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2024-06-12 04:47:33
作者: 祁連山
看見群狼逃走,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撫著「咚咚」作響的心,像一堆泥似地癱在了那兒。
心情平靜下來後,他對狼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沒有過多的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必須在天黑之前把掉下懸崖的大鹿給弄回石洞去。冬日的天氣就像顆牙那麼長,說黑就黑了,而且此時,在隆冬刺骨的寒風中,太陽像一面無光澤的漢代銅鏡,已然掛在西南山的樹梢上了。
請記住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他像一隻古猿,在懸崖峭壁間攀援騰躍,不一會兒便下到了谷底。憑著感覺,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大鹿掉下去的地方。但他扒開幾丈高的灌木時,赫然看見兩個壯碩的漢子正提著兩把血淋淋的刀子在剝大鹿的皮子。
就在他看見那倆人時,那倆人也看見了他。「毛野人,毛野人!」其中一人驚呼,聲音發顫充滿恐懼,半張著的嘴就像一隻冬日草原上的老鼠洞,手中的刀掉在腳下的河卵石上,發出了響亮的「噹啷」聲。但另外一人膽子比較大,只見他略顯吃驚和遲疑後,拋了刀子,順手抓起了立在旁邊大石塊上的快槍,「嘩啦」一聲,推彈上堂。
甄二爺大吃一驚,他知道自己就是發聲解釋,也已經來不及了,於是便以S型路線縱跳著撲向二人。拿槍的那人顯然是個高手,在他縱跳間已然將一梭子子彈貫了過來。但是,甄二爺顯然更勝他一籌,他的一梭子子彈尚未打完,他已然到了他跟前,還未等那人回過神來,半自動步槍已經到了他手中。
「啊!」膽小的那人顯然被嚇傻了,先是不知所措,接著看見電光火石間毛野人已經到了眼前,便驚呼一聲,脖子一揚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持槍的那人看見槍被繳了,撒腿就跑,那種失魂落魄倉皇逃竄的樣子讓甄二爺忍俊不禁。差不多有半年沒有見到人類了,此時驀然間看見了兩個人,有一隻親切感充盈在他胸間。他突然間有了想跟這個逃跑的人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的念頭。心念圃動之際,拔腿朝那人追去,嘴裡故意吱哩哇啦地大聲呼喊。
那人回頭看見毛野人吼叫著追來,拼了老命狂奔。但在叢林中奔跑哪是甄二爺的對手?二人的距離漸漸近了,就在他離他兩丈遠的時候,他突然從衣袋中掏出了旱菸兜扔給了他。甄二爺略顯驚愕後,立馬明白了他的用意。原來在門源川人的傳說中,毛野人惜財如命而又愚蠢之極,據說人們遭到它們的追擊後,只要扔給他一件東西,哪怕是一根筷子,他都會撿起來拿回洞去,然後才會重新來追。看來,今日這小子實實在在把他當成毛野人了,當下更不理會,徑直追來。
那人看見毛野人緊追不捨,早已嚇得屁滾尿流了,哪裡還有逃跑的勁兒?還未等甄二爺追到面前,便慘叫一聲,抱著頭直朝一叢灌木中鑽去,像非洲沙漠中的鴕鳥,人也立馬得瑟成了一叢狂風中的芨芨草,尿已經將褲子全部泡透了。
「哈哈哈……」他看到這樣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把那人一把拽起來說:「你跑球啊?怕不成老子把你吃了?」
那人聽見聽見笑聲,繼而又聽見說話聲,這才抬起頭顫聲問:「你到底是人,還是毛野人啊?」
「嗚嗚嗚……」他故意朝那人呲牙咧嘴,「我是毛野人,是野人溝的公毛野人!」說罷又哈哈大笑起來,「日媽媽你見過說話的毛野人啊?」。
