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2024-06-12 04:47:35 作者: 祁連山

  煤娃娃們的生活是清苦的。一天的伙食除了幾個又黑又硬的青稞面饅頭外,就是只放了一點夏天涼曬乾了的蘿蔔或蔓菁葉子的「乾菜」,外熗一鐵勺清油的所謂「巴羅」飯,一年四季幾乎見不到一點葷腥。因此甄二爺他們背回來的那些鹿肉、旱獺肉,對這些用他們自己的話說「腸子幹得幾乎裂開口子」了的煤娃娃們來說,簡直就是珍饈佳肴。他們吃了那些肥美的肉後,對他表示了前所未有的善意和尊敬,看見時都面帶微笑,甚至會主動傳授他一些挖煤的技術和知識。

  派給甄二爺的活兒是往外運煤的粗活,因為他根本幹不了極富技術含量的「煤把式」。所謂的煤把式,就是負責在煤茬子,也就是工作面上刨煤的人。這裡的煤層大約只有一尺五左右,而且以右傾七十度斜布在堅硬的岩石中,深不見底。因為工作面極窄,煤把式們刨煤時,必須斜躺在地上,必須把那足有五六斤的鴨嘴鎬擦著耳朵穩、准、狠地刨向工作面,否則那夾在岩石中不知幾千幾萬年了堅硬異常的煤就像生鐵,任憑你怎麼用力,只會在上面留下一個個凹坑。

  甄二爺哪能幹得了這活兒啊?起初派他運煤的活兒時,他是老大的不願意。肖金寶呵呵笑著,將鎬頭遞給了他,他學著他的樣子不服地刨了起來,但只幾下便胳膊酸痛大汗淋漓,煤卻只刨下了一丁點兒。有幾次,那鋒利的鎬頭險些刨在自己的頭上。「好了,好了,你就甭逞能了!我這刨煤的功夫,也是差不多十多年才練就的……要是你也能像我一樣,我豈不是要去討飯了?」肖金寶笑呵呵地接過了鎬頭說。

  但運煤也是個技術含量不低的活。在那漆黑低矮、曲折崎嶇巷道里,拉著用牛皮為箱、汽車軸承為輪,裝有不下於五百斤的煤的車子,來回一次行走兩公里左右的路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拉車人必須將繩子斜套在肩上,手腳著地,像牲口似地匍匐前行。掛在運煤車前邊的清油燈像一隻發著螢光的貓眼,閃爍不定,在那被他壯碩的身軀差不多塞滿了的巷道里,幾乎照不到前方。燈差不多就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

  洞壁上到處都是尖利如狼牙的岩石,不小心撞在上面,輕則起一個大包,重則鮮血長流。也因為技術不熟練,運煤車常常卡在洞壁上無法行走,使他不得不常常翻身去抬著調整車頭,這使他比別人多耗費一倍、兩倍的精力。因此,一趟拉出來到陽光明媚的外邊,他已經像個戰場上退下來的敗兵,頭上裹著繃帶,渾身上下好幾處起了碗大的包。同時,也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渾身酸軟得似乎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了。

  「媽媽的,這是人幹的活兒嗎?」他躺在煤堆上氣喘吁吁地破口大罵。

  「當然不是人幹的活兒!」跟他一塊兒運煤的兩個小伙子自嘲地說,「沒聽見人們說嗎,『嘎嘍(黃牛跟犏牛的後代,體質弱、脾氣大)不是牛,煤娃不是人』?我們幹的這活兒啊,苦比犍牛大,吃得比豬差,跑得比狗快,起得比雞早……」

  在窯口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吳礦長冷冷地說:「嘴夾嚴了趕緊拉煤去!這怪誰?說八千道一萬,你就世下的就這個豬狗命,你不拉煤,誰拉煤,難道叫公社王書記來拉?」

  他負責給煤娃娃發放牌子。煤娃娃們每拉出一車,他除了檢查是否夠分量外,就給每人一個黃色的小木牌。到月底,除了上交生產隊的副業錢外,剩餘的,就根據這些牌的數量給煤娃娃們分錢。這挖煤的活兒是苦是累,而且也很危險,但比起在家種莊稼,還是有一筆不小的現金收入,所以社員們雖然怨天尤人,但還是樂意來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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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說王書記命大?他那是狗尿苔(一種類似蘑菇的菌類,不能食用)長到金鑾殿-——生在了好地方!要不是他生在城市,自小又念了幾年書,而是生在我們農村,大字識不了一籮筐,他能當上書記?」

  在煤巷道里休息時,甄二爺問:「你們說的王書記是哪個啊?」門源川總共就有十幾個公社,姓王的書記也不算太多,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

