腦海,就那麼一瞬,甚至我都沒來得及品味,前面所遭遇的一切全都有了他的影子……我的心縮成了一團,幾乎讓我窒息,我的心裡沒有了仇恨也沒有了恐懼,充滿了悔恨,我狠不得馬上找一把刀子來了結自己的生命……我比《農夫與蛇》裡面的農夫和《東郭先生與狼》裡面的東郭先生還要愚昧!往日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我曾經親自體驗過李俊海陷害我的滋味,我曾經發過誓,從今往後我與他什麼關係也沒有了,我不是他的把兄弟,我甚至還想跑到他父親的墳前了斷我與他的這種關係,以求得到他父親的諒解。記得胡四曾經罵過我,你他媽以為你是張飛、關雲長?不就是他爹臨死的時候給你玩兒了個「託孤」的把戲嗎?有個雞巴用,他不仁你早就應該不義了!可是我沒有,我甚至還為自己的寬宏大量而沾沾自喜……林武、金高、大昌、花子,甚至那五都曾經勸過我,你不要養虎為患,可是我竟然把這些話當成了耳旁風。不想了,沒有用了……看來他的濟南一行裡面也有陰謀,他的陰謀在哪裡呢?
我一點兒也想不進去了,感覺腦子裡塞滿了泥沙,雙耳蜂鳴,手心也全都是冷汗。
胖警察還在問我:「回答我,黃茂林去年的那個服裝攤子是不是你派松井去砸的?」
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飄在外面的魂一下子回到了身上:「我沒有,那時候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松井。」
胖警察哦了一聲,歪頭跟老警察對視了一下,扔給我一根煙:「你說的都是實話?包括前面的。」
我用力點了點頭:「全是實話。」
屋裡又靜了一陣,老警察突然問我:「金高去了哪裡?」
聽這意思金高已經遠走高飛了,我定了定神:「我不知道,送下我弟弟我們倆就分手了。」
「你來投案了,為什麼不動員他跟你一起呢?」胖警察問。
「沒來得及,當時我的腦子很亂,我只想早一點兒跟政府解釋清楚……」
「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裡,」老警察打斷我,「因為你不傻,你們兩個在一起辦了不少違法的事情。」
「既然這樣說,你再問吧,」我頹然搖了搖頭我們辦的事情哪些違哪些不違法我也不清楚,你提醒提醒我。」
老警察又翻了一陣面前的材料,抓起來抖了抖:「告訴你,這裡面全是揭發你的材料,如果你是個聰明人就好好跟我們配合,要知道你辦的那些事情不是沒有人知道,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再問你一件事情,你憑什麼剛剛從監獄出去就買上了汽車?我可知道有些人幹了好幾年生意也沒能買上汽車,你突然暴發了,這是因為什麼?」
我還真沒考慮過他會問我這個,我覺得這是個很弱智的問題,我反問道:「你說呢?生意人不許買車嗎?」
胖警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放肆!我告訴你,你必須明白自己的身份,現在是我們審問你,不是你審問我們!」
我也覺得剛才的做法有點兒過,連忙賠禮:「我錯了我錯了……不過這個問題我還真不好回答呢。」
老警察很有涵養,微微笑了一聲:「這有什麼不好回答的?你只告訴我你為什麼會一下子賺那麼多錢就是了。」