這回那人知道自己遇到的一個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捶著自己的胸脯說:「姑舅,你把我倆嚇死了……我倆進這野人溝時,最怕的就是遇到毛野人,想不到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遇到你了……實話把我倆嚇死了!」
「一個大男人,膽子就那么小啊?」他抑鬱他。
「你膽子大?你看看你像不像一個毛野人………」說著拉他到河邊,用腳扒拉來了冰面上的積雪,讓他站在旁邊照自己。藉助夕陽的餘暉,在光滑如鏡的冰面上赫然顯現出了一個毛野人的影像:長長的頭髮和著草屑,像一片用久了的毛氈;足有幾寸長的鬍鬚亂蓬蓬地罩在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在那兒忽閃;一身是棕黃色的旱獺皮,讓他顯得更加臃腫和笨拙……怪不得這兩人看見自己就顯得失魂落魄,自己這副形象,不是毛野人是什麼?不要說別人,就是自己在這野人溝里遇到這樣的東西,也一定會嚇得屁滾尿流的。
「呵呵……」他不好意思地摸著自己的鬍鬚笑道,「這樣子我自己不知道,確實夠嚇人的……我倆快去看看,你那同伴莫不嚇死了吧?」
二人返回剛才離開的地方,只見那人像一個死人直挺挺地躺在灌叢中,探了探鼻息,發現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看來一縷幽魂已經在閻王殿前遊蕩,嚇得二人忙不迭地掐人中、灌雪水,忙活了好一會兒,才把那小子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
「李三娃,你把我嚇死了!」膽大的那個叫著膽小的那人的名字說。而那個叫李三娃的漢子睜眼看見甄二爺,跳起來朝膽大的那人的身後藏去,嘴裡兀自驚呼「毛野人、毛野人……」
「這個母毛野人想找個男人,你就跟著去吧……」他把那人從身後拽出來,推搡給了甄二爺。那人屁股後撅,死活不肯前去。他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日媽媽一個男子漢膽子小得連一隻老鼠都不如!你看這是毛野人嗎?狗日的他真是個母毛野人,老子說不定這個時候已經跟她入洞房了呢……」
「呵呵……」甄二爺在旁邊笑著,心說你狗日的剛才跑得比兔子還快,嚇得都尿褲子了,這時候卻在同伴面前胡吹海擂。李廷瑞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對了,叫五十步笑百步。但他寬容了笑著,卻不去揭穿他。
這場鬧劇結束後,天色已經不早了,仨人都知道沒有功夫閒扯,於是三下五除二,將那大鹿肉大卸八塊,儘自己之力背了些回到了甄二爺居住的石洞。
第二天,甄二爺將獵鷹尕箭兒放歸叢林後,跟著他倆,背著那些凍成了鐵塊的鹿肉,朝野人溝外五十里之遙的野雞嶺煤礦走去。甄二爺是受了這二人的鼓動,到野雞嶺煤礦去當「煤娃娃」的。煤娃娃者,是門源川人對煤礦工人的統稱。
原來這二人是野雞嶺煤礦的煤娃娃,膽子大的那個叫肖進寶,膽子小的那個叫李三娃。這場白毛大雪後,他倆受礦長的指派,為改善煤娃娃們的生活,分別背了一桿半自動步槍和一根土銃槍,到祁連山麓去打獵的。可他倆那槍法,是光打空氣不打獵,白白浪費了不少子彈,卻連獵物的一根毛也沒打著。二人正在憂慮無法回去交差的時候,天上掉下來大餡餅,幾頭大鹿居然在離他倆不遠的地方,紛紛從頭頂百丈懸崖上掉了下來。
當下二人大喜過望,誰知福禍相依,憑空出現的假毛野人把他倆的三魂七魄給嚇掉了。後來峰迴路轉,那個毛野人原來是個人,一個長期在這野人溝打獵為生的獵人,他居然還有一個溫暖舒適的石洞。事兒在一波三折之後,他倆做夢也沒想到,在這危險恐怖的野人溝,在這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中,還能享受到肥美的大鹿肉,還能睡上被柴火燻烤得熱烘烘的獸皮被窩。
那一夜,他們三人烤著火吃著肉,在明晃晃的松明子下盤膝而坐,無所不談相見恨晚,似乎是相識故交。彼時彼刻,三人只恨沒有大碗大碗的青稞酒可喝。
