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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05 作者: 丁邦文

  所幸的是,一切都還在年副部長掌控的範圍之內。

  別看舉報信雪花一樣漫天飛來,省領導的指示一個緊似一個,陽城社會輿論更是風起雲湧,然而,千條江河歸大海,關鍵之處皆在年副部長一人之手。熟悉官場秘訣者皆知,像這樣的調查,表面看一切都有既定的程序規範,只需有條不紊地嚴格施行便會水落石出。可是,熟悉內情者還是一目了然,一切只不過都是個過場。真查與假查,查深與查淺,全賴於那個年副部長。

  試想,本來是考察一個城市的候任市長,結果舉報信一來,轉化成問題調查,遇到這種棘手的事情,一般人肯定生怕惹火燒身,避之唯恐不及。可是,這個考察組長恰恰是年副部長,他自然知道萬一調查大權落到別人手裡,那馮開嶺慢說提拔重用,就是保住不進牢房恐怕都難。馮開嶺這邊落水了,很多相關的人很可能會受到牽連,他年副部長本人又豈能全身而退?有鑑於此,他自告奮勇接下這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就是順理成章之事了。作為一個以省委名義組織的調查組,其成員由哪些人參與,怎樣展開調查,調查到什麼程度,等等,年副部長就得好好思量了。這其中奧妙無窮,頗深講究。說白了,如果當成一件大事,認真追究下去,那就可以抽調審計、檢察、紀檢方面的精兵強將,成立個像模像樣的專案組,芝麻大的事情也往深處追窮處打,那樣的話,逮捕法辦幾個人還不輕而易舉。可是,根據年副部長的安排,調查組成員還是以考察組為主體,從紀檢等部門象徵性抽調了幾個年輕人參與,嚴格限定在一個極小的調查範圍。而且,他還十分強調紀律性與保密性,規定不得隨意泄露調查內容,有關情況只對他一人負責。因此,調查過程中年副部長掌握的情況,馮開嶺基本也是同步知曉,這就讓後者有了足夠的時間填缺、堵漏。

  其實,早在舉報者的匿名信剛剛寄到省里,年副部長當夜就給馮開嶺來了電話,不僅把信的內容一字不拉全文透露,而且連領導們的批示也都全盤托出。

  對於舉報信的具體內容,馮開嶺在大吃一驚的同時,自然也有了從容應對的時間與心理準備。

  「你那邊一定要抓緊操作,我這裡利用挑選合適人員組成調查組的藉口,儘量拖延一些時間。」年副部長叮囑道。

  「明白。我這邊做到什麼程度才能平安無事呢?」馮開嶺問。

  

  「有些事,估計徹底賴是賴不過去了,弄不好還會越賴越被動。最好的辦法是就事論事,對證據確鑿的舉報事實儘量承認下來,這樣調查組就不會很被動,你那邊也可能大事化小,早點平息。」年副部長顯然是胸有成竹。

  「就這麼多問題承認下來不也一樣完蛋?」馮開嶺急了。

  「你難道不懂偷梁換柱、暗渡陳倉術?」年副部長反問。

  「哦?」馮開嶺一楞,忽然想起陽北那個瞎子說過同樣的話。

  「實在不行,找個替身!」年副部長的話,斬釘截鐵。

  馮開嶺眼前頓時一亮:「這個辦法,妙!」

  話說到這個份上,年副部長就算仁至義盡了,底下的事就看馮開嶺怎麼運作了。

  放下電話,馮開嶺大大喘了一口氣,幾天來高度緊張的神經也稍稍得到些鬆弛。對於他來說,多虧了這個年副部長啊!這個時候年副部長的存在,於他就是滔滔洪水中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謝天謝地,他花十幾年時間精心培育的這個特殊關係,此時方體現出真正的價值。