「我勤勞啊,我能幹啊,我的腦子也好使啊,」我知道他是在把我往一些我不好解釋的事情上引,輕描淡寫地說,「大叔,我仔細跟你說啊,是這樣,我自從去了市場就投資買下了幾個比較好的攤位,接著我就下大力氣結交那些有本事的魚販子,讓他們給我的價格合適一些……呵,大叔又不滿意了,你是不是想說我敲詐他們?我有那麼大的本事嘛,你想想,我剛從監獄裡面出去,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人家憑什麼怕我?我就是接受了我朋友胡四的資助,請這幫有能力給我低價格的人吃吃喝喝,然後就成了好朋友,他們自然就願意幫我了。至於我為什麼買車,那並不是像你們想的,因為我錢多才買的,那是因為我買上車對我的生意有幫助,我可以拉貨啊,再說出去辦事兒也方便啊。
「打住打住,」胖警察不耐煩了,「你說些這個有什麼用?在我們面前顯擺你有錢是不是?」
「我也不想說這些,這不是你們問的嘛,」我訕笑道,「我真是服了你們,什麼事情都得問啊。」
「楊遠,你別在這裡給我攪渾水,是像你說的這麼簡單嗎?」老警察擺擺手讓胖警察別插話,繼續說,「我可以明確告訴你,你欺行霸市,哄抬物價,逼迫業戶繳納所謂的保護費這些情況全在我們的掌握之中!看見這些材料了嗎?字字血,聲聲淚,鐵證如山!我可以先給你透露一點兒內幕,你在1986年曾經以聯手經營的名義,強占了業戶李某某的三個海產品攤位,李某某被逼無奈上告到市場管理所,你竟然指使手下將李某某打成重傷,這還不算,你甚至派人威脅他和他的家人不許報案,報案你就要殺死他!這才只是冰山一角,」說著又抖了抖材料,「這裡面還有更為嚴重的!楊遠,我實話告訴你,很長時間我們就在調査你了,早在發生黃茂林一案的前夕我們就想抓你……別嬉皮笑臉的,你這叫故做鎮靜,我們對待你這種黑社會分子從來都不手軟,現在從中央到地方,打擊的就是你們這種社會毒瘤。」
「大叔你的話我不明白,什麼叫做黑社會分子?我算是黑社會分子嗎?我無非就是得罪了幾個小人……」
「幾個?成百上千!難道他們都是小人?就你一個好人?」老警察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噴出來了。
「別鬧了,」什麼成百上千,我不相信,我笑了,「大叔,你是在調査綁架案還是在調査敲詐勒索案?」
「你什麼意思?」老警察被我問得一怔,猛然覺醒,「我是在調査殺人案,至少是傷害致死人命案!」
「楊遠你果然老奸巨滑,"胖替察哈哈笑了,「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們要按部就班的來,不然你亂我們也亂。」
他這倒是說的實話,我亂得已經快要崩潰了……我把抽了一半的煙又揣了起來:「這就結束了?」
老警察邊收拾桌子邊說:「永遠沒有結束,這才是開頭呢,回去以後好好想想你都幹了些什麼吧。」
我想站起來,胖警察指了指我:「慢著,你有一把雙管獵槍是吧?」
這我早就防備好了,既然你們沒有抓到金高,我先抵擋一陣再說,我說:「我沒有,不過我看見過這把槍。」
胖警察嘿嘿了兩聲:「我知道你不會承認,算了,會明白的,你我不是打了一次交道了。」
老警察繞過桌子,站到我的身後,按了按我的肩頭:「小伙子,可惜了啊……唉,好好的生意不做,幹這些違法的買賣,我真不理解你啊。你說你要是好好做人,哪至於整天跟我們打交道呢?你父親我們也見過面了,多老實的—個人啊,還有你弟弟,看見他我就心酸,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為我是你同事呢……唉,不說了不說了,回去吧。」
走到門口,胖警察小聲問我:「在裡面有什麼困難嗎?有困難就說一聲,我指的是生活方面的。」
我很懷疑胡四認識他,那可就太好了……我想了想:「別的沒有,就是裡面不讓抽菸,我菸癮大,很難受。」
胖警察微微點了一下頭:「這個沒辦法,看守所就這麼個規定,這祥吧,你在這裡抽足了再回去。」
