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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3:16
作者: 丁邦文
環境整潔、陳設豪華的接待室,營造出一種與拘押環境完全不同的氛圍。
黃一平與任潮湧相向而坐,每人面前都有一杯茶、一包煙,還有一隻由花生、瓜子、開心果組成的乾果拼盤。很顯然,這樣的氛圍並非審問,而是老鄉、朋友間的親切交談。
果然,黃一平一上來並不談案件,而是先聊鄉情。
「家裡都還好吧?聽說伯父身體不是很好?」黃一平問得貌似隨意,實質卻是精心準備。因為他知道,任潮湧是獨生子,十來歲時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不僅一手將他培養成人,而且至今未再續娶。老人最近生病住院,剛剛出院沒有多久。在海北,任潮湧孝敬父親盡人皆知,每天無論多忙,早晚必到老父跟前噓寒問暖。
提到父親,任潮湧眼淚就出來了,說:「是啊,父親身體不好,其實我本來也不想出國,可他老人家硬是勸我走,這才決定出去。」
「秘書長,知道我為什麼忽然想說話,而且提出想和你單獨談嗎?」任潮湧顯然不想再糾纏於家事,馬上轉換話題問黃一平。
黃一平搖了搖頭,坦誠道:「不知道。」
「那天,從上海回到陽城,你們幾個領導同時出現在這裡,我心裡就有了數,感覺要出大事,而且可能會在劫難逃。後來,紀委領導說到計程車的事情,我心裡又有點僥倖,覺得也許可以逃過此劫。可是,這幾天關在那間小黑屋裡,我反覆思考著一個問題:這件事我能扛得過去嗎?需要我這個小個子來扛嗎?而且,正如你剛才問到的那個問題,我在裡面硬扛下去,萬一自己纏在其中脫不開身了,外邊我那年老體弱的父親怎麼辦?」任潮湧說著,又抹了抹眼睛。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和我單獨談呢?」黃一平半是有點好奇,半是為了調節談話氣氛。
「兩大因素:第一,我希望能從你這裡得到一個承諾,就是在吐露了全部實情之後,你得保證我馬上恢復人身自由,而且不能影響我的前途。我知道,憑你現在的位置,一定能夠做到這一點。當然,我也向你保證,在這件事上我個人沒有收受任何好處。第二,計程車這件事情況比較複雜,牽扯到的領導多、層次高,我不能隨隨便便和什麼人都說,告訴你也許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既然這樣,你說吧。我現在可以答應你的是,只要你把計程車方面的情況如實、全部交代了,而且你在經濟方面確無重大的違法犯罪行為,我可以保證你的自由和出路。」黃一平說。
「什麼樣的行為,屬於你說的重大呢?」任潮湧還是不放心。
黃一平想了想,說:「只要你個人收受的錢物不超過20萬元,交代後又馬上退還了,就可以。」
任潮湧長嘆一口氣,說:「好吧!」
黃一平口袋裡放了一隻微型錄音機,任潮湧說的每一句話,包括那些輕輕的嘆息,全部收了進去——
三年多前,海北縣委書記於樹奎突然提出集中更換計程車,並且要做到車輛型號、品牌、外觀三統一,理由是省文明城市、全國衛生城市創建迫在眉睫。任潮湧時任交通局局長助理,奉命協助局長吳少紅主辦此事。當時,不少出租公司老總和司機提出,應當借鑑周邊地區的做法,由各個公司及車主自行選擇車型與品牌。按照任潮湧的想法,即便統一車型也應實行招標採購,允許多家供應商參與競爭。可是,吳少紅告訴任潮湧:「這件事沒得商量的餘地,車輛牌子、型號、價格都已經確定,供貨商也早就有了主兒,我們的任務就是走程序、辦手續,把事情順順噹噹辦成功。而且,這件事你得親手辦,越少人參與、知情越好!」
吳少紅領著任潮湧到了省城,見過東方公司老總高林,然後就找個理由玩了金蟬脫殼。離開前,他又一次與任潮湧耳語:「你只要在合同上簽字,別的事情一概不要管。記住,要把這件事當成一樁政治任務來完成。」