但甄二爺卻是心懷鬼胎。他在看似東拉西扯的閒談中,故意裝糊塗引話題,隱瞞自己身世規避自己經歷。同時,儘可能地了解外邊的世界,了解門源川最近的變化,特別拐彎抹角地打聽門源縣公安局是不是還在通緝一個叫甄二爺的殺人犯。同時,也在儘可能地了解這倆人的底細,試探這倆人所說的話的可信度。
「不知道,不知道!」那二人連連搖頭,「這年頭,死的人太多了,誰還記得叫什麼甄二爺的殺人犯?前幾年搞『四清』運動,這兩年文化大革命紅衛兵們搞武鬥,死了多少人啊?」他倆一邊吃肉一邊搖頭感慨,「就我們那小煤礦,一年不死八個十個的?自己活下來都不錯了,還管球別人呢!」
「呵呵,那是,那是!」他笑著附和著他倆,「大人盼的是天下太平,小人盼的是自家太平,我們草頭百姓,管好自家的事兒就行了!」看來這兩人長期在那幾乎與世隔絕的小煤窯挖煤,跟他一樣已然不知道外邊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哦,對了,我們還沒請教大哥尊姓大名呢!」肖金寶笑著文縐縐地說。看來這是個文化人,白天剛認識時,他就說了一句「人跡罕至」,便讓甄二爺肅然起敬,今日又是這般,更讓他傾慕有加。
「呵呵,我啊……我,我姓李,大家都叫我李山客……」說罷內心苦笑。那個作惡多端的張子龍也曾化名叫李山客來著,自己一向是非常憎恨和鄙視擁有這個化名的人,不知怎麼,今日竟然脫口而出,說自己是李山客。
「哦,哦,那就是李哥了!」吃飽喝足的肖金寶言辭中充滿了感謝和熱情,「你在這裡多長時間了啊?」
「也有個把年頭了,」他閃爍其詞不敢實言相告。他怕這倆小子如果知道門源川那樁殺人案,會根據時間推斷懷疑到他頭上。
「哦……大哥,這麼長時間你一個人住在這深山老林里,受得了嗎?」
他無言以對。說真的,來到這野人溝的這幾個月時間裡,物質上的貧乏沒有擊倒他,他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做到了溫飽有餘,但那難言的孤獨、寂寞,以及想家的痛苦時時刻刻折磨著他,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就像一條條毒蛇,來吞噬他咀嚼他的靈魂。雖然他曾採用做岩畫、下五子棋等多種方式進行了排遣,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有幾次,他竟呼喊著妻子和孩子的名字從夢中醒來,醒來時發現自己淚水潸然不可自抑。要知道,他一向認為自己一個非常堅強的人,淚水是不屬於自己的,誰知原來也是這樣的脆弱。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啊!
有幾次,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再也無法過下去了,就決定天亮後回家,回家最後看一眼妻子和孩子,然後投案自首。借債還錢、殺人償命,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自己殺了人,就應該償命。但第二天早晨,他又膽怯了,說實在的,他怕死,更怕那種沒有尊嚴的屈辱的死。
看見他沉吟不語,李三娃忍不住說:「李哥,我看,這寒冬臘月冰天雪地里,你也打不了獵……我看你還不如跟我們一塊帶野雞嶺煤礦上去挖煤!」
「就是,」肖金寶也慫恿他,「那裡一天可以掙到十塊錢呢!……再說,我們幾個一塊兒,也有個說話的人,也能吃到麵食啊……這一天光吃沒鹽的肉,你受得了啊?」
他沉吟良久,說:「好吧……只是……煤礦礦長會要我嗎?」他想,與其在這裡一輩子等死,還不如出去闖闖,即便是被公安局逮住了,也認了。
「那沒問題,」他倆一臉欣喜,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他不要你,我倆也不幹了,我們仨人一塊到野狐嶺煤礦去……」