我擋回了他拿煙的手,我想快點兒回去想自己的心事:「不用了,我能堅持……下次什麼時候提審?」
老警察拽了我一把:「走吧,這不是你應該問的,什麼時候提審那得看案件進行的情況。」
走到看守所門.口的時候,我問胖警察:「我會被逮捕嗎?」
胖警察微微一笑:「難說,做好心理準備吧。」
回到號子,大家都在抿著嘴笑,我問張洪武:「你們笑什麼?」
張洪武沖牆角呶了呶嘴:「你看咱們王哥在幹什麼?」
我轉頭往牆角一看,王千里擺著騎摩托車的姿勢,大汗淋漓地念叨著,到了四川了,到了湖北了。
我坐下看著他說:「老王,累了就休息會兒,該給摩托車加油就給摩托車加油,要保障交通工具的完善啊。」
王千里委屈地瞥了我一眼:「我說了能算嗎?還能堅持,還能堅持。」
他的半邊臉是腫的,好象被人踹了一腳的樣子,我問張洪武,剛才我出去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張洪武還沒等說話,那個喜歡多嘴的小孩爬過來說:「蝴蝶大哥,剛才真好玩兒,咱們王大哥跑到窗口上吆喝肚子疼,讓所長帶他去醫務室看病,出去了一會兒段所就進來問,誰欺負他了?大家都明白這老傢伙是出去點『眼藥』了,大家就把他『滾』別人飯吃和折騰別人的事兒報告了段所。段所直接就把他給提溜了回來,讓大家開他的批判會……這不,會議剛剛結束,大家正在幫他提高思想認識呢。」活該,這小子就應該這樣收拾收拾他,我笑了笑:「王哥,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啊,你欺負別人夠了,該別人欺負欺負你了。」王千里的脖子似乎已經不好使了,連頭點得都很吃力:「蝴哥,我知道,我再也不敢了,其實我就是一個膘子,我以為這個號子就數我來的早,我應該當老大,可是……」
「放肆!」多嘴的小孩忽地躥過去踹倒了他,「敢跟蝴蝶大哥犟嘴?改你的路程,去他媽美國倫敦!」
「小螞蚱,」張洪武指了指多嘴的小孩,「交給你個任務,現在你就是審判長了,開始審判王千里。」
「好,我最喜歡當官了,」小螞蚱歡天喜地地坐了回來,「全體審判員起立……不用起了,現在我們改革審判程序,不用那麼客氣,直接把這個雜種判了死刑拉倒!王千里,聽候判決啦,我宣布,罪犯王千里……操他娘,你犯什麼罪進來的?哦,銷贓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千八百八十條之規定,判處你死刑,你上訴不上訴?」
「太簡單啦,太簡單啦,」小螞蚱旁邊的一個鬼剃頭揮著乾巴巴的胳膊嚷嚷道,「應該審問一下的。」
「那……」小螞蚱看了看我和張洪武,「我聽兩位大哥的,你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真他媽不稱職,應該判他個強姦罪。」張洪武正色道。
「他不是強姦的怎麼辦?」小螞蚱摸著光禿禿的腦袋,很為難。
「操他媽,我還不是殺人的呢,」我突然一陣煩惱,「就這麼審,現在法律在你的手裡。」
說實話,我本不應該這麼無聊的,可是那一陣我好象已經不是自己了……記得有人說過,環境造就人,我的理解是,人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下,就變成了這種環境下的人。如果我還是外面的楊遠,這樣的事情我也許連看一眼都不會看一眼,甚至我會把他們轟散了,這也太沒意思了嘛,可是那一陣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歲的樣子,心裡充滿了仇恨,看誰都覺得不順眼,甚至對這樣的場面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這或許就是當年劉隊對我說過的,人都有惡的一面,好人把惡的一面壓制住了,壞人把惡的一面釋放出來了……現在我應該是處在後者了,好在我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小螞蚱聽我這麼一說,立馬來了精神:「大哥有令,現在我代表法律,你就是強姦犯啦,判決如下……」
