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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3:51
作者: 丁邦文
黃一平上任之前,自然還有很多事情要辦理,首當其衝者,是與接替自己的小馬辦交接。
說了也許很多人都不相信,黃一平的離開市委書記廖志國,空出的這個秘書崗位,在陽城官場引發的關注度,一點也不比他接替的海北縣委書記低。從某種程度上講,前者爭奪的激烈程度甚至遠遠超過了後者。
其實,仔細思量一下並不奇怪。一個縣委書記,畢竟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與勇氣競爭,而秘書則大為不同。在隊伍龐大的年輕機關幹部群體裡,大家無不希望藉此終南捷徑,實現仕途官階的騰飛與跨越。
眾所周知,當下的機關公務員崗位,正在引領新一輪就業時尚。包括很多碩士、博士在內的大學生,之所以打破了頭往機關里擠,成千上萬人爭搶一個職位,說白了是看中國家公務員的金飯碗。然而,那些頗有抱負的莘莘學子,一旦到了機關又會發現,光占了一把公務員座椅還遠遠不夠,關鍵還要有那麼一官半職,手裡擁有了足夠的權力資源,才能真正體現出自身價值。而且他們還發現,在中國的各式大小機關里,無論你的智慧、才能、學識多麼超群,哪怕你是校園裡公認的頂尖天才,很快就會被很多與之並不相干的東西所覆蓋、淹沒、中和,比如人際關係,比如後台,比如運氣,等等。因此,若是要想快些出人頭地,那就得有非同一般的法寶與捷徑。這種法寶與捷徑,其實也沒有多少自由選擇的餘地,譬如,你先天有個好爸爸、媽媽、姑父、姨丈,要不就是像廖志國那樣後天運氣不錯,碰巧找了個背景過硬的好老婆。說白了,這些東西並非人人可得。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不錯的路子——給領導當秘書,進入某個權力圈子、山頭。
的確,放眼當今中國官場,一些人原本學識、能力平平,更沒有在什麼特殊崗位做出一星半點顯著業績,卻因為跟在某個領導後邊做了幾年秘書,受到領導賞識與信任,便獲得一個又一個晉升機會,可謂平步青雲,抵得上同齡人在基層艱苦崗位死做活拼一輩子。當然,秘書出身的官員中,不乏像馮開嶺、黃一平這樣的人才,可也有一些像「河北第一秘」李真、「滬上首秘」秦裕那樣的貪腐之輩,更多則是些善於投機鑽營、阿諛拍馬的平庸之徒,或者長於編織關係的官混子、官油子。可以說,在少數地區、部門,正是由於後邊這類人的日益得勢,才使官場越來越充斥著一股嫵媚、酸腐之氣,領導幹部的整體素質被摻了水分,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也越來越差。可是,只要當下政治體制中的人治因素一日不除,這種現象就一日無法根治,或許秘書當政終有一天會變為秘書亂政,直至產生不可收拾的局面也未可知。
扯遠了,還是回到黃一平接班人的事情。
黃一平空出來的秘書位置,一時成為陽城官場諸公的聚焦點。市委市府兩辦的眾多秘書自不待說,人人都以能當上陽城一秘為人生至高理夢想;市委市府的秘書長們,也是想方設法推薦自己信得過的人,試圖在最高首長身邊安插一個「潛伏者」;即使是那些常委、副市長們,也都千方百計推薦自己的親信,有的還願意獻出正在使用的秘書或辦公室主任。這些人明白,在書記旁邊有了自己親近的人,好處委實太多。這就等於古代將女兒嫁入了皇宮,皇親國戚的身份尊貴不說,日後說話、辦事也會方便許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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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的勝出,是黃一平早就預備好的一著棋。當初,黃一平做馮開嶺秘書時,小馬是市府辦信息處的普通秘書,因為種種原因鬱郁不得其志。不過,小馬對黃一平非常敬重,也一直是他的忠實粉絲。後來,黃一平落難於黨校,別的同事皆不理不睬,只有小馬不離不棄,時常充當信息員、傾聽者、安慰者等多重角色。等到黃一平再度回歸市府,就反過來關照、回報小馬,先是將其提拔成副處長、主任科員。一年半前,廖志國擔任市委書記,黃一平提為市委副秘書長,小馬也被帶到市委辦任綜合一處副處長,協助黃一平服務於廖志國,主要做些草擬普通文稿以及接送、傳遞方面的工作,實際上相當於生活秘書。憑心而論,就整體素養而言,小馬還不是陽城一秘的合適人選,無論文字水平、協調能力還是綜合素養,皆無法與黃一平相比。可是,因為廖志國信任黃一平,又因為黃一平極力推薦了小馬,並且反覆強調了小馬的忠誠可靠,再加上小馬貼近服務一年多,已然得到廖書記的認可。因此,關於小馬是否會寫文章,是否思想有深度,是否善於處理複雜的關係,等等,已然不是那麼重要。
如此,小馬便名正言順成為黃一平接班人,做了廖志國的秘書。
