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弟弟被綁架了
2024-06-12 04:54:48
作者: 潮吧
那天我心緒煩亂,在辦公室里坐了一宿。半夜,我站在門口,呆望著滿天星斗出神,腦子裡空蕩蕩的。
不知道從哪裡刮來的一陣風將地上的一個塑膠袋吹起來,骨碌骨碌地往前滾,像只奔跑中的刺蝟。
遠處有火車駛過的聲音,讓這個夜變得更加深邃。
我幻想著這輛火車載著我去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在那裡遠離了周圍的一切,優哉游哉。
天色微明,一群小鳥開始從樹上飛下來覓食,它們似乎沒有看見不遠處的黑影里還蹲著一個人,腦袋一點一點地啄地下的沙子。偶爾有汽車嗡地駛過,它們便撲拉拉飛上樹梢。也許是蹲得時間長了的原因,我往起站的時候,一下子跌倒了,小腿以下像是爬滿了螞蟻,又疼又癢。歪著腦袋往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我索性仰面躺在那裡等腿上的那些螞蟻逐漸散去。頭頂上的樹枝上站了幾隻麻雀,它們看見了我,唧唧喳喳一陣交頭接耳,好像是在笑話我:大家快看,這個人犯了神經病了,大清早的在那裡躺著呢。我用口哨跟它們打招呼,它們不理我,嘩地散開,箭一般扎進了已經泛出魚肚白的天空。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算了算,我大概有十幾天沒有回家了,心裡萬分內疚。剛拐進胡同,我就聽見了我爹的聲音,他在招呼我弟弟,他說,二子別磨蹭.我這麼大年齡了跑得都比你快。我循聲望去,我爹精神極了,他穿著一身潔白的運動服,站在薄霧瀰漫的胡同頭上,一顛一顛地原地跑步,他的頭頂上冒著淡淡的白氣,我分不清楚那是霧氣還是從他頭髮里散發出來的熱氣。我弟弟邊答應著邊從院子裡跑出來了,他邊跑邊繫著運動褲上的褲帶:「別吹牛,我一直就跑得比你快。」
「二子!」我站在胡同口使勁喊了一聲。
「哥哥?!爸爸,我哥哥回來啦——」我弟弟猛地站住了,他好像不敢往我這邊跑,扭著頭喊我爹。
「在哪裡?」我爹把他掛在脖子上的眼鏡戴上,來回看,「沒人啊……二子,不許玩賴,來追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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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弟弟還站在那裡不動,「你什麼眼神啊,就在你前邊。」
我突然發覺我爹的眼神又差了不少,以前像這麼短的距離他是應該看見我的。
我沒有說話,快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把脖子使勁地往前抻,抻著抻著就笑了:「嘿,我大兒子來家了。」
我默默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爸爸,我回來了。」
我爹似乎不適應我這套表達感情的方式,傻笑著推開我,倒退兩步定定地看著我:「瘦了。」
我爹似乎並不關心我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回家住,一個勁地嘮叨我長大了,應該穩重一些了,別整天為了那幾個小錢什麼也顧不上了,錢賺多少無所謂.關鍵是身體,年輕的時候不注意身體,臨到老了毛病全出來了……「你看我,」我爹嘮叨著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年輕的時候注意體育鍛鍊,到現在體格還『槓槓』的呢。二子他老師劉梅說,大叔,你能活到一百歲。我說,一百才到哪兒?就我這體格至少活到一百零八……再看看你,年輕輕的面黃肌瘦,跟個抽大煙的似的。」
抽大煙的?不至於吧。我讓我弟弟去裡間找來了他的鏡子,剛拿到眼前就愣住了,這還是我嘛,說是個抽大煙的那是在表揚我,整個一個埃及木乃伊,還是法老他爺爺那個輩分上的。幸虧沒頂著這麼張臉去見芳子,要是半夜冷不丁進了門,不把她嚇成神經病算她賺了。我不由得佩服起胡四來,人家胡四可真注重個人形象,無論忙到什麼程度,洗臉刷牙,刮鬍子整理頭型,那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記得在監獄的時候,胡四的剃鬚刀壞了,又不喜歡用別人的,就砸了一個玻璃杯子,選了一塊鋒利的玻璃碴,將自己的臉颳得比鏡子還光滑。「想要事成,先有造型」,這也是胡四經常念叨的一句話,這話很對,身為男人如果整天邋裡邋遢的,不但別人看不起你,連家裡的人都得「臭」你一頓。
我爹在一旁嘮叨著,我就進了廁所洗臉,順便把鬍子颳了,頭髮也梳成了跟我爹一樣的造型。
煥然一新地出來以後,我爹笑了:「這還是我兒子,很聽話。」
我把給他買的酒拿出來,一瓶一瓶地擺在桌子上,然後把旅行包往我弟弟的懷裡一杵:「全歸你了。」
我爹挨瓶酒拿著看,邊看邊搖頭:「全是高度的,不好,人家劉梅老是給我買低度的……」
我不喜歡他總是提那個叫劉梅的,打斷他說:「別人買的不香,你兒子買的才對味兒呢。」
我弟弟在一旁打岔說:「姐姐也是咱們家的人,爸爸說她將來是我嫂子。」
你這個糊塗蛋。我想罵他一句,你願意找一個你哥哥不喜歡的人當你的嫂子呀?看看我爹又忍下了。
我爹很會察言觀色,聽了我弟弟的話,停下手中的活兒,偷偷掃了我一眼。見我沒有什麼反應,我爹又抹開了桌子:「感情是培養出來的,你就說我跟你周阿姨吧,當初我們也沒有什麼感情,組織上給我們一介紹,我們倆不就成了?她對我的好你又不是沒看見。現在呢,你就把我當成組織,我來給你們介紹。」我爹又掃了我一眼,「首先呢,你的工作不如人家,長相也不是什麼美男子,劉老師呢,論學歷比你高,論工作比你強……別走啊,回來……」
我已經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爹跟進來站在我的床邊嘆了一口氣:「唉,你這孩子啊……累了就睡吧。」
我用胳膊擋著眼睛.從胳膊下面看著我爹微微顫動的雙腿,心裡很不是滋味,我該怎麼辦呢?
