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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2 04:50:03 作者: 丁邦文

  年副部長一行在陽城的考察,出乎意料地順利。

  人大、政協那塊,除了原來班子裡的老人,基本上都是市委、市府里年齡接近二線的班子成員,全部屬於職級平移。政府里的副市長,除了提拔兩個新人,也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至於最重要的市長位置,由於張大龍和秦眾的退出,馮開嶺便成了陽城市長的唯一人選列入考察,原先那些屬於張大龍與秦眾的支持者,基本上都轉過來支持馮開嶺。因此,展現在馮開嶺面前的道路,平坦且光明。

  「行了,這回你我都可以睡個好覺啦!」還沒等考察結束,年副部長就在電話里對馮開嶺如是說。

  「大恩不言謝!」馮開嶺當然也是喜不自禁。他明白,考察之後的工作,年副部長具有完全控制權。

  可是,考察組前腳離開陽城回到省里,正準備匯總情況上報省委,陽城這邊卻出了問題。麻煩事降臨在馮開嶺頭上,而且還不是一樁——

  先是有人以明達集團內部員工的名義舉報,稱鄺明達近年經常大筆提取現金,卻無法說明正當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據,有貪污、挪用巨額公款之嫌。

  明達集團是股份制公司,下屬七八家實體,主體是民營性質,建築機械一塊仍有少量國有股尚未退出。鄺明達雖然貴為最大股東、董事長兼總經理,卻也不能無視財務會計法規。而且,即使是完全民營性質的公司,按照有關法規,資金流動也應當嚴格遵照財務規範,否則同樣視作違法甚至犯罪。

  不過,明眼人一看便知,舉報信表面指向鄺明達,實質卻衝著馮開嶺,說他與鄺明達關係非同一般,相互間在經濟上有難以說清的纏繞。

  

  這邊明達集團的風聲乍起,那邊又有人捅了鄭小光在陽城攬工程的事。也是匿名舉報,列數鄭小光在參與陽城市政、交通工程建設過程中,投標做假、工程質量低劣、隨意更改合同、提前支取款項等一堆問題,每一項指控都說得駭人聽聞。無需諱言,這個時候捅破此事,矛頭也是直指馮開嶺。在陽城,誰人不知道鄭小光與馮開嶺的特殊關係呢?

  省委、省府所有領導都收到了舉報信,這些信經過批示又全部匯集到省委考察組年副部長那兒。按照省里領導的指示,上述問題仍然由考察組負責,必要時可抽調紀檢、監察、審計等相關部門人員,立即展開調查,弄清事實真相。

  很快,年副部長又率領一個五人調查組悄悄進駐陽城,針對舉報信上的內容,核查明達集團有關現金支出情況,同時調閱城建、交通幾個相關工程的招投標資料與財務帳目。

  對於舉報信的內容以及省領導批示,馮開嶺當然在第一時間全部獲悉。這次,他感覺來者不善,舉報者完全是一副欲置他於死地的架勢。信上所羅列的那些內容,幾乎全都說得有鼻子有眼,只要認真查下來,也許都是事實充分、證據確鑿。更為可怕的是,一旦按照那些線索深追細究下去,很可能會產生輻射、連環效應,如俗話所說「拔出蘿蔔帶出泥」「燒著襪子燙著腿」,把事情越搞越大。馮開嶺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和鄺明達、鄭小光之間的那些事,遠比信上羅列的嚴重得多。這種時候的舉報,無疑是衝著他即將到手的市長寶座,而且有備而來。

  他和鄺明達之間,有著長達十幾年的密切關係。當年,他剛從大學分配到陽城師專工作,兼任自學考試班的管理員,鄺明達則是自考班上的一名學員。那時,出身農村的馮開嶺,遠不像現在這般瀟灑大氣,言談舉止之間總有种放不開手腳的拘束。而城市出身的鄺明達,則始終洋溢著一股熱情、大方、灑脫、義氣的氣質。作為建機廠的生產副廠長,鄺明達經常因故不來上課,作業也不及時完成,時常需要馮開嶺幫他從中做些手腳。可是,每到考試,鄺明達又總能圓滿過關,從來沒有補考過,最後甚至還當上全優學員。要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那種自學考試,其難度與嚴格程度相當高,絕非當下同類考試這般寬鬆馬虎、容易過關。從某種意義上說,兩人相識初期,馮開嶺與鄺明達之間的關係,與時下恰好相反。其時的馮開嶺,即使談不上巴結鄺明達,骨子裡至少有些欣賞的意思。不過,鄺明達對他卻一直抱取著一種比較平等的態度,從來沒有小瞧他這個農村出身的普通老師,甚至還對他表現出某種禮讓。總之,那時他們的關係比較單純而極少功利,基本局限在精神交往的範疇。