  「還有誰?就是那個見了漂亮尕媳婦腿都邁不開的老色鬼啊!」

  「哦,是他啊!……他不是區長嗎?啥時候升成書記了?」

  「就前幾個月……現在的社會啊,人越壞,活得越滋潤!」有個小伙子說完,扭頭拉著煤車往巷道深處走去,邊走邊唱一首傷心欲絕的「花兒」:

  「紅螞蟻盤窩在松樹根,

  亂打洞,

  到處是咬下的窟窿;

  幹部們活像個害人精,

  瞎折騰,

  苦日子沒一天順心。」

  他的這首「花兒」似乎提起了大壩的閘口,幾乎煤窯里所有的人都唱起了「花兒」。甄二爺發現,這些人都有一副好嗓子,胸中都裝著不止幾百、幾千首的「花兒」,而且觸景生情,能脫口而出創作出一首首膾炙人口足以流芳百世的「花兒」。特別是那些有關愛情的「花兒」,他們即興創作後低沉而憂傷地唱來,曲子盪氣迴腸詞兒讓人肝腸欲斷,惹得他有時情不自禁暗自垂淚。

  幹活、吃飯、睡覺、唱「花兒」,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日月如梭,時令已經轉到了開春季節,朔風儘管依然凜冽,但午後的陽光卻變得格外和煦,照在人身上,感到暖烘烘的。有天下午,甄二爺早班倒下來後,端了一大砂碗炒洋芋,就著青稞面饅頭坐在窯洞門口吃飯。這時,山下的一輛黃北京吉普車蹦蹦跳跳地直朝煤礦駛來。

  煤娃娃們紛紛從窯洞裡跑出來,好奇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車到甄二爺面前後曳然而止,從車上跳下了四五衣著光鮮的男人。甄二爺不看則可,一看不由大驚失色。你道車下下來的是誰?是那個老色鬼,以前的王區長,現在的王書記。

  吳礦長早已等候在那裡,車停下後,他搶了過來,去握王書記的手。但王書記握他的手鬆軟無力,在他的手心裡停留了一下後,便迫不及待地逃掉了。這讓吳礦長臉上有了一絲絲無法掩飾的尷尬,但很快被一副諂媚的假笑給掩蓋了:「王書記請,王書記請!」說著前邊帶路,引領他到他的礦長室里去。

  王書記邊走便漫不經心地對侍立在一旁的煤娃娃們掃了一遍,但眼光掃到甄二爺時,明顯了停留了那麼一兩秒鐘,腳步也似乎遲疑了一下。但他很快收回了眼光,在吳礦長的帶領下,邁著一向自信、沉穩、堅毅的步伐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那一眼,讓甄二爺的心頭滾過了一陣驚雷。看到王書記的身影消失在吳礦長的窯洞裡,便拋下飯碗,朝下面另一個公社的煤窯走去。走到那兒,不顧那些煤娃娃的詢問,抓起運煤車上的繩子搭在肩上,順勢鑽了進去。

  他覺得王書記認出了他,如果這樣,自己插翅難逃了。剛才當場沒有把他指認出來,也許為了防止打草驚蛇,此時,他也許正在吳礦長的窯洞裡部署人員圍捕他。他知道,在這個毫無遮攔的山凹里,這深不見底的煤窯是唯一的避難所。為此,他剛才幾乎是本能地逃向了別家的煤窯洞。

  這是一個比較大型的煤窯,一個班的工人就有幾十個,裡邊昏黃的油燈下,煤娃娃一樣的黑不溜秋,若不是非常熟悉的人,誰也辨不清誰是誰。

  走到半道里,他乾脆將煤車扔了,摸索著鑽進了一個廢棄的偏巷裡。那裡漆黑一片,不要說別人,就是在這裡工作的煤娃娃也不一定能夠找到他。

  在那漆黑冰冷的巷道里,他抱著頭靜靜地坐著,想像著外邊此時的景象。也許此時人們在王書記的指揮下,掘地三尺尋找他,人們也已經知道這個看起來忠厚老實、正直仗義的李山客原來名叫甄二爺,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如果這樣,此地已非他久留之地,等天黑下來後,他必須悄沒聲息地溜出這個巷道,然後逃之夭夭。至於逃到什麼地方去,他不知道。

  他仔細地謀劃著名出逃的細節,包括該不該回到窯洞帶走他這幾個月掙的那一百多元錢。不說這是他的辛苦錢,就是逃出去,也是不可或缺的養命錢。但是,那裡肯定已經伏下了重兵,正等著他自投羅網。

  既然不能回住處了,那麼當務之急就是,如何趁著夜色,迅速地離開這個危險之地。為此,他腦子中對整個野雞嶺的地形地貌、外邊的道路交通繪成了一張地圖,然後在這個地圖上標出了逃跑的路線。這也是他當年剿匪時,跟姚縣長養成的習慣。

