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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07
作者: 丁邦文
對於突如其來的舉報,黃一平忽然慌了手腳。他的驚慌,抑制不住地擺在臉上,表現在行動上。
馮市長被人舉報了的消息,已經在機關大院裡傳得沸沸揚揚。很多機關幹部,原先遇到黃一平時很熱情,不少人還主動上來套近乎,現在大多拿出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表現得很有距離與分寸的客氣,有的甚至開始在背後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別的常委、副市長身邊的那些秘書,甚至包括丁松市長的秘書小吉,曾經一度開始巴結他,希望借他之力接近馮市長,現在忽然又回到從前的狀態,表面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其實內心裡正暗暗高興,巴不得黃一平與主子一道倒霉哩。
這些外人的冷熱陰睛,對於黃一平來說倒也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馮市長本人,似乎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只有黃一平才能看出來,馮市長明顯消瘦了,眉頭的那三條稜角分明的溝坎,已經有點彎曲變形,右腮的那塊肌肉也明顯松馳,上下蠕動得綿軟無力。連日來,他和馮市長還是那樣形影不離,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也還那樣多,可馮市長卻嚴肅、陌生得可怕,相互間沒有了過去那種說話交流的氛圍,顯得有了很大的距離。想想前些時候,為了換屆的事情,他和馮市長並肩作戰,配合默契,無話不談,那種親密無間的關係令人感動,令人懷念。他揣度,馮市長是因為內心痛苦,才顯得這樣沉默寡言、神色冷峻。而此時,他是多麼希望能幫馮市長分攤一些困難與痛苦啊!
黃一平幾次想打電話給鄺明達、鄭小光,詢問事件的真相和事態的走勢,尋求一顆定心丸,而多年在馮市長身邊濡染的經驗教訓又告訴他,這個時候同這兩個人聯繫,是最大的忌諱。這時的任何輕舉妄動,既會壞了馮市長的大事,也會壞了他自己的大事。茫然無措之際,他忽然覺得,自己平時感覺不錯,現在竟然是這樣渺小與孤獨無助,。他甚至感覺,馮市長現在面臨的這一切,都是因他而生或者由他造成,至少與他辦事不周、不力有很大關係。馮市長那麼信任他,把很多重要事情都交給他辦,而他卻把事情辦砸了。
回到家裡,黃一平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告訴汪若虹和小萌:「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千萬不要打擾我。」而後,他拆開一包煙點上,又給自己泡了濃濃的茶,坐下來慢慢回憶、檢討,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哪些事沒辦好。
想想鄺明達那裡的問題,黃一平明白,只要深入調查下去,問題肯定不小。這麼多年來,無論是打點省、市領導,還是看望那些離退休的老幹部,但凡馮市長送出的錢物,除了城建、交通、規劃等幾個局裡供應一部分之外,其餘大部分都是明達集團買單。特別是那些大宗現金支出,無一例外是從鄺明達那裡提取。至於錢物的流向,大多是由黃一平與鄺明達共同經手,自然都可以回憶出來,有些甚至是有據可查。根據秘書行業的規矩,包括馮市長的多次告誡,黃一平從來不寫日記,對於幫領導請客送禮之類更是不留一張紙片。可是,自從單獨幫馮市長送了幾次禮,涉及的又有不少是購物卡或現金,黃一平也就不顧禁忌,悄悄備下一個本子,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做了一個備忘錄。有一點黃一平可以放心——凡是經過黃一平之手處理的錢物,要麼有鄺明達直接參與、監督,要麼發票之類的手續一應俱全,應該說都沒有什麼問題,他自己並未從中撈得分文好處。可是,那些錢在鄺明達那裡的支取、銷帳情況,黃一平就一無所知了。明達集團財務總監王大海,雖然是黃一平姐夫,但他們之間從來不交流公司財務方面的情況,他也禁止王大海在家裡說及。按照他對鄺明達的了解,對方在企業摸爬滾打這麼多年了,對企、政兩界暗藏的種種風險應是心知肚明,那些錢物支取在帳目上當會做過精心處理。如果要出問題,有可能是近幾個月里,為應對即將到來的換屆選舉,突擊提取了不少大宗錢款,也許還沒來得及在帳目上進行平衡處理。不過,轉而一想,錢是為馮市長而花,又有鄺明達直接參與,自己只不過是跑腿、經手而已,並無絲毫決定權,即使帳目有問題,自己也是愛莫能助。
這樣一想,黃一平感覺輕鬆了一些。再說,那個鄺明達本就神通廣大,他與馮市長的交情也非一般,絕對不會坐以待斃,也不可能對馮市長的危局坐視不管。
鄭小光的事情有些麻煩。對於鄭大公子在陽城狂攬工程,又肆無忌憚地搞些偷工減料之類的鬼名堂,別的人不懂,黃一平可謂清清楚楚。對外說起來,鄭小光是省里某位領導的親戚,其實這只是馮市長用的一個障眼法。所謂省領導,不過是鄭小光有個舅舅,曾經擔任過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後來到省政協做過秘書長,前幾年就退休了。這樣的背景一旦曝光,肯定會讓陽城人笑掉大牙,也絕對會讓那些嗅覺靈敏的官員生疑,最後可能會導致那個鄒蓉蓉浮出水面,馮市長與她的地下姦情敗露。真是機緣巧合,那天若非朱潔一時情緒失控,對於馮市長與鄭小光、鄒蓉蓉兄妹的內幕,黃一平至今可能還被蒙在鼓裡。當然,他也理解馮市長,當今像他這種級別的官員,搞點婚外戀本非怪事,弄些瞞天過海的把戲也屬正常。問題的關鍵在於,那個鄭小光應當多替馮市長考慮,不該在陽城搞得雞飛狗跳太過囂張。在這方面,黃一平現在想來也自覺有點內疚。作為市長秘書,也作為鄭小光的一個朋友,他應當幫助把好這一關,對於鄭小光的過火行為及時提醒甚至制止一下,可能情況就不至於發展到目前地步。萬幸的是,對於鄭小光平時所贈的大宗錢物,他都堅決拒絕了,否則,這時他會更加感覺愧對馮市長,更加後悔莫及。
黃一平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一夜。
第二天大早,當汪若虹推開書房門時,裡面滿屋子煙霧如剛剛發生了一場火災,菸蒂堆了滿滿一煙缸。黃一平倚在椅子上昏睡不醒,上前一摸額頭,居然燒得燙手。黃一平就這麼忽然病了,發燒到接近四十度,說胡話、做惡夢、出冷汗,嘴上燎起蠶豆大的泡。汪若虹緊急把他送到第一人民醫院,不敢說受到什麼驚嚇,只說是著涼感冒了。仲院長聞訊,親自指揮人給他輸液、打針。
連續昏睡了一天一夜,黃一平終於清醒來。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瞪著渾濁的雙眼低聲問身邊的汪若虹:「馮市長呢?」
汪若虹又心疼又氣惱,嗔怪道:「還馮市長哩,你自己昏迷二十多個小時,差點報了病危。」
黃一平努力回憶著前邊的事情,這才想起馮市長被人告狀、自己關在書房裡反思那一節。這時,他想趕緊起來,就像電影電視裡經常看到的受傷戰士,輕傷不下火線,繼續守候、戰鬥在馮市長身邊。可是,任憑怎樣使勁,渾身竟然軟得像一攤蛋黃,爬了半天也沒能起來。一陣眩暈之後,兩行豆粒大的淚珠禁不住脫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