黃一平與小馬的交接,進行得頗有些耐人尋味。
按照黃一平本來的想法,感覺有很多話要對小馬交待,可是真到面對面坐下來之後,卻突然發現無話可說了,原先準備說的那些話也不知從何說起。
無話可說的主要原因,是黃一平忽然發覺,好多話「不能說」。自己做秘書十幾年,跟隨廖志國也有五六年了,說起來對其工作、生活習性了如指掌,服務起來也是得心應手、如影隨形,算是積累了不少的經驗、心得,總結起來寫本大書都不為過。可是,當一旦需要向小馬傳授時,他卻忽然發覺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很多東西可以私下總結、自我摸索,卻無法公開示人,甚至不能用語言表述,完全屬於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範疇。譬如,廖志國對煙、茶有特殊喜好,抽的煙是專門從煙廠搞來的特供品,卻裝在一隻陳舊的普通煙盒裡;喝的茶更是質量頂尖、價格驚人的精品,也是泡在一隻外觀普通的茶杯里。這些秘密,作為秘書幫領導做也就做了,內情懂也就懂了,可要是拿上桌面就是奢侈、浪費,會嚴重損害領導的形象,成為流言乃至醜聞。再譬如,廖志國同於麗麗、楊艷們關係曖昧,平常經常私下約會,其時間、地點等等也皆有規律。這種事情,更是需要注意影響,防止被人抓住把柄,即使再親近的人也不可與聞,否則影響的不僅是書記個人形象,更關係到整個陽城市委的形象。有鑑於此,黃一平情願讓小馬自己去慢慢發現、摸索,也不希望從自己嘴裡說出來,以免日後成為流言蜚語的源頭。
無話可說的另一個原因,是黃一平憑直覺推測,那個小馬其實是個藏巧於拙、不動聲色之輩,很多事情並非不懂,而是有意裝糊塗,或者表現時機未到、方式不同而已,尤其是在他這個前輩面前。因此,有些東西不說也罷,是謂「無需說」。原先在市府的時候,小馬多以打雜為主,從來沒有固定跟過領導,似乎缺乏職業秘書的技能與素養。一年多前,小馬跟來市委辦之後,黃一平曾經著意給他機會,放手讓他多跟廖書記。特別是前一階段,黃一平專注於海北計程車「419」專案,更是給小馬放了單飛。恰恰就是這一放手,黃一平驀然發覺,小馬過去的某些愚鈍、笨拙並不真實,其人恰恰頗為機靈,也頗有心機。最近一段時間,黃一平漸漸發現,小馬已然壟斷了對廖志國的生活服務權,而且,有時就像一隻農家護院的獵犬,表面看是盡心守護著主人,不肯損傷了主人一根毫毛,實質上卻是某種自衛,精心防範著外來的侵犯,生怕那些虎視眈眈的同類搶了自己的位置。黃一平曾經多次耳聞,當他不在廖志國身邊那段時間,只要有小馬擋在門口,不要說一般的機關幹部,就連那些局長、處長,一般都無法見到廖書記。有一陣,市委辦另一位秘書小龔,往廖書記面前跑得勤了些,有些原本經過小馬之手的材料,也繞道送給了書記。後來有一次,廖志國在陽城大酒店休息,於麗麗陪在房間,小龔又來送材料,小馬明明知道情況卻不阻攔,害得小龔冒冒失失闖進去,被廖志國當場罵了個狗血噴頭。據小龔向黃一平反映,此次事故完全是小馬有意為之。
黃一平想,既然小馬聰明如是,應當讓他獨自闖蕩,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儘量不要好為人師。
此外,黃一平無話可說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內心也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希望自己推薦的這個人非常稱職,令廖書記稱心滿意,證明推薦者的眼光不差,也讓自己離開後放心;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讓後來者幹得太出色,更加不能超越自己這個前任,否則,豈不證明自己的可有可無麼?
黃一平猜想,過去的小馬身處機關底層,不過是個跑腿打雜人員,對自己這個老大哥肯於言聽計從。現在的小馬因為是生手,也可能會著意隱忍、謙虛,尚能聽從自己這個前任的意見。可以相見,不遠的將來,他一旦坐穩了書記秘書的寶座,位居令人矚目的陽城一秘,還肯那樣虛心、耐心地聽命於人麼?再說,如果自己將所有的訣竅都說了,小馬也很謙虛地接受了,那他很快就會成為熟手。一個成為熟手了的小馬,更加不可能像過去一樣尊敬自己這個前任。既然如此,倒不如讓小馬在黑暗中多摸索些時候,甚至多走一些彎路,反倒可以在廖書記面前體現一下自己這個老秘書的價值,也讓小馬對自己這個前任的依賴、尊重更持久一些。由此而論,那些做秘書的秘訣,尤其是屬於自己的黃氏獨門秘籍,更加不宜輕易說與小馬,是謂「不忙說」。
當然啦,對於後邊這個想法,黃一平自覺有點陰暗,甚至有些卑鄙。然而轉念一想,陰暗也好,卑鄙也罷,自己之所以會有今天的成熟、成就,一點一滴皆由無數坎坷、挫折摔打出來,是付出過慘重代價的產物。那個小馬與自己非親非故,他又憑什麼坐享其成、不勞而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