鬼剃頭蔫蔫地嘟嚷了一句:「這個審判長確實沒什麼水平啊,沒水平,沒水平啊。」
小螞蚱頓時惱了,把脖子一橫,瞪著鬼剌頭說:「我沒水平你來來?我看看你是怎麼審的案子。」
鬼剃頭偷眼看了我一下,繼續嘟嘍:「大哥沒發話,我不敢。」
我把兩隻手交叉起來放的後腦上,倚著被子掃了他一眼:「你來。」
鬼剃頭猛地躥了起來,一把將小螞蚱拽到了身後,撲通坐到了王千里的對面:「被告王千里,把頭抬起來!」王千里哭喪著臉說:「周審判長,咱們快一點兒行不行?我快要堅持不住了。」鬼剃頭哼地一聲把腦袋別到了一邊:「你折騰我的時候可沒可憐我堅持不住,來吧你就。」我冷眼看了看旁邊的人,大家的眼睛無一例外地閃著熠熠的光芒,好象一個淫棍趴在女廁所牆頭上的樣子。我無聲地笑了,這幫孫子看來是寂寞草雞了,有戲就看,他可不管這場戲以前看沒看過。我記得當年我也這樣,甚至還親自「判決」過一個偷生產隊裡一麻袋玉米的夥計死刑,還立即執行。
「被告王千里,本審判長下面向你宣讀法庭紀律,」鬼剃頭煞有其事地托著空手掌念道聽著,庭審期間我們保障被告人的各項權利,你可以喝水、放屁、打嗝等等,但是不許對抗公訴人的指控……請大家肅靜,庭審馬上開始,請公訴人潘金蓮宣讀對你的起訴,」鬼剃頭一抹臉清了清嗓子,學著女人念道,「被告人王千里在1989年3月8日晚10時許光著屁股竄到我家,對我進行性騷擾……」念到這裡,小螞蚱不高興了,猛拍了地板一掌:「老周,你懂不懂法律?公訴人是國家機關,你這意思是被害人當了公訴人?再說,性騷擾能算強姦嗎?你這樣根本判不了人家死刑,整個一個法盲,胡雞巴咧咧嘛。」鬼剃頭的臉一紅,沒理他,繼續念,「對我進行強姦,具體步驟我控訴如下,被告人王千里冒充我丈夫武大郎,半夜鑽進了我的被窩,當時我還以為是我丈夫賣燒餅回來了,就跟他來了一把。這一把我倆是這樣乾的……」小螞蚱又急了:「別忙別忙,這屬於犯罪情節,必須讓被告人陳述,趕緊換人,趕緊換人。」
這一次鬼剃頭接受了小螞蚱的建議,微微頷首道:「有道理,下面由被告人王千里陳述,大家鼓掌歡迎!」
還真的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走廊上也有這樣的聲音,我抬眼一看,一個武警的臉貼在小窗口上,雙目炯炯。
王千里對這一套好象輕車熟路,張口就來:「一點兒不錯,那天我冒充武大郎把潘金蓮給收拾了,回答完畢。」
大家一齊啊了一聲,一下子炸了營:「就這麼簡單?這不是糊弄法官嘛,重新來重新來!」
王千里似乎覺得自己的面子實在過不去了,兩隻眼睛直瞟我,那意思是,兄弟,沒辦法,別笑話我啊。
我把眼翻到了天花板上,那裡有一縷陽光特別鮮艷,把灰黑的天花板照得像一幅油畫。
王千里嘆了一口氣接著「陳述我是這麼辦這事兒的,我吧……咳,我吧,我先在門口把褲子脫了,偷偷摸摸地進了她家的臥室,那天武大郎正好沒在家,我就拿著個燒餅往身上蹭了蹭,這樣做證明我王千里很有腦子,可以讓潘金蓮聞到燒餅味兒,以為是他男人來家了。我吧,我……我沒強姦啊!」王千里突然哭了,「誰他媽強姦了誰不得好死!我是通姦啊……大伙兒給我評評理,我跟她都將近一年的關係了,操了也不知道多少把了,連她身上哪裡有個瘊子哪裡有塊痣我都知道,這怎麼能算強姦呢?我冤枉啊,就這一次……不對不對,我這是說到哪兒去了?」
