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人在江湖
2024-06-12 04:54:44
作者: 潮吧
我的眼前幻化出這樣一幅場景:靜謐的賓館樓道里,一個人的身子貼著另一個人,前面那個人從脖子上噴涌而出的鮮血將站在他對面的一個年輕人染成了紅色,這一切都在一種安詳的背景里無聲地進行著。噴涌狀的鮮血變成了流淌狀,後面的那個人輕輕放下了他……這一幕是那麼的清晰,以至於讓我仿佛變成了另一個站在旁邊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一股徹骨的涼意從我的腳底慢慢升到了頭頂,這種感覺讓我的頭髮一根一根地觫豎起來,眼前一片紅光。
「離開漢口我倆才想起來,一天我們也沒有吃飯了,我倆累極了……」
「你們去了哪裡?」我插話說,「既然成功了,你們直接分手,以後再聯繫,怎麼會走散了?」
「你不知道遠哥,」常青舔了一下嘴唇,難過地說,「傑哥受傷了,他的指頭被勒斷了。」
「你們去了醫院?」
「沒去,當時我不知道傑哥受傷了,離開武漢的時候我對他說,咱們應該去樂山拜拜佛,傑哥同意了。」
對,這個提議好,他們目前的這種狀態,應該去拜拜佛,讓自己的心性平靜一些。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竟然想到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心裡不由得—陣悲哀。說到這裡,金高一步闖了進來:「操他媽,差點兒忘了大事兒!蝴蝶,把電話給我用一下。」我給他大哥大,金高撥了一個號碼,大聲說:「利子,給我看好了老許這個逼養的,不許他離開!他要是不聽話……」我一把搶過電話,對利子說:「利子,對人家千萬客氣點兒,老許是咱們的老客戶,留他在那裡吃頓飯,就說我和你金哥很快就回去陪他……」利子說知道了,春明在我這裡,要不要跟他說句話?我說,讓他接個電話,春明說:「遠哥你去了哪裡?到處找不著你,海哥說你跟金哥出去了,我還以為是在冷庫呢,沒事兒吧?有事兒我過去。」我說,沒事兒,幫我在那邊陪陪老許,我在外面跟濟南來的朋友談事情,讓他別發急。掛了電話,我讓常青繼續說,常青笑著說:「繼續什麼?說我殺了人?金哥,你可別相信啊,我跟遠哥亂吹牛呢。」
「常青,這次回來你就不要走了,就在市場跟著我,沒事兒,我有數。」我摸著他的手說。
「我想過了,我還得走,」常青把手蓋在我的手上,「這裡已經沒有我的落腳之地了,再說我也呆不住。」
「那麼你這次回來是什麼意思?就是為了告訴我,你們殺了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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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不想告訴你這些事情,怕你擔心,昨天想了一夜,我還是得告訴你,要不你更擔心。」
你還不如別告訴我呢,現在不光是擔心了,還有操心。我恍惚看見小傑孤獨地行走在漫天的大雪裡,四周全是光禿禿白茫茫的山和閃電般伸向天空的樹枝,他抄著手孤單地走,大雪時而將他包圍,時而讓出一條口子讓我看清楚他。他就那麼一個人走,走著走著,雪就沒有了,變成了雨,從天而降的大雨將他淋濕了,讓他看上去像是一隻剛從水裡撈出來的猴子,他依然走,腳步堅定而有力。走了一陣,雨就停了,漫山遍野全是盛開的鮮花,他走在花叢里,風兜起他的衣服,讓他的衣服上沾滿了五彩的花瓣,他轉回頭到處看,他在笑,滿嘴都是牙花子。兄弟,你應該回來啊,整天在路上這麼走不累嗎?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哪怕你回來跟我一起住到監獄裡也行啊……我看見幾年以前的我和小傑,我倆蜷縮在山洞般幽黑的小號里,我把臉仰上去,看著烏蒙蒙的房頂,小傑在唱歌,很歡快的那種。
我記得那次蹲小號是因為我打了一個「點眼藥」(告黑狀)的,我把他打得不輕,臉像個發霉的茄子。那時候我已經是中隊的大值星了,隊長對我很好,但是我總歸是違反了監規,隊長讓我在車間門口面壁。那天下著很大的雪,硬得像瓦片的雪花砸在臉上,像被人抽嘴巴子一樣疼。我站了好幾個小時,幾乎都要凍僵了……小傑上工了,一看就愣住了,也不管隊長在不在跟前,跑過來就把他的棉衣給我披在了身上。他穿著單薄的內衣緊緊地抱著我,你怎麼了?我凍得說不出話來,用力往外推他,因為我看見隊長提著電棍跑過來了。他不走,依然抱著我,隊長用電棍頂他,他躺下了。我撲過去奪隊長的電棍……就這樣去了小號。
在小號里,我倆一呆就是三個月,出來的時候頭髮都成了金色的,臉比紙還白。
有一次我跟小傑談起這段經歷,問他當時為什麼豁出去了?