我爹走到他那屋把我年初給他買的鴨絨被拿來蓋在我身上,摸了我的臉一下,蹣跚走了出去。
我爹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他為什麼偏偏看上劉梅了呢?她有什麼好的?我依稀見過她,一張扁臉跟個燒餅似的,鏡片厚得像酒瓶子底……關鍵是你兒子跟她不來電啊,將來結了婚整天沒有話說,那還不得急死人?我理解我爹,在他的心目當中,女人就是應該有個好職業,有個好脾氣,將來好本本分分地過日子。他瞧不起沒有工作的人,尤其是沒有工作的女人。記得在我剛上班的時候,我爹的一個同事在我家跟我爹閒聊,聊著聊著那個人就哭了,他說孩子他媽因為偷了廠里的一塊布被廠里開除了,他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和雙方的老人,很難,家裡連吃飯都成問題了。等那個人走了,我爹就靠在牆角上嘆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反正當時我覺得沒有職業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我爹跟我的想法一樣。他也知道我跟芳子的事情,他斷定芳子是個好吃懶做的女孩,既沒有職業也不會過日子。
腦子迷迷糊糊的,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哪天等我爹高興了,跟他好好談談,告訴他我不喜歡劉梅。
我做夢了,我夢見我結婚了,新娘是劉梅。我爹拉著我弟弟沖我直笑,小傑也來了,他也在朦朧之中傻笑,嚴盾也在一個離我很遠的地方笑,他的手裡提著一副亮閃閃的手銬……夢中我就知道這是在做夢,我想醒過來,可是無論如何睜不開眼睛,想喊也喊不出來。我孤獨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邊,可是我的心依然懸著,它猶如一隻飄在半空的氣球,沒有線拴著它,它就那麼隨風飄搖著。胸口悶得厲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給我爹增加一絲憂慮了。我憋著,渾身都麻了,我感覺自己整個人在一點點地膨脹,就像小時候我看見一個殺豬的人在豬的後腿上割了一條口子,用力地往裡吹氣一樣,我也在慢慢變成一隻人形的充氣體。我的腦子仿佛離開了自己的肉身,看著這個人形的充氣體往天空裡面鑽,旁邊的烏雲猶如滾滾濃煙,一瞬間就讓我看不見了……我發現,沒有比想喊又喊不出來更可怕的事情了。
在監獄的時候,我有過想喊喊不出來的經歷。記得那是在我剛剛下隊沒有多長時間的時候,我們組有個叫周費勁的結巴在胡亂罵人,我正睡覺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罵了他一聲,他發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撲過來。我沒有防備,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從上鋪扎了下來,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那個狼狽啊。他還在打我,我忍著劇烈的疼痛,把他撲倒了,那五在旁邊給我遞了一個馬扎,我掄起來,沒頭沒臉地砸他的腦袋,等隊長趕來把我銬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了。我被押去了嚴管隊。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極了,想睡覺,被同犯「戳」了。等我從值班室里被拖回監號的時候,我說不出話來了,我以為我的氣管被他們給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我沒有聽見一聲我應該聽見的聲音。我對這種嘶嘶聲的印象特別深,現在想起來都感到恐懼。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發出啊啊的聲音,可是我不能喊,因為我不想讓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懼。
我爹的手很溫暖,他蹲在我的床下邊,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燙,這種感覺很異樣。
我沒有睜開眼,我害怕與我爹那隻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著我爹的滾燙,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夢裡還是真的發生了,我看見我爹像摟一隻小貓那樣緊緊地摟著我弟弟,老淚縱橫。
早晨送完我弟弟,快要走到市場的時候,天突然就陰了下來,我還沒來得及抬頭看看天,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沒有一絲前兆。街上的人像炸了鍋一樣到處躲雨。這是今年以來的第一場春雨,大極了,簡直可以用豪華二字來形容。雨太大,我估計市場就跟關了一樣,沒有幾個人去那裡。我貼著牆根往家裡趕,這幾天太累了,我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覺。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爹正擎著一把雨傘出門,一陣風兜頭吹來,把他的雨傘一下子吹反了,我爹像是牽著一頭驢那樣,緊緊拽著傘把往前踉蹌。我幫他把雨傘整理好,摟著他的肩膀往家裡走:「回家吧,休息一天。」我爹不進門,還要去撐他的雨傘:「不行,我的學生們都在等著我去上課呢。」我騙他說:「上什麼課?剛才我路過你們學校了,學生們都沒去,連個老師都沒看見。」