這祁連山麓的溝溝壑壑里,都蘊藏著豐富的礦產資源。五十年代國家地質部門對這裡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普查,普查結果是金子、鐵、錳、鉛鋅、煤炭、石棉甚至叫什麼鈮鉭之類的礦藏極為豐富。「這簡直就是中國的烏拉爾!」據說當時那個鬚髮皆白的老科學家慨然驚嘆。別的礦藏老百姓沒有技術和實力開採,唯有這漫山遍野的煤,黑褐色的礦床裸露在草原上,裸露在山崖上。牧人們轉場時,將帳房下在寬闊的礦床上,用鐵勺子隨手往腳底下的老鼠洞裡一挖,就能掏出優質的煤,用來做飯取暖。
由於極易開採,所以那個時候每個生產隊都有自己的小煤礦。小煤礦除了給全生產隊百十號人提供取暖做飯的煤之外,也給生產隊增加一點收入。那個時候,凡是有小煤礦的生產隊,年底分紅的時候,一個工能達到一角乃至兩角錢,社員們能分到幾十塊甚至幾百塊錢,而那些沒有小煤礦的生產隊,年底不要說分到一分錢,還要拉下「往來」,也就是倒欠生產隊一屁股債。
這野雞嶺上的小煤礦有幾百個之多,星羅棋布地分布在綿延數百里礦床上。肖金寶帶他來到的,是門源縣紅衛公社三大隊第四生產隊的煤礦。煤礦坐落在一個簸箕形的陰山凹里。說是煤礦,實際就是一些小煤窯,窯口酷似旱獺洞,遠遠望去,像一張張吃人的嘴。洞口旁邊,堆滿了黑黝黝的煤以及山也似的煤矸石,停滿了大大小小的馬車、牛車。這一切,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讓人沒來由地產生一種刺痛感屈辱感……
礦長姓吳,叫吳有益,是一個年紀四十歲上下,渾身收拾得乾淨整潔的漢子。筆挺的中山裝、潔白的襯衣,結實好看的黃翻毛軍用皮鞋……甄二爺第一眼看見他時,就直觀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因為在這髒亂不堪的地方,周圍的煤娃娃們一個個黑得像焦炭,他的這種乾淨與周圍的環境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不合時宜。
他的那間臥室兼辦公室的窯洞也收拾得乾淨整潔。洞壁破天荒地抹上了黃泥,並糊上了報紙,使整個窯洞顯得亮堂了許多;木板搭成的床上,鋪著「虎抱頭」的狗皮褥子,上面罩著乾淨的紅白相間的床單;門源縣八一軍工廠製造的生鐵爐子,擦拭得光可鑑人,裡邊的優質煤正在熊熊燃燒,發出飛機轟鳴一樣響聲……甄二爺站在爐子邊,局促不安地打量這一切時,只聽他問:「你是哪兒的人?名字叫什麼?為什麼到我這兒來挖煤?敢不是盲流吧?」
他這一連串的提問顯得咄咄逼人。幸虧肖金寶他們一路上合計好了,甄二爺回答得小心翼翼卻是對答如流,「……我原本是生產隊派出來打獵搞副業的,可大雪封山了,回不了家了,就想到您這兒挖一陣煤,掙倆錢兒花……」
「就是,就是,」肖金寶和李三娃在旁邊隨聲附和,「我倆在野人溝遇到他時,這狗日子差不多快凍死了,再說,連吃的鹽巴都沒有了……所以,所以我倆就可憐他,帶他來了……」
「你倆敢保證他不是盲流嗎?」他抽了一口「大前門」牌香菸,優雅而表演性地吐出了一個大大的煙圈問。
「我倆敢拿性命擔保!」他倆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他要是盲流,我倆負完全責任!」
「盲流」,顧名思義是盲目流動。在那個時期特指持有農村戶口而流動到城市謀生計的農牧民,是城市人對這類人的歧視性的稱呼。延伸開來,也泛指未經生產隊的批准,擅自到外面尋「光陰」的農民。這類人,除了生活所逼的原因,也有不滿足於農村微薄的收入和清苦的生活到處流竄。在人們的影響中,他們大都是一些不安於現狀不務正業的人。
「那好吧!既然這樣,就跟你倆一班吧!」吳礦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叫他們出去。
甄二爺成了野雞嶺小煤窯的一個煤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