  等把一切細節、可能出現的緊急情況考慮好後,他估摸天也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於是便悄沒聲息地摸了出來。

  外邊的空氣是一如既往的清新,但也是那樣的凜冽。他躲在一堆煤矸石後邊,一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一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觀察著敵情。

  野雞嶺一片安靜,甚至跟以往一樣祥和,完全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人們打著燈籠火把掘地三尺地尋找他。三三兩兩的煤窯口上,拉出煤的煤娃娃們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下,一邊吃力地翻轉那低矮、狹長,酷似一隻碩大、破舊的繡花鞋的煤車卸煤,一邊唱著盪氣迴腸的「花兒」宣洩胸臆。那些住人的窯洞裡,燈光、爐火的光亮透過在初春勁風中飄忽不定的門帘或破舊的木門,溫馨地散落在外邊。空氣中,門源川油菜油的馨香持久而濃郁地漫漶著瀰漫著,說明人們正在窯洞裡跟往常一樣享用著「巴羅」晚餐……

  也許是自己做賊心虛,自己把自己給嚇著了,王書記根本就沒有認出他。他這樣想著,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朝自己居住的窯洞踅去。到洞口後,突然靈機一動,轉身匍匐著爬向洞頂。洞頂有煙囪伸出,煙囪的四周,有刺眼的光射出來。他趴在那兒,順著燈光查看裡邊的情形。他知道,如果裡邊伏下重兵,不光從這兒能看到,就是那氣氛,他也是能夠感受到的。

  窯洞裡,那個叫任秉承的漢子正提著火勾在捅爐子,一邊捅一邊罵罵咧咧:「這狗日的李山客去哪兒了?到這時候還不回來!」越過任秉承的頭頂,發現裡邊的窩鋪上人影憧憧,吵鬧不已,他知道,這是肖金寶他們正在掀「牛九」——一切與往常毫無二致。他翻起身,放心地跳下來掀開了破門帘。

  看見他進來,那幾個人扔了牌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你們想幹啥?」他緊張地後退著問。

  「想幹啥?」肖金寶跳過來狠狠地砸了他一拳,「你狗日的這一下午去哪兒了呀?你看把我們弟兄幾個急成啥了?」說著眼裡競閃著淚花,「我還以為你嫌棄我們,或者是我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不辭而別了呢!」

  「下飯下飯,」李三娃一連聲地喊,「你不回來,肖哥讓我們一直等,這不,還沒開飯呢!」

  「哪能啊,我拿捨得弟兄們啊!」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打著哈哈,心中竟然有了深深的感動。

  「我想也是,俗話說:一鍋吃飯,是五百年的緣分,你就是走也得給我們說一聲不是?哪能一聲不吭就走了呢?不過話說回來,你今天下午去哪兒了?不見你的蹤跡……」

  「呵呵,我碰見了個熟人,到他窯洞裡諞了一會兒閒傳……」

  「你那熟人也真不是個東西,到這時候了也不給飯吃,你還跟他有啥喧頭?」看見他狼吞虎咽,任秉承有口無心地說。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三娃,你把李哥帶回來的那些肉給一鍋煮了,我那兒還有兩瓶青稞酒,今晚我們好好搓一頓……唉,這人啊,活一輩子就這個樣子,該吃吃該喝喝,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說不定那天散了就散了,沒了就沒了……」

  甄二爺停住了扒飯,吃驚地看著他,又看看大家,心想自己大意了,這王書記果然認出了自己,而且也已經部署里力量抓捕他,這頓飯,是自己最後的晚餐了:「怎麼,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他故作鎮靜地問,眼睛已經在梭巡,思謀著奪路而逃的法子。

  「唉!」肖金寶放下飯碗,躺在了被子上,「想想前幾天死去的那幾個人吧,這人活得就這麼簡單,說死了就死了,活得有啥意思?」他念過高中,喜歡讀書,大約是這個的原因吧,他感情細膩多愁善感,為人處世書生氣很重。

  「哦!」他心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但仍然不動聲色漫不經心地問:「今天王書記來幹啥了?他可是稀客啊!那麼大的官,來這麼個地方……」

  「聽說來檢查煤礦安全生產工作。」任秉承接過話頭說。前幾天離這兒不遠的野狐嶺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死了五個人,因此這幾天上面抓安全事故抓得很緊。

  「哦!」這回他是放心地出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啊!狗日的來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險些把爺們嚇個半死。心說到這又不由自嘲,你甄二爺算個什麼東西啊,人家王書記多大的官,來煤礦檢查工作,給你一個煤娃娃打招呼?