我爹停止了撐傘,倒頭看著我說:「這是真的?」
我打開門把他推了進去:「真的,我當兒子的還能騙你?」
我爹不再跟我犟了,收起雨傘跟我進了門。
我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幫我爹擦著水淋淋的頭髮,埋怨他說:「這麼大歲數了還那麼積極什麼,該退休退休吧。」
我爹憨實地一笑:「哪麼大歲數?五十多歲正是出成績的時候,我還準備干到六十呢。」
我實在不理解他,看個大門能出什麼成績?還不如來家輔導我弟弟呢。
我說:「反正我覺得你這班上得沒什麼意思,有那閒工夫干點兒什麼不好?」我爹警覺地退後一步,直勾勾地盯著我:「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去我們學校了?」
「去了,」我索性不跟他「藏貓」了,我說,「你不教學了,你在看傳達。」
「這……」我爹的臉一下子變得蠟黃,拿在手裡的眼鏡「當」地掉在地下,「你,你混蛋!」
「罵人了吧?」我忽然感覺有些後悔.連忙掩飾道,「還教育工作者呢,不文明啊。」
「他們那是胡說八道!什麼看傳達?那是領導照顧我,讓我暫時休息一下。」
「就是就是,」我趕緊順竿子爬,「大家都這麼說,這事兒我也相信。」
我爹彎下腰想去摸索他的眼鏡,我給他撿起來,在衣服上擦了兩下,遞給了他。我爹戴上眼鏡,忿忿地瞪著我說:「以後別在我面前提什麼退休不退休的,你爹還沒老。」
我訕笑著抱了抱他:「不老不老,革命者永遠是年輕嘛,歌都這麼唱呢。」
我爹支著鼻孔把臉轉向了窗外:「我發現你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跟他沒法溝通了,默默地進了我那屋。
我清晰地聽見我爹在外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都是命啊……」
這跟命有什麼關係?人老了可真是有點兒不可理喻,我搖了一下頭,無奈地笑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點匯集在一起,砸在瓦楞上不再是叮噹的聲音,而是嘩嘩的,像是潑水一樣的聲音。我躺不住了,起身來到窗前,茫然看著汪洋一般的院子。院子裡的景象讓我感覺像是面對著前海,大盆的雨水當空倒下來,剛一落地就被風吹成了漫天大霧。臉上落了幾滴雨水,起初我以為那是從窗縫裡吹進來的,可是它越來越急促地往我的臉上落,我抬頭看了看房頂,房頂上潤濕了一大片,正從那裡漏雨。我挪開幾步,雨點就直接砸在了地上。地上的塵埃起初還能將雨點吸收,轉瞬便被雨點砸成了一撮爛泥。這房子該換了……我一邊找了個臉盆放在那裡接雨,一邊想,等我把冷藏廠建好了,就想辦法在郊區買一套房子,我爹和我弟弟都喜歡住在郊區里,在那裡可以看見晴朗的天空和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也許我爹還能在山上養一群雞呢。那時候我也就不用擔心我弟弟沒地方玩兒了。
我聽見我爹在跟誰通電話:「不用麻煩你啦,我馬上去接他。」
那邊好像在客氣,我爹說:「不用擔心我的眼神,我能行……要不我讓大遠去。」那邊好像說不用去人了,我爹說:「那怎麼能行?她一個女孩子家家的……」
我猛地拉開了門:「誰的電話?」
我爹握著話筒,臉都黃了:「你弟弟在學校里玩水,磕著了。」
我來不及找雨傘,疾步沖了出去,我爹在後面大聲喊:「別去啦,你弟弟快要回來了。」
弟弟,你可千萬別出什麼事兒!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去看看弟弟傷到了什麼程度。
「小楊,別跑啊。」剛衝出胡同,耳邊就響起了一個很柔和的女聲,我弟弟跟在她的身邊。
「你是誰?」我衝過去,邊問她邊抱緊了我弟弟,我弟弟在笑,看來沒什麼大事兒。
「我叫劉梅。」那個女孩羞澀地沖我一笑。
「劉梅?哦,謝謝你,」我一下子想起了她,「你怎麼……
「沒什麼。」劉梅扭了兩下身子,想走。
我弟弟拉住了她:「姐姐別走,到家了,進去……進去。」
我沖她笑了笑:「到家裡坐會兒吧,我爸爸在家呢。」
劉梅已經掙脫開了我弟弟,扭頭衝進了雨線。
雨下得越發急躁了,我和弟弟傻愣愣地望著她的背影漸漸被大雨淡化。
我爹把我和弟弟拉進了家門,他的眼鏡上淋滿了雨水,他摘下眼鏡,用一張餐巾紙在鏡片上一下一下地扭著,扭一下說一句:「大遠啊,這婚姻大事可馬虎不得啊。還是小劉好啊……大遠,聽說你戀愛了……我不反對你談戀愛,在這件事情上,我也不要求你必須跟我匯報,可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找對象一定要找本分老實的,將來能跟你過日子的,千萬不能找那些模樣不錯,渾身毛病,尤其是沒有正式工作,整天在社會上瞎晃蕩的人啊……」
「等等等等,」我急了,他這是說了些什麼呀,「我怎麼不明白你的話?」
「讓你都明白了,我就不是你爹啦。」他這玩笑開得可真蹩腳。
「咳,你就別跟我繞彎子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我爹把眼鏡重新戴上,正色道:「我去過你們市場了,劉梅她表姐,就是那個叫老憨的婦女跟那五在你辦公室里坐著,我什麼都知道了……你是不是看上了一個叫芳子的?你是不是經常跟她在一起?還跟我搞地下工作……」
這幫老婆嘴!我皺了皺眉頭:「別聽他們的,那個老憨整個一個烏鴉嘴。」我爹哼了一聲:「不管怎麼說人家也是為你好,你想想,那個叫芳子的連個正經職業都沒有……」
我實在不願意聽這些話,猛然打斷了他:「你還有沒有點正事兒了?」