就這樣,任潮湧作為買方代表,面對頤指氣使的高林,幾乎屁都沒有放一個,就把購車合同給簽了。至於這個東方公司及其老總高林是什麼來頭,那四百多輛車在哪裡、長成什麼模樣,質量、價格、配置是否合理,他一點也不知情。至於吳少紅叮囑的政治任務是何意思,他更是一無所知。當時,東方公司財務總監要了任潮湧銀行帳號,說是事成後有一筆回扣。他本來想不給,可礙於吳少紅的吩咐,也就沒有拒絕。
事後不久,錢貨兩訖,東方公司果然給任潮湧的銀行卡上打來二百萬元。他本來想退還,可想了想還是先報告了吳少紅。
「這筆錢不要退了,有關方面處理一下,免得將來有什麼事情我們交通局一家被動。」吳少紅似乎早就料到會有後來的一堆麻煩。
任潮湧按照吳少紅吩咐,將其中五十萬分給了幾家出租公司老總,另外一百五十萬作了內部處理。任潮湧辦成了這件事大約一個月後,市委提拔他為交通局黨組成員、副局長,是縣委書記於樹奎親自找他談的話。其間,於樹奎曾經兩次說:「看來你是個能辦事的人,我於某就欣賞這樣的幹部!」
從於樹奎讚賞的語氣中,他猜測一定指的是汽車的事情。
關於任潮湧分給出租公司老總五十萬,黃一平曾經聽汪若虹表弟花大明說過。過去計劃經濟時代,出租汽車公司集體所有,司機是打工者。近些年,這些企業改制了,好多公司其實只是一個空殼,汽車都是司機個人掏錢購買,再掛靠到公司名下。因此,用五十萬收買了這些老闆,可以藉此堵住他們的嘴,日後出了問題才好幫助做工作。黃一平料定,他的那個擔任公司經理的同學董成,一定也拿了一筆錢。
「那麼,你知道那個東方公司是什麼人辦的嗎?」黃一平問。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吳少紅沒告訴我,也讓我千萬不要打聽,說知道多了對我沒有好處。當時我還有點好奇,本想通過省交通廳的關係打聽一下。後來發現車子質量、價格、配置都有問題,計程車司機們又總鬧事,我反而不想知道了。因為我明白,自己作為一名底層幹部,越是情況複雜,越應當離開是非遠些。唉,最終還是沒躲過去。」任潮湧嘆息道。
「你什麼時候知道車子有問題?」黃一平問。
「車子回到海北,我打開前蓋一看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大學讀的是交通機械,在交通局也一直與汽車管理打交道,這點眼光還是有的。」任潮湧回答。
「那你作為主要經辦人,在知道車子存在問題後,有沒有感覺害怕或後悔過?」 黃一平語氣有點嚴厲。
「怎麼沒有!和你說實話,發現問題後,雖然包括吳少紅在內的那些領導都不怎麼當回事,可我知道這種事情的後果。因此,當一年後司機開始群體上訪、罷運、堵路時,是我第一個向縣裡提出採取補救措施,這才有那一千萬元的經濟補償。這兩年,隨著車子漏油、自燃現象不斷發生,我總是格外提心弔膽,生怕哪天會出大事。前些天的那起傷亡事故,我第一感覺就是完了,料想可能會因此進牢房。後來聽說事故結論是先撞電桿後燃燒,這才放下心。」任潮湧說了實話。
「這樣吧,今天我們就先談到這裡。關於東方公司那二百萬元的分配情況,你現在就寫個清單給我。另外,你要記住一點,今天凡是和我說的這些內容,包括你寫給我的清單,沒有我的允許,一定不要同別的任何人講。否則,我可能無法保證你的自由與安全。」黃一平囑咐任潮湧,同時遞給他紙和筆。
幾乎無需回憶,任潮湧很快就列出一張清單,同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壓在那張名單上邊,說:「這是我從那一百五十萬中分到的二十萬元,放在卡上一直沒有動,密碼是六位阿拉伯數字:818181。」
黃一平拿過卡,笑笑說:「哦,不要不要不要,好有意思的數字啊!」
「從拿到這筆錢的時候起,我就沒打算要。如果有事了,隨時準備交出來;沒事了,以後也會找個機會捐出去。這筆錢,我不敢拿,也不願拿。秘書長,你相信嗎?」
黃一平點頭道:「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