小傑說,我明知道這樣的下場就是蹲小號,可是我願意,我要讓大家看看,什麼叫做真漢子。
我笑話他說,你這樣的真漢子沒什麼意思,本來我快要面壁完了,你這麼一來,好,全完蛋。
小傑不認這壺酒錢,他說,完蛋就完蛋,總有一天會不完蛋的,因為我有當真漢子的勇氣。
又一個春天到來了,這個春天來得是那麼的突然,以至於我都沒來得及感受去年冬天的寒冷。春天的風是柔和的,吹在身上不再是那種刺骨的寒意,而是像一隻溫暖的類似女性的手輕輕摸進來的感覺。天空也不再是那種讓人恐懼的鐵灰色,而是瓦藍瓦藍的,很少的幾縷雲彩在天上悠閒地飄,天空顯得又深又遠。我很高興能在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活著,還能在清晨的一縷陽光里愜意地伸上一個懶腰。看著陽光從門縫和窗戶里明目張胆地射進來,那種慢慢升騰的喜悅使我激動無比,夜裡曾經做過的關於死亡的噩夢悄然隱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生的意氣。
閻坤終於回來了,回來得灰溜溜的,像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在這之前,嚴盾抓住了他,我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已經被刑事拘留了。我沒有跟嚴盾打招呼,直接去了刑警大隊,我告訴他們,這事兒不關閻坤的事兒,錯誤全在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閻坤的責任減輕了,他被拘留了十五天。閻坤出來以後,一直不敢見我,我親自去了他家,動員他回市場繼續做他的生意。我有我的打算,怕他在監獄裡胡說八道是一方面,主要是想讓全市場的人都看看我的大度,順便把他困在我的身邊,時時刻刻折磨他。
嚴盾知道了我的所為,很生氣,那一陣子連電話都不給我打了。我理解他,他費了那麼大的勁才把閻坤抓到,我這樣做他能不生氣嘛。他不理我正好,我害怕他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嚴盾是一個很正派的人,他對我這麼好,我可不能再讓他傷心了。有時候也很矛盾,想要按照他說的做事情,可是我把握不住自己。如果我按照他所說的做了,我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爹和我弟弟過上好日子?何況我的身邊還有一大幫兄弟依靠我吃飯呢,我怎麼可能丟下他們自己去走一條根本不熟悉的道路?對嚴盾的感情很複雜,想要靠他近一點又怕自己的一些行為讓他抓住把柄,想要離他遠一點又怕失去這個對我那麼好的人。那一陣我幾乎失去了前進的方向……思來想去,只有暫時少跟他接觸這個辦法了。
閻坤回來得很滑稽,我估計他知道我的想法,可是他不得不回來,因為他如果離開這裡,他將一無所有。我把他的貨全扣押在我的倉庫里,他攤位上賣的錢也全部由那五去收,那五成了他那幫兄弟的老闆。閻坤回來的那天,我問他,八爺,咱們的帳怎麼算?閻坤說,只要你讓我在這裡繼續擺攤,以前的那些資產全是你的。我說,怎麼能是我的呢?是那五的啊,人家那五幫你管理著生意呢。閻坤說,那五的就那五的,只要遠哥高興。我說,你的三個地攤給那五吧,門頭呢,還歸你,不過我要占點兒股份。閻坤說,遠哥不用投資,人乾股,百分之三十怎麼樣?我搖搖頭說,不用那麼多,百分之十吧,掛我個名就可以了,分紅的時候我不要你的錢,想再捅我的時候,我就好好跟你分分紅。閻坤說,遠哥你這麼說還不如殺了我,你說什麼我聽就是了,你是我的親爹。