我爹怔了一下。我打從出了監獄就沒跟他頂過嘴,他很不適應,就那麼怔怔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在氣頭上也不理他,轉身進了我的房間。倚在門後,我忿忿地想,人家芳子哪一點兒不好?職業算什麼?你倒是有職業,可你這輩子活得舒坦嗎?難道沒有職業就不是正經人了嗎?你兒子也沒有職業呢……我爹在外屋一聲不響,我幾乎都能聽見他沉重的喘息。不能這樣對待我爹,我使勁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我這是怎麼了?你折騰得他還不夠嗎?你為什麼要惹他傷心?我的頭腦一熱,拉幵門站在了門口,本來我想對他說聲對不起,可是那一刻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我爹抬頭瞄了我一眼,坐在昏黃的燈影下招呼我:「過來,讓我好好跟你說。」我搬了一條凳子,心懷忐忑地坐到了他的對面。
我爹又把眼鏡摘下來捏在了手裡。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從我記事的時候起他就這樣,那時候他的眼鏡腿是用膠布纏著的,經常在他擦鏡片的時候把腿掰下來,可他總是能立刻覺察到眼鏡腿掉了,然後邊說話邊不動聲色地將它纏好。我記得有一次他在纏眼鏡腿的時候,突然停下了,摸著我的腦袋說,兒子,等你長大掙錢了,首要任務就是給你爹買一副新眼鏡。當時在我眼裡,眼鏡可不是一般的東西,好像比手錶還要值錢呢,我就下定了決心,將來累死也要先把這個任務完成了。後來我真的領我爹去亨得利配了一副新眼鏡,我爹就把他那副跟隨了他二十多年的眼鏡收起來了,他包裹得很仔細,里三層外三層的,像藏了個寶貝。現在,我爹擦的是那副新眼鏡,再也不用擔心掉腿了。
「大遠,你跟我說實話,劉梅哪一點兒不如那個叫芳子的?」
「芳子挺好的,跟我合得來。」
「合得來管什麼用?將來得一起過日子啊,那樣的女人能跟你過一輩子嗎?」「怎麼不能?你又不了解她。」
「這還用了解?她沒爹沒媽,整天無所事事……」
「別說了,我自己有數。」我很難受,我不希望我爹這樣看待芳子。
我爹把鏡片擦得像拉鋸:「我是過來人,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看得很分明,女人一旦跟社會上的人接觸久了就什麼毛病也沾染上了,她現在跟你好,將來呢?將來誰對她好她就又跟誰好上了。你就說我們學校孫老師吧,他愛人以前成分不好,孫老師沒嫌棄她,把她從幹校接出來結了婚,現在呢?她又跟……說這些幹什麼呢?你還小,有些道理你不清楚呢。還是本分孩子好,你就說劉梅吧,那孩子多本分,從小就懂得持家過日子,從來不跟外界接觸。」
「我知道了,」我的心很亂,不想聽他嘮叨了,「我聽你的還不行嗎?」
「真的?」我爹停止了擦眼鏡,那隻眼睛悠忽亮了一下。
「最近很忙,過一陣再說,」我打了一個哈欠,「讓我自己待會兒,我累了。」我回屋躺下,感覺很空虛,腦子亂麻一樣地糾纏成一團。我爹說的也有他的道理,可我絕對不能聽他的,因為我對那個劉梅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心裡只有芳子,芳子的一笑一顰似乎都深人進了我的骨髓,讓我一想起她來,全身就有一種麻醉的感覺,仿佛一撮鹽溶化在水缸里,鹽消失了,可是整缸水都滲透了苦澀的鹽味。
9月的一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爹忽然問我:「聽說你跟那個叫芳子的沒有來往了?」
我一下子吃不進去了,一丟筷子:「你少管我的事兒。」
我爹不生氣,笑眯眯地說:「我兒子不錯,知道那樣的女人靠不住。」
我的確有些日子沒見過芳子了,我抓起他的酒杯猛地灌了一口:「這你就滿意了?什麼人嘛。」
我爹邊給自己添酒邊訕訕地說:「兒子,你可別怨人家劉梅,是我去找的芳子。」
「啊?!」我一下子愣住了,這事兒我還真不知道,「你去找她幹什麼?」
「我去問問她在哪裡上班呀,」我爹好像是做好了與我舌戰的準備,「這也是為了你好。」
「好好,你厲害……」我的胸口像是被掖進了一隻拳頭,堵得生疼。
「我也沒多說話,」我爹呷口酒,慢條斯理地說,「我就問她工作怎麼樣?姊妹幾個……」
我一摔筷子衝出門去,腦子像是要爆炸了。我奔跑著穿梭在一條條的胡同里,像一隻沒有腦袋的蒼蠅,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爹竟然背著我去找了芳子!我能夠想像出來芳子見了我爹會是個什麼樣子,她的性格根本接受不了我爹的那些問話。而我爹肯定也不會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是問了人家的工作和家庭,他一定是旁敲側擊地讓人家離我遠點兒……我欲哭無淚,站在胡同里大聲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樓上一個老頭探出腦袋訓斥我,說我是個神經病,我抓起一塊石頭就砸了過去,我沒有力氣,石頭在半空劃了一條弧線掉在一灣泥漿里,像是炸開了一個手榴彈。
孤單地在胡同半腰坐了一會兒,天就開始下雨了,很大,到處都是乒桌球乓的聲音。我需要找個人來幫我拿拿主意,去胡四飯店找胡四,不在,我直接去了胡四老婆的美容店,胡四老婆問我是不是來找芳子?我說是,我很想她。胡四老婆說,她走了半個多月了,連聲招呼都沒打……我忘記了說聲謝謝,就那麼失魂落魄地走在瓢潑般的雨中。
芳子不見了,她突然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那些日子我找瘋了她,幾乎把自己「熬煉」成了一條疲憊的瘋狗,我找遍了所有認識她的人,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終於失望。我跟胡四一起分析她突然失蹤的原因,胡四說.不關你爹的事,女人的心像天上的雲彩一樣,她不定這是又犯了什麼神經呢,最大的可能是,她想「化驗化驗」你對她的感情,別理她,悶她一陣就好了。也許胡四說的對,可是我總是放心不下,整天懸空著心,走路都深一腳淺一腳的。