我聽出來了,這還真是歪打正著,胡亂一審還真審出了個強姦犯!我笑了,原來這小子是個假銷贓犯,怕承認自己強姦在看守所里吃虧,所以亂編了個罪名。我理解,這種情況不但看守所里有,連勞改隊裡都有呢,有些朋友甚至被人發現了《判決書》還在嘴硬,死活不承認那是自己的,儘管自己知道別人不會相信,他也這樣頂著,總比親口說自己是個強姦犯要好,這好象在心理學上也有個術語,我聽胡四說這叫「死豬不怕開水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眯縫著眼睛裝做沒聽出來,我想看看王千里是怎麼自圓其說的。這很有意思,讓我沉重的腦子得到了休息哈。
「嘿嘿,王大哥,」小螞蚱湊了過去我知道了,你是個強姦犯。」
「別胡鬧,我怎麼能是個強姦犯?多丟人?」王千里的冷汗又流了下來,「我這是太重視這次審判了,入戲了都。」
「嚴肅點兒!」鬼剃頭一把將小螞蚱推回了床位,用一根指頭挑起了王千里的下巴,「需要我再次宣讀黨的政策?"
「不用宣讀了,不用宣讀了,」王千里是個很油滑的人,還想做最後的一次掙扎,「我真的不是強姦犯。」
「來人吶!」周審判長驀然色變,「把公然藐視法律並咆哮公堂的雜種王千里押赴刑場,斬了!」
一個體格類似林武的小孩忽地站了起來,在王千里的面前來回走了兩趟,嚓地站住了,大號菜刀般的手掌立起來在王千里的眼前一晃:「王叔,你經常讓我斬別人,今天該斬你了,我這鬼頭刀的威力你是知道的,忍著點兒啊你。」王千里一下子泄了氣,雙腿抖動了幾下勉強站住了別斬我,我交代……」號子裡又響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故事很乏味,王千里的確是個收破爛的,跟我沒上班之前一樣,也在一個廢品站里當過磅員。他有個女同事,據他說長相跟劉曉慶有的一拼。年初他跟她勾搭上了,經常趁她丈夫不在家的時候「熱鬧」一番。那天他們倆又在「劉曉慶」家「熱鬧」,被他丈夫發現了。原來人家兩口子感情還不錯,出現這種情況,那女的自然要給丈夫一個說法,就翻臉說王千里強姦她。正好王千里的「單親孩子」趴在人家的褲頭上,王千里就解釋不清了。她丈夫先把王千里打了一頓,然後提出要公了還是私了?王千里就問他,私了多少錢?對方說至少兩千,王千里沒有那麼多錢,殺價說一千,人家兩口子不樂意,就這樣,三個人拉拉扯扯就去了派出所。進了派出所就由不得三個人了,管你是公了私了,先抓人要緊。從三月份王千里就來了看守所,一直糾纏到現在也沒理爭出到底是強姦還是通姦來,估計還得拖。
「老少爺們兒,你們說我冤枉不冤枉?」王千里還真像是被冤枉的,哭得一塌糊塗,「她還在咬著我呢。」
「好了,你他媽就算是冤枉的,但是你把逼真操了這個不假吧?」張洪武摔了他一鞋子。
「操個把逼才到哪兒?」王千里這次是真的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誰沒操個逼?嗚嗚……」
鬼剃頭忍住笑,繼續審理案件:「好了,本庭現已査明,被告人王千里犯有強姦罪,證據確鑿,本人也當庭供認不諱,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千八百八十八條第一款,關於嚴厲懲處強姦艱罪之規定,判決如下:被告人王千里犯故意強姦罪,判處死刑,不許上訴,立即執行,刑場設在本市第二看守所南走廊大六號馬桶內,審判長周健,人民陪審員馬志強,死刑執行員吳振明。被告人王千里你上訴不上訴?哦,錯了錯了,本判決為終審判決,不許上訴!」