  後來,等馮開嶺調到市委書記身邊做秘書,兩人的交往依然熱烈,但相互間開始有了某些物化的東西介入。比如,鄺明達作為陽城國有企業界最年輕的廠長,有很多請示、報告之類的材料需要直達最高首長,或者有些項目開工、洽談、剪彩方面的活動須請市委書記出場。這種時候,馮開嶺的媒介作用就舉足輕重。在當時的氣候條件下,市委書記頻繁出現於某企業,或者對這個企業高度關注,那就意味著這家企業及其負責人在當地綠燈多、紅燈少,遇事少有阻力多順風。作為回報,鄺明達經常送給馮開嶺一些名煙名酒名茶之類,只說是讓他上下打點,作為在政壇上的必要潤滑與鋪墊。再後來,馮開嶺調到省城工作,鄺明達還是經常利用各種機會前去探望,到了省城不僅請客吃飯,而且時常捎帶些物品,雙方的友情一直比較鞏固。等馮開嶺回陽城做了副市長,兩人的關係自然進入一個互惠共贏、相互支撐的新時代。作為企業家的鄺明達,固然需要尋求政治上的靠山,尤其像馮開嶺這樣前途遠大的潛力型官員,更是求之不得的寶貴資源。何況,在副市長任內,對於明達集團的改制、企業轉軌、資金調度等,馮開嶺也是大力支持。尤其是資金,馮明達手上掌握的城建、交通資金高達數十上百億元,調度起來遠比從銀行借貸方便、隱蔽且成本低廉,全市只有明達集團一家有此特權與便利。從馮開嶺這方面說,他從來沒有在縣(市)、區擔任過黨政主官,也沒有在要害部、委、辦、局做過一把手,甚至也沒有直接分管企業的經歷,因而他就缺少一個很重要的資源——錢。在官場,但凡要脫離正常軌道謀求升遷,就非得走點捷徑,可哪一條捷徑不是用錢物打通的呢?官場所說的錢,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眼裡的那萬兒八千,動起手來就要幾十上百萬。這麼多年下來,特別是近期運作換屆事宜,無論是N 大的方教授,還是省委楊副秘書長,包括那個作品研討會,花出去的真金白銀肯定不少,那些錢又豈能通過正常渠道支出?如果不是有個鄺明達從旁充當小金庫,光憑馮開嶺自己籌劃,哪裡辦得成一樁?現在舉報信一來,若是果真徹查下來,種種幕後勾當就得徹底露餡。花錢謀官,等同於直接貪污受賄,而且政治影響惡劣,比之張大龍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更加駭人聽聞,較之秦眾的論文抄襲更加不能同日而語。

  想到此,馮開嶺驚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至於那個鄭小光,他就更清楚問題非同小可。

  這幾年,鄭小光在陽城攬得的城建、交通工程總有十好幾項,累積起來資金總額沒有十億也有八億,若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最低利潤空間,少說讓他賺了上億元。何況,馮開嶺心裡非常有數,鄭小光的這些工程,大多沒有通過正規招標投標程序,工程造價明顯高於正常水平,再加上,鄭小光並無正規施工隊伍,工程都是層層轉包給資質很差的小包工隊,賺取的利潤就更大。信上反映的提前支取工程款、中途任意改變預算等等,幾乎樁樁屬實。馮開嶺平時一向自視謹慎、低調,為何對鄭小光一人如此網開一面?不錯,當然是因為其妹鄒蓉蓉。馮開嶺此生,感覺最對不起的人就是鄒蓉蓉。細想想,一個女人從二十多歲的花季年齡開始,傾心委身於一個男人,十多年間無怨無悔更無所求,獻出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他何以為報又怎能不報?這個鄭小光做事張揚不假,可是,當今社會利益至上,在那些城建、交通的主管與經辦官員面前,如果鄭小光不把排場做足,大旗扯高,又豈能輕易拉到一星半點工程?何況,鄭小光賺的那些錢,多半給了鄒蓉蓉,築就了馮開嶺與蓉蓉共同的愛巢。現在事情一旦敗露,什麼人情工程、關係工程、豆腐渣工程的屎盆,肯定一股腦兒都要扣過來。若是鄒蓉蓉的事情一併查出,那就更加有好戲看了,成克傑、胡長清、陳良宇們身上所具的一切醜行劣跡,基本上也就全有了。

  不能!絕對不能讓事情朝向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

  馮開嶺畢竟在官場磨礪多年了,外邊風聲如此之緊,他卻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樣忙著視察工程、發表講話、接待應酬,甚至對黃一平也不多說什麼。可是,私下裡他卻一刻也沒有停止行動,他要拼盡全力進行抗爭,堅決闖過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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