整整一年多,我沒有見著芳子,她從我的記憶里一點一點地剝落。忙起來以後我很少能夠記起她了,我以為她會漸漸被我遺忘的,可是多年以後我才發現,她已經在我的心裡紮下了根,我已無法將她從我的記憶里剔除。我曾經在吳胖子開的一家飯店裡接過芳子的一個電話,她是找吳胖子的,吳胖子神態曖昧地讓我接電話,我一下子就聽出了她的聲音,幾乎窒息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記得她問了幾聲「你是誰」,然後輕輕掛了電話。我欲哭無淚,突然感覺自己有些脆弱……風從玻璃門的縫隙里吹進來,我蹲下身子,下意識地抱緊了膝蓋,我感到膝蓋冰涼,仿佛有一根針被什麼東西拖著,沒命地往我的骨髓裡面鑽。我丟掉話筒,用雙手不停地摩挲膝蓋……我就那麼樣,採取一種狗一般的姿勢,蹲在那個叫做一路歡笑的飯店裡,蹲在那個初夏的午後,長時間地望著門口匆匆而過的人流。
我有些怨恨我爹,我明白芳子不會再次在我的眼前出現了……我恍惚看見她奔跑在午後燦爛的陽光下,路邊的一切像風一般掠過她的身邊,她漫無目的地跑著,風舞動她的長髮,像舞動一面黑色的旗幟,這面旗幟獵獵作響,與她一起消失在陽光的盡頭。我在後面追趕她,開始是在跑著的,氣喘吁吁,後來騎上了自行車,再後來騎上了摩托車,再後來又開著胡四給我的客運麵包車……老七站在車門邊大聲喊,上車啦,上車啦。車開著開著就飛到了天上,從天上往下看,地下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蚊子似的海鷗在飛翔……或許是我的記憶真的出了毛病,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漫天大霧的夜晚我在我家門口看見了她,我喊她,芳子——你回來。她不回頭,一個勁地跑。
有個叫老錢的欠我三萬貨款,快到年底了,我去找他要,他總是推擋,最後乾脆躲起來了。我一怒之下派長法安排人去抓他,結果長法找了剛出獄的胡東,胡東帶著一個叫小爐匠的把他給砍了,錢沒要回來,胡東又進去了。老錢的小兒子放出風來說,蝴蝶也有父親,他的人砍了我父親,我也要讓他嘗嘗父親被人砍的味道。我沒往心裡去,你一個「迷漢」,我怕你個屁,你無非是給自己的嘴巴過過年罷了,安排了幾個人接送我爹上下班,我沒怎麼在意。
胡四給了我兩輛車,我安排老七帶人去占了跑郊區的兩條線路,林武在幫助他們,生意還不錯。我堅定了要儘快處理孫朝陽的決心。那天,我跟李俊海在胡四的飯店商量這事兒,李俊海提議,抓緊時間綁架他,聽說他最近老往濟南跑,這正是一個機會。我說,他去濟南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在那裡培植勢力,想要從那邊拉人回來……說到這裡,金高來了電話。他的聲音很平穩,但我還是聽出了裡面的那股焦躁:「你出來一下,我就在胡四飯店的拐角這裡,有個要緊事兒跟你說。」出了什麼事情?我忘記了關機,一個箭步沖了出去。我衝過馬路,快步到了拐角,金高對著大哥大還在喂喂,我喊了一聲:「我來啦!」金'高關了大哥大,臉色焦黃:「你先把電話關了。站穩了,別緊張。」
一定是出事兒了!前幾天我就接過黃鬍子的一個電話,因為劉三他們把黃三砍了,黃鬍子說,你楊遠也有弟弟,我會給我弟弟報仇的。劉三砍黃三是因為黃三曾經說醉話,要殺了我。因為事情太多,我在電話里沒有跟黃鬍子囉嗦,只說了一句,你弟弟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你這樣跟我說話,我會陪你玩兒到底的。我突然預感到,我弟弟出事兒了。
腦子一陣恍惚,二子,你可千萬別出事兒啊……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都要飄起來了,仿佛有一隻手在提著我往天上飛,我擺擺手不讓金高說話,扶著一棵樹慢慢蹲了下來,這個姿勢讓我感到安全,身子不是那麼輕了。我沖蹲在對面的金高點了點頭:「我沒緊張,你說。」金高不說話,拿過我的大哥大給我關了,點了兩根煙,插到我的嘴裡一根,輕聲說:「二子不見了。」因為早有預感,我沒有表現得多麼慌亂,慢慢抽了兩口煙:「我爹呢?」金高說:「老爺子在家裡,我騙他說,二子對你不帶他出去玩兒有意見,你帶他出去了。老爺子很不高興,說你不懂事兒,帶個大活人出去,怎麼連聲招呼都不打?我說不是你去接的他,是大昌,大昌是個粗魯鬼子,忘記了……」
我推了他一把:「別囉嗦了,快去找人。」說著撥通了我家的電話,是我爹接的:「你還有沒有點兒禮貌?」
聽到我爹的聲音,我的心很塌實,感覺我是在緊緊地擁抱著他:「嘿,又生氣了,我那不是怕你也跟著嘛。」
「我跟著怎麼了?嫌我老了,走不動了?」我爹的聲音很大,連旁邊的汽車喇叭聲都蓋過了。
「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我強忍著淚水,嘿嘿地笑:「是二子說的,二子說你老是說他亂跑,他不讓你跟著。」
「好小子,等他回來吧,回來我敲斷他的腿,」我爹似乎消了點兒氣,去哪裡?」
「二子早就跟我商量好了要去濟南,他想逛逛大明湖,爬爬泰山……」「好好在那裡玩兒兩天吧,唉,二子長這麼大還真沒出去好好玩玩呢,備什麼時候回來?」
「這得看二子的心情了,早的話三兩天,晚的話我再帶他去南方轉轉,雙版納啦,什麼桂林山水啦。」
「少花錢啊,你總是大手大腳的,」我爹徹底消了火,「常往家裡打個電話。」
正說著話,李俊海老遠地跑了過來:「慌慌張張的幹什麼吶,出什麼事情了?」我囑咐了我爹一聲注意身體,掛了電話,沖李俊海悽然一笑:「你來得正好。」李俊海瞪大眼睛看著我:「兄弟,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病?」
這個時候我竟然對李俊海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感,甚至帶有一絲依賴的情緒:俊海,我弟弟被人綁架了。」
「啊?!」李俊海的這聲啊剛蜮出來,我的大哥大就響了,一看號碼,我猛地喘了一口粗氣,黃鬍子!