我以為閻坤這次回來能夠老實一點兒,可他還是那個德行,除了不敢跟我開玩笑了以外,依然到處咋唬。有一次甚至大言不慚地說,我閻八爺活了這麼大歲數,除了在蝴蝶身上辦了點錯事兒以外,對得起任何人,連蝴蝶都不敢說這句話呢。李俊海把這話傳給我以後,我讓人把他喊了進來,沒等他開口,一腳就把他踹到了桌子底下。閻坤不明白我為什麼打他,躲在桌子底下直喊冤,遠哥,又怎麼了?你不是說這事兒過去了嗎?怎麼又動手打我?我抱著膀子,用一隻腳來回扒拉著他的臉說,我動手了嗎?這不是腳嗎?閻坤偷眼看了一下李俊海,似乎是明白了,忿忿地嘟囔道,要不老輩人都說,貧下中農翻了身,比地主還要厲害呢,我算是領教了。李俊海蹺著二郎腿說,窮人翻身嘍。
孫朝陽來找我了。那天我一上樓,他站在樓梯口,笑眯眯地看著我:「呵呵,我來了。」
我走過去跟他握了握手:「朝陽哥怎麼有空來?進屋說話。」
孫朝陽站著沒動:「不進屋吧,咱哥兒倆找個地方,邊吃飯邊說事兒,你看怎麼樣?」
他的身後站著兩個穿黑色西裝的人,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倆保鏢,我不禁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這個老傢伙現在是草木皆兵了,走到哪裡都帶著保鏢。我聽老七說,孫朝陽現在幾乎都不大出門了,整天悶在家裡。家裡的客廳都安排了保鏢,形影不離地跟著孫朝陽。李俊海一臉不屑地評論說,你說他活的什麼勁?這麼下去非成了神經病不可,他才四十出頭,少說得活七十歲吧?下面的三十年他怎麼過啊,乾脆做個鐵筒子把自己裝進去得了。我明白,孫朝陽這樣做,與小傑有很大的關係,因為小傑時時刻刻在暗處盯著他,一有機會就想殺了他。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辦的。
「我一會兒還得出去辦事兒,沒有時間,還是在我這裡談吧。」我直接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唉,真是個忙活人,得,聽你的,」孫朝陽自嘲地嘟囔了一句,「變了啊,老的得聽小的吩咐了。」
「遠哥,你回來了?」兔子迎上來接了我的包,回頭對那五說,「還不趕緊收拾了象棋?你個臭棋萎子。」
「出去出去,」那五看見了我身後的孫朝陽,臉色陡然緊張起來,「沒看見遠哥忙嗎?出去出去。」
「那五,給朝陽哥下壺好茶葉,在外面伺候著這兩位兄弟,我跟朝陽哥去裡屋說個事兒。」我沖那五笑道。
那兩個保鏢徵詢地看著孫朝陽,孫朝陽朝他們點點頭,跟著我進了裡屋。
裡屋很亂,一地菸頭,我尷尬地沖孫朝陽一笑:「呵呵,我這裡很髒,朝陽哥湊合著坐會兒吧。」
孫朝陽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胡亂揮了揮手:「都一樣,我那兒也不乾淨,哈。」
我不想跟他廢話,丟給他一根煙,直接問:「小傑又找你了?」
「哈哈,蝴蝶的脾氣還是那樣兒,很急嘛,」孫朝陽點了煙,徐徐抽了一口,「我就不跟你繞彎子了,咱們哥們兒直來直去。小傑又找我了,倆字,要錢,胃口很大,五十萬,不給他五十萬就要殺人,呵,這夥計來不及了是不?我很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纏著我不放?我孫朝陽哪裡得罪過他嗎?我不是拿不出這些錢來,可是我必須弄明白了,他為什麼要跟我要錢?想殺我也不要緊,他總得給我個明白話吧?蝴蝶,我找你就是因為這個,我需要知道真相。」