「那就執行吧,」王千里輕車熟路地走到馬桶邊上,迅速把腦袋扎進了馬桶:「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加強無產階級專政,堅決鎮壓反革命!」小螞蚱帶頭呼起了口號。
「我操啊!你們那邊又開始了?這次執行的是哪個鱉蛋?」隔壁大七號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哈哈,文波哥,這次執行的是王千里這個老雞巴操的!」小螞蚱扒著後窗台吆喝道。
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宋文波?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宋文波比我出去的早,我出去以後曾經跟他聯繫過,他們村裡的人說他跟著魏大郎販海沙子去了,不大著家,那時候我忙,再也沒顧得上聯繫他。難道他又進來了?我問小螞蚱,跟你說話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果然,小螞蚱說他叫宋文波,進來一個多月了,好象是因為盜竊。我沒有多想,站到後窗那裡喊了一聲,宋文波。宋文波猛地啊了一聲:「楊遠嗎?真的是你?」我說,真的是我,我昨天剛進來的,宋文波剛想問我什麼,就被值班的武警呵斥住了,我乾脆嚇唬嚇唬他,我說:「這次麻煩大啦,我殺了人。」
宋文波看樣子是豁出去了,大聲喊:「是不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兒?死的那個人叫黃鬍子?」
他怎麼會知道?我感覺雞皮疙瘩一下子出來了:「你聽誰說的?」
武警用槍托猛砸鐵門,宋文波也不管:「昨晚我們號里來了一個夥計,今天剛剛釋放,有機會我再告訴你!」
隔壁的鐵門被打開了,我聽見宋文波哎喲哎喲的聲音,估計是在挨「幫助」。
我猜測他說的這個人是李俊海的人,釋放了?這個人是誰?松井還是別人?肯定不會是松井。
時間不長,我們的號門也被打開了,我連忙讓王千里回床位坐好,沖站在門口的段所笑了笑:「段所,剛才我錯了,我跟隔壁的一個朋友說了幾句話,唉,在外面自由散漫慣了,剛進來還真不大適用呢……段所,能不能原諒我這—次?」段所皺著眉頭掃視了號子一眼:「我告訴你們,大家要互相監督,楊遠剛來,有些規矩不太明白,你們應該隨時制止他這種違反監規紀律的行為!這次我就不處理大家了,從今往後你們要是再犯類似錯誤,我一定嚴厲懲處,決不姑息遷就!王千里,你的問題考慮的怎麼樣了?」王千里站都站不起來了,腦袋在脖子上直打晃:「報告所長,通過大家的幫助,我的思想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以後堅決不『滾』別人的飯吃了。所長,」他又哭了,「我冤枉。」
段所扭頭就走:「冤不冤枉你自己清楚,什麼玩意兒!」
王千里想站起來去追段所,被小螞蚱一把拽了回來:「想跑?爺們兒還沒報完仇呢。」
不等王千里辯解,大個子吳振明就亮出了「鬼頭刀」,王千里咕咚一聲搶在了地板上。
王千里像一條蛆那樣在地板上蠕動,大家又圍了上去:「別裝別裝,繼續鑽馬桶,剛才的姿勢不標準。」
看著渾身虛汗的王千里,我的心一下子軟了,大家都不容易,別這樣了。
我對張洪武使了個眼色:「過去把他扶到床位上,以後別這樣了。」
剛剛調動起情緒來的那幾個小孩唧唧唼喳大發議論,張洪武大吼一聲:「滾你媽的!誰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