「楊遠嗎?呵呵,猜猜我是誰?」黃鬍子不可一世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幾乎看見了他陰鬱的眼睛。
「黃鬍子,我弟弟是在你那裡吧?」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放輕鬆一些,「你本事不小啊。」
「別擔心,我在跟他玩遊戲呢,我不像你,我對小朋友歷來是很愛惜的。來吧,二子,跟你哥哥說個話。」
我的腦子一下子空了,我看見眼前飛著很多小鳥兒,天空像平靜的大海,這些小鳥兒一會兒像海鷗那樣瀟灑地飛,一會兒變成了一支支的箭,嗖嗖地往天空最藍的地方扎……我看見我弟弟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天真,那樣無憂無慮:「哥哥,黃叔叔可真有意思,下跳棋下不過我,耍賴呢,把我的彈子都藏起來了,你過來說說他。」
「二子……」我一下子變成了啞巴,嗓子眼似乎被塞進了一塊石頭,眼前的小鳥兒全飛走了。
「楊遠,聽見了嗎?」黃鬍子沙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弟弟讓你過來呢,你的意思呢?」
「把電話給我,」李俊海的表情很沉穩,扳過我的肩膀,沖我伸出手,「把電話給我。」
我緊緊地攥著大哥大,仿佛是在攥著我弟弟的手,繞著樹轉了起來:「黃鬍子,你把電話給我弟弟。」
黃鬍子嗅嘎地笑了:「他不理你了,他跟我弟弟在堂屋打紙牌呢,哈哈,你弟弟可真可愛。」
堂屋?!我的腦子一下子亮了,好小子,跟我玩兒你還嫩了點!堂屋?只有農村的房子才有這個稱呼!
我舒了一口氣,小子,我會抓到你的:「二哥,這樣吧,你直接跟我談你的條件吧,我儘量滿足你。」
李俊海猛地拉了我一把,把一根指頭豎在嘴上一個勁地搖頭。我離他遠了一點兒,仔細聽黃鬍子的回答,黃鬍子嘎嘎地笑了一陣,嗓音突然變得陰沉起來:「楊遠,你的用詞有問題啊,現在不是我跟你談條件,而是你必須答應我的條件,因為目前你不具備跟我談判的資格。這樣吧,我的要求很簡單,可是我現在不想說,我還沒親夠你弟弟呢。」
「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跟我談呢?」看來他是想再折騰我一陣,我只好順著他來。
「不一定,什麼時候我的心情好了,我會主動找你的,」黃鬍子又笑了,「注意啊,二十四小時開機。」
「可以,但是你必須保證我弟弟的安全,要知道,我只有一個弟弟,他出了任何問題我都不會放過你。」
「哈,又說遠了,」黃鬍子在那邊嚷了一聲「二子乖,別吵吵」,接著說:「不會的,我很喜歡他。」
「那就好,我隨時聽你的電話。」我估計黃鬍子暫時還不會把我弟弟怎麼樣。
「記住啊,是好漢就別報案,咱們好好玩玩,一報案就死人,聽見了嗎?」
「我必須經常聽見我弟弟的聲音,不然你什麼也不要跟我談了。」
電話那頭傳來我弟弟的聲音:「黃叔叔,我哥哥不來了嗎?」黃鬍子哈哈大笑:「你哥哥出差了,他囑咐我讓你好好跟叔叔玩幾天,玩夠了給他打電話,他親自來接你。」換了一種漠然的口氣對我說:「楊遠,好好跟我學吧,對待小孩兒不能下你那樣的黑手……媽的,想起來我就生氣,好了,掛電話吧,我不願意跟你這種混蛋繼續說話了。」
我讓他先別掛電話,一字一頓地說:「二哥,算我求你,大人的事情不要告訴小孩。」
黃鬍子哦了一聲,又笑了:「我發現你也不是什麼英雄,腦子很亂嘛,哈,別廢話了,掛啦。」
大哥大里傳來一陣靜音,我盯著電話看了許久,似乎是在盼望著我弟弟能從電話裡面跑出來。
李俊海扳著我的肩膀,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可千萬不能找嚴盾啊,那樣就亂了。你打算怎麼辦?就這樣被他牽著鼻子走?」
嚴盾我是萬萬不敢找的,前幾天我們通過幾次電話,隱約地我聽出來,他好像已經知道了我做的一些事情,口氣當中流露出讓我懸崖勒馬的意思。我一直跟他兜著圈子,讓他放心,我楊遠知道什麼事情違法什麼事情不違法。嚴盾見跟我說不進去,老是提我爸爸,讓我凡事多想想他老人家。想到這裡,我的神志開始恍惚起來,竟然有些走神,想立刻去找嚴盾,抱著他痛哭一場……李俊海還在念叨:「就這樣被他牽著鼻子走?」我猛然回過神來,用力晃了晃腦袋……不讓他牽著鼻子走?