我輕蔑地一笑,站起來走到門後,仔細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外面很安靜,只有輕輕的喝水聲。我把脊背靠在門上,眯眼看著孫朝陽說:「朝陽哥,本來我不想回答你的話,可是你來一趟也不容易,你的脾氣我知道,不發了急也不會屈尊到我這裡來。那我就回答你,小傑找你要錢有他的理由,因為你派人殺了他的兄弟,而且還想殺他。」
「一派胡言!」孫朝陽激動地站了起來,「我什麼時候殺了他的兄弟?你有什麼證據?我他媽……」
「朝陽哥,別激動,」我走過來按著他的肩膀坐下了,「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需要我詳細說一下嗎?」
「你說,」孫朝陽的眼睛血紅,直直地盯著我,「我不插嘴,你先說。」
「別那麼鄭重其事的,」我給他倒了一杯水,「咱倆之間沒必要弄得那麼緊張。」孫朝陽拿起杯子,剛放到嘴邊又放回了桌子:「蝴蝶,乾脆這樣吧,不玩兒腦子了,我先說。」
看他橫下一條心,目光堅定的樣子,我知道他想直接攤牌了:「哥哥儘管說,我聽著。」
孫朝陽用力擰了一把大腿,忽地站了起來:「你拿了我的幾十萬,是吧?」
「是,」我也不跟他客氣了,直接承認,「我拿了,這事兒是我跟小傑一起乾的。」「好,痛快!」孫朝陽沒想到我這麼快就承認了,稍微有些吃驚,「你沒有直接參與,你在背後策劃是不?」
「是啊,」既然到了這個分上,我索性拿出了無賴腔,「我窮啊,我得吃飯啊,誰讓你那麼有錢的?」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麼種人,」孫朝陽盯著我看了一陣,突然一仰脖子笑了,「哈哈哈!行,你有種。」
「哥哥,聽我解釋兩句,」我把身子倚到靠背上,悠然架起了二郎腿,「那陣子我困難,我曾經想過要去跟你借點兒錢,可是你會借給我嗎?你一直在壓制我,怕我發展大了影響你的生意,不收拾我就算不錯了,怎麼會借錢給我?還記得你四十大壽的時候在我面前演的那場戲嗎?你的意思我很明白,砍了齊老道的手,不就是威脅我和胡四嗎?哥哥啊.你錯啦,這種把戲演給別人看也許能夠奏效,可我是誰?我是楊遠啊,你的那場戲不但一點兒作用不起,反而讓我更瞧不起你了。所以呀,我就想『黑』你幾個錢,誰讓你的錢來路不正呢?這錢你花也是花,我花……」「我明白了,」孫朝陽無力地擺了擺手,「既然這樣,我也跟你說實話,廣元是我派人殺的。」
「承認了?承認了就好,」我早已經預料到他會承認,淡然一笑,「哥哥啊,殺人不應該償命嗎?」
「償了,強子死了,四畜類和樊彪也死了,這還不夠嗎?」
「不夠啊,孟三不是還活著嗎?」我打個馬虎眼道,「所有參與的人都不能活,這話小傑說過。」
「孟三我不管,他拿了我的錢,與我就沒有多大關係了,可是小傑應該『顯相』啊,我孫朝陽直接跟他來。」
話音剛落,外面就響起了林武的粗門大嗓:「蝴蝶呢?操他媽,他怎麼才來?」那五嘿嘿笑著:「在裡屋跟朝陽哥談事兒呢。」
林武啊了一聲,大聲喊:「他閒得痒痒了?跟那個老賊談什麼事兒?」
孫朝陽的眉頭一下子皺成了一頭大蒜,我瞥他一眼,打開門沖林武一笑:「你先出去,一會兒我找你。」
那兩個保鏢把手插在懷裡,目不轉睛地盯著林武,林武掃他們一眼,轉身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