  馮開嶺和年副部長有一層同學關係不假,可那種黨校同學,不過是一個只有兩個多月時間的短期培訓班。當時,年同學只是組織部里一個副處級科員,班上同學不少是正處級領導幹部,有的已經掌管著一個實權很大的縣處級單位。因此,很多人都忽略了其貌不揚、其言也寡的年處長。黨校學習課程不多,業餘時間卻非常充裕。很多同學來黨校學習並不真是為了學到多少知識,而是著眼於結交各行各業的同學,充實自己的政治與人脈資源,因此,只要一有空閒,他們便呼朋喚友,組織各種形式的聯誼性活動。馮開嶺那時剛調任省委研究室主任,恰巧和年同學分在一間宿舍,兩人課餘時間又都不太喜歡參加那些聚會,更對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不感興趣,因而就有很多時間在一起散步、聊天。兩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每天有那麼多機會在一起神聊,自然就聊出很多共同的東西,由此增進了相互了解與友情。馮開嶺發現,這個從大學畢業就一直在組織部工作的年同學,為人謹慎低調,頭腦聰明且相當冷靜,其對人對事的精確分析與判斷,註定堪成我黨組織工作的幹才,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天才。馮開嶺判斷,其人其時雖然位置並不顯赫,手中權力也有限,可照當下態勢發展下去,其前途遠比班上那些縣長、區長、處長們遠大。基於這樣的判斷,馮開嶺對他一直比較客氣,甚至顯得有些尊敬,這讓年處長感覺非常受用,也有點感動。在官場中人看來,以馮開嶺當時正處的職位,對年處長一個副處級百般恭維,自然有些禮賢下士的味道。

  黨校學習結束後,馮開嶺與別的同學大都聯繫不多,唯獨與年處長主動聯絡、頻繁溝通,且時不時從陽城給他帶些禮品。之後不久,馮開嶺原先跟隨的老書記突然病逝,他在省里失掉靠山,一時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他聽從年處長的建議與謀劃,主動要求下到陽城擔任副市長,表面上是離開權力核心下到基層,其實也是脫離了是非中心,順便撈到半級提拔,也進入到更加廣闊的天地。與此同步,年處長也由虛級轉為實職,先後當上市縣幹部處的副處長、處長。在這期間,不光是逢年過節,就是平常日子,只要一有機會,馮開嶺總斷不了殷勤探望、電話問候,兩人的關係因之慢慢鞏固下來。

  像馮開嶺與年處長這般萍水相逢的關係,能夠長期相處下來,其基礎無外乎利益二字,彼此一定都會頻繁相互利用與交換。可是,他們之間卻有些例外,尤其是鳳凰小區那個工程之前的好多年,除了平常那種純朋友、同學式的走動,以及不足掛齒的一點點禮物往來之外,只有馮開嶺時常向年處長開口,或是打聽官場信息,或是謀求某種幫助,而年處長卻從來沒有對馮開嶺提過任何要求,甚至多次退還過馮開嶺贈予的購物卡等敏感禮物。這樣時間一長,就讓馮開嶺感覺有些負欠感,進而擔憂欠債越滾越重,將來未必能償還得起。兩前年鳳凰小區的那件事,當時年處長話一出口,馮開嶺便心中一驚,知道索債的來了。作為陽城分管城建、規劃的副市長,他對轄內哪怕是燒餅大的一塊土地都了如指掌。年處長所提那塊地,由於地處幾個高檔小區中間,隨著房價飛漲,其市值可謂寸土寸金,已經有好幾撥房產商盯上,交通局本身也不肯吐出,實在是太敏感太金貴了。然而,既然年處長開了口,馮開嶺想天法也要滿足,而且還得不動聲色。否則,如果把難處擺出一大堆,或者事情搞得不利索,那就勢必讓人家感覺你做人不夠地道,以後慢慢不同你打交道。後來的事情,前文其實有過交待,馮開嶺回到陽城,先是悄悄做通交通局長工作,後又讓鄺明達公司出面,把那塊地以工業用途拿下,再由於海東採取變通辦法改變成商業用地性質,如此三轉兩轉總算成功。期間,雖然許多具體事情交由黃一平在辦,可馮開嶺暗中卻絲毫也沒放任或鬆懈,因為他打聽了那個陳總的背景,其人竟是年處長的親妹夫,實際上是由年夫人幕後操縱。那個項目建成,包括土地轉讓差價、房子利潤、容積率更改等幾項相加起來,年處長賺了足有五六千萬元,算是還了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也因為有了這一筆,年處長才會如此全心全意幫他操心忙碌。

  馮開嶺覺得,自己在年副部長身上的投入非常值得。如此危險境地,這樣的鼎力相助,不要說五千萬,就是五個億也值了。何況,錢是陽城六百萬人民的,又不是他馮開嶺個人的,給誰不是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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