目前不讓他牽他也已經牽上了,我倚在樹上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像是被人扎了一把刀子,這把刀子沿著我的心臟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了我的嗓子眼裡,嗓子眼猛地一嗆,我吐了一口鮮血。我這才發現,我的身體是那樣的虛弱,跟剛做完手術躺在床上的感覺差不多。我撩起衣服下擺,慢慢擦拭著嘴角的血潰,瞟了站在我旁邊驚慌失措的李俊海一眼:「別擔心,這是因為昨天我喝多了,把嗓子喝壞了的原因……你的兄弟裡面有住在郊區的嗎?」
李俊海邊拍打著我的後背邊說:「有,很多,都是當年跟我一起『拉槓』的兄弟,你的意思是?」
我把關於「堂屋」的懷疑告訴了李俊海,李俊海猛地一拍大腿:「他跑不了啦!肯定不遠,就在郊區!」
我吐乾淨嘴裡的血沫,沖他點了點頭:「你的兄弟哪個村的人都有嗎?」
李俊海眯著眼睛一算,「差不多,這你就別管了,他們有很多耳目,農村又那麼閉塞,很容易打聽。」
我的心情輕鬆了許多,竟然嘿嘿地笑了起來:「回去喝酒,這事兒交給你了,馬上辦。」
回到胡四飯店,我去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把嘴巴仔細地漱了漱,對著鏡子好一陣打量,氣色還不錯,眼睛依舊明亮,神色依舊堅定。我挺了挺胸膛,站在小便池上撒了一泡尿,這泡尿可不怎麼樣,跟醬油的顏色差不多……走出洗手間,我故意在走廊上大聲唱了一句——困難嚇不倒英雄漢,紅軍的傳統代代傳!林武一把推開了門:「我還以為你被酒嚇跑了呢,原來是發酒瘋去了!」我把雙手撐在牆上,對著牆皮罵了一句「你娘」,奔到牆根抓起一把笤帚,像京劇里策馬那樣,一路揮舞著進了單間。胡四看我的眼神有些發傻:「嗅?你沒喝酒啊,怎麼這就醉了?裝的吧?」我扔了笤帚,一屁股坐在了胡四的對面:「誰喝醉了?我這是先給自己打打氣,準備跟你惡戰一場呢。」胡四反著手試了試我的腦門,搖搖頭說:「沒發燒啊……不對,你小子有什麼事情瞞著我,說,剛才出去幹什麼了?」我打開他的手,抓起杯子咕咚咕咚幹了一杯酒,抹下掛在下巴上的一滴酒給他彈到臉上,淡然一笑:「四哥真是個老狐狸,你怎麼就看出來我有什麼事情呢?猜對了,你厲害。」
「別喝酒了,」胡四一把按住了我拿酒瓶的手,「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兒了?你的氣色很難看。」
「蝴蝶,不來這樣的啊,什麼話存在肚子裡可不夠哥們兒,」林武也按住了我的手,「有事兒就說嘛。」
「唉,怎麼說呢,」我閉著嘴巴,用鼻孔出了一口氣,「我弟弟被黃鬍子綁架了。」
「別著急,慢慢說,」胡四鬆開我的手,眼睛瞪得溜圓,「這是剛才的事情?」
我簡單把事情發生的過程對胡四和林武說了一遍,胡四的眉頭皺成了拳頭:「他終於沉不住氣了。」
林武好像懵了,圍著桌子直打轉:「我操,我操,應該早就想到的,我操,麻煩大啦。」
我拉林武坐下,摸了他的臉一把:「你慌什麼?剛才沒聽見我唱的是什麼嗎?坐好了,先聽聽四哥的意思。」
胡四把眉毛中間的那隻拳頭皺成紫顏色的時候,猛地站了起來:「以靜制動!」
「還他媽靜啊?」林武鐓了一下杯子,「人在他們手裡,先救人要緊,靜個雞巴靜?再靜什麼事兒也出啦!」胡四乜了他一眼,沖我勾了勾手:「你過來,讓我來給你講講這個道理。黃鬍子為什麼走這步棋?給他弟弟報仇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想出一口惡氣,這口惡氣他憋了好幾年了,就像埋在地下的一顆炸彈,沒有點燃引信,他弟弟這一被砍,這個引信也就算是點燃了,明白我的意思嗎?點燃了以後他想幹什麼呢?亂來一氣!先用扣住你弟弟折騰你,他抓住了你的弱點,因為你離不開你弟弟,你對你弟弟比對你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他就是想利用這點兒讓你生不如死。然後呢,他就開始跟你談條件了,不是你楊遠想要弟弟嗎?那好,拿錢來,至於拿多少那就不一定了,我估計他的胃口不會太大,因為他的目的不在這裡,但是當年他那一塊的損失他應該要回去的……這個人我多少打聽過,他還不是那種亡命之徒,他知道把你逼急了的後果是什麼,他也想活命。媽的,要是分析錯了,我胡四從今往後倒著走!點頭了吧,哈哈,絕對沒有錯!所以,大家都聽我的,以靜制動,等他的電話。在這期間,報案的不要,滿世界嚷嚷的不要,什麼的要?嘿嘿,派精幹的兄弟不停地搜他的住址,但是也不能讓他發覺了,一發覺他容易毛愣
「四哥,我就是這樣安排的……」我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我已經派人開始調査了。」
「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呢,」胡四的眉頭徹底鬆開了,「隨時揣著錄音機,每次跟黃鬍子通話都錄音。」
「我明白了,這樣即便出了什麼問題,起碼在法律上他先吃了一虧。」
「這就叫有備無患,誰也不敢擔保在這件事情上會發生什麼,」胡四矜持地舉起了杯子,「幹了。」
門被敲響了,聲音很大,我估計是金高回來了,讓林武過去開門,果然是金高。這小子換了一件風衣,冷不丁一看,像個電影裡面的殺手。沒等大家開口,金高就咋唬了一聲:「天王蓋地虎!」林武猛一抱拳:「寶塔鎮河妖!」金高跨前一步:「臉紅什麼?」林武嘿嘿一笑:「精神煥發!」胡四接口道:「怎麼又黃啦?」林武笑彎了腰:「嘿嘿,操腚沾的屎。」李俊海好像在想下一句是什麼,金高直接坐在了我的身邊:「好了,人我已經安排妥了,喝杯酒,累死他大金爺爺了……」也不管是誰的杯子,抓起來就喝,一口氣把桌子上的酒全乾了,抹抹嘴說,「爽!哥兒幾個,蝴蝶把事情都說了吧?大家猜猜,黃鬍子這小子還能活上幾天?」李俊海漠然插了—句話:「沒幾天,他活不過這個星期去。」胡四皺了一下眉頭,摸著肚子站了起來,沖我抱歉地一笑:「我再去見幾個夥計,就不陪你了。」
送走胡四,我讓金高給大家添滿酒,囑咐一聲大家慢慢喝,我出去轉轉,端著我的酒杯就走。剛走到門口,金高就在後面喊,蝴蝶,你的電話。我返回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濟南的區號,估計是五子的,隨手打開了電話。不是五子,是濤哥:「蝴蝶嗎?我是老濤啊,哈,打嗝了,又喝上了這是?真雞巴瀟灑……哎,我發現你朝陽哥了。」
好,儘管我在忙黃鬍子這邊,孫朝陽那邊我也不能忘了,我哈哈一笑:「濤哥好玩兒啊,當起奸細來了。」
濤哥放肆地笑了:「我奸細?你才奸細呢,這不是你讓我奸細的嗎?不開玩笑了,你什麼時候過來?」
濤哥跟孫朝陽的過節大家都清楚,我繼續笑:「過去幹什麼?幫你抓孫朝陽?」
濤哥似乎不高興了:「說什麼吶,我這是禮尚往來,你幫我,我也幫你,少廢話,你到底來不來?」
我正色道:「我去,但是不一定現在,我這邊有點麻煩事兒,先處理完了才能去。」
掛了電話,我對李俊海說:「關於孫朝陽,你是怎麼打算的?」
「兄弟,越是在混亂當中越是應該保持清醒的頭腦,」李俊海索性不喝酒了,把嘴裡的一口菜吐到盤子裡,拉我一把說,「記得他安排關凱帶人在濟南差點兒綁了你嗎?他這是等不及了,所以應該以最快的速度解決他,如果你沒有時間,我去!這樣,你馬上跟濟南的朋友打電話,把我介紹給他們,我帶上幾個人立刻去濟南,今晚我就『辦』了他……你不用看我,論玩兒黑的,玩兒獨的,你不如我。把春明和天順給我,我再帶上劉三,我們四個把事兒就辦了。我跟你說,你還別瞧不起劉三,他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幹將,這一點兒林武最清楚,林武跟他也在看守所呆過。」林武點了點頭:「是,我知道他,這小子利用好了很頂事兒,比條狼狗好使多了。」
李俊海不高興了:「林武,你怎麼這麼說話?人家劉三可是很尊敬你的。」
林武嘿嘿了兩聲:「我是個粗人,沒什麼好詞兒,反正意思是一樣的。」
辦孫朝陽可不是辦黃鬍子,光有勇沒有謀,跟往老虎嘴裡送肉一樣,我必須親自到場。以李俊海的腦子,我相信他也許能夠成功,可是我害怕他的那股狠勁,萬一他把孫朝陽殺了呢?那可就全完蛋了,警察不調查也首先會想到我,一旦被警察糾纏住了,我怎麼去救我弟弟?就算是我很快脫離糾纏,可我爹那邊怎麼解釋?大遠,你回來了,你弟弟怎麼還不回來?不行,暫時絕對不能再添亂了。我搖了搖頭:「俊海,你說的很有道理,可是現在不能辦他。」
「怎麼不能辦?說穿了你還是不相信我!」李俊海站了起來,不停地繞著我踱步,「我的腦子比你差嗎?我的身手不如你,還是我的膽量不行?你把你身邊的兄弟全都篩上一遍看看,論綜合素質,哪個敢與我李俊海較量?兄弟,你就聽我一句,把人分給我,我明天就給你把孫朝陽押回來,如果我辦不成這事兒,我把這隻手再剁下來給你看。」
我被他說動了,用雙手使勁搓了兩把臉,抬頭說:「孫朝陽是必須要處理的,這樣吧,你先別去,因為我這裡很需要你,我弟弟是最要緊的……我讓天順和春明去,任務是跟緊了孫朝陽,時機一旦成熟,咱倆就一起去。」
李俊海想了想,坐回了座位:「我保留意見,我還是那句話,辦孫朝陽必須儘快,因為他是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爆炸了,我害怕等他爆炸的時候咱們連個躲藏的機會都沒有……暫時聽你的。還有,我想讓劉三也跟著他們去,你得理解我,劉三把黃鬍子他弟弟砍了,現在沒有地方躲,到處亂出溜,我不能不管他,你說呢?」
我對劉三的印象還不壞,當初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跟芳子一起在他家住了很長時間,他的脾氣有些像那五,嘴挺碎,可是我沒有發現他還有什麼別的毛病,乾脆給五子添點兒麻煩吧,我把心一橫:「行!你們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