  「管球他,」知道了王書記是來檢查工作的,也沒幹別的什麼,說明他並沒有認出自己,心情不禁大為愉悅,就有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興致,「還是肖哥說得對,今晚我們好好搓一頓,來個一醉方休……」

  想想自己也太多心了,自己在這當煤娃娃,這幾個月里只洗過一兩次臉,渾身上下黑得跟油漆漆過一樣,加上亂蓬蓬的鬍子、長長的頭髮,跟樺樹灣種地斡爾多草原放牧祁連山麓打獵的甄二爺簡直判若兩人,那次在小河邊照見自己時,他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他王書記怎麼能認出來?用肖金寶的話說,簡直就是杞人憂天!除非他狗日的有一雙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他愉快地想。

  一個月後,野雞嶺下的山根里,來了許許多多的人挖了許許多多的窯,一字兒排開在那裡捂起了焦炭。據說,那次王書記不僅僅是來檢查安全工作的,更重要的是他拿了一些煤的樣品,到省上有關部門進行了化驗分析,認為這些煤質量優、熱量大,非常適合捂焦炭。用野雞嶺的煤炭捂成的焦炭是省城西寧乃至更遠、更大地方鋼鐵廠、水泥廠的上好能源,價格差不多是原煤價格的兩倍,好多人托關係、走後門都買不到。在坑口建一些簡單的土窯,進行初級加工後,就能極大的提高產品的附加值,這樣的好事,誰不想干?因此,一段時間裡,王書記把這項工作作為全公社工作的重中之重來抓。

  焦炭豐厚的利潤惹得其他公社群起而效之,紛紛在野雞嶺下建起了捂焦炭的小土窯。一時間,從野雞嶺上俯瞰下去,山根里窯火熊熊濃煙滾滾,運輸原煤和焦炭的馬車、汽車車水馬龍,蔚為壯觀。

  人們大規模的捂焦炭,使原煤變得極為稀缺。以前煤娃娃們挖出煤後,還得抽調專人到山下的路口去堵那些來買煤的馬車。好不容易拉來那麼幾個顧客,他們豎挑鼻子橫挑眼,對這些像瀝青一樣黑亮的優質煤極盡彈嫌的能事貶得一文不值後,跳到車上,不停地跳踏,將平時裝一千斤的車裝了差不多兩千斤後,才嘟嘟噥噥似乎吃了老大的虧似的走了。有些馬匹羸弱的,煤娃娃們還得負責送下山去。但現在不一樣了,窯口來買煤的人排成了長隊,煤剛出窯口,立馬就有人搶著將煤直接卸到他們自己的車裡。

  吳礦長坐在窯口上,不僅負責發牌子,還不停地數錢。現在數錢成了各個小煤礦主的主要工作,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數錢手指頭都數出繭子了。

  為了不讓焦炭窯斷炊,王書記不時召開礦長會議,要求各個煤窯開足馬力生產。礦長們自然不是傻子,那嘎巴嘎巴的人民幣也刺激得他們恨不得一天出兩天的煤。於是他們狠命地催一線工人,將每天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改為十六個小時甚至更長,同時按產量考核,除了記滿分的工分外,還直接分工利潤。這些措施成效顯著,煤炭的產量成倍地增長。

  在這背後,是巨大的安全隱患,這尤其讓一直在井底下工作的甄二爺和肖金寶憂心忡忡。好多次,他倆鄭重其事地向吳礦長反映這個問題,可吳礦長每次都說:「你倆反映的事情我知道,等過了這陣子,我們再弄!」但事實是:礦長們成天忙於收帳算帳和人來人往的應酬中,根本無暇顧及井下的安全問題。說得多了,吳礦長不耐煩了:「媽媽的,就你倆屁事多,想干就干,不想幹了卷了被窩滾蛋!老子這兒有的是人……」說得也是,年前肖金寶和李三娃在野人溝極力慫恿甄二爺到這兒來挖煤,主要還是為了錢。那時候吳礦長許下諾言,要是能拉來一個工人,不論是誰,他當場兌現一百元錢。他倆自然從甄二爺身上賺到了一百元,這是那晚喝醉酒後告訴他的,並分別拿出五十元,硬要塞給他。但現在不一樣了,自從煤變得緊俏後,來煤窯當煤娃娃的人也多了起來,沒有關係,要到煤窯上工作,門都沒有。

  無奈之下,包括他倆在內的煤娃娃們只好自己注意安全了。好在這個小煤窯沒有瓦斯,也不會發生透水事故,唯一的隱患是,大家一窩蜂地亂采亂挖,極易發生塌方事故。一旦發生塌方,那是兩個大石山夾著一片肉,就連屍首也攬不回來。為此在他們的這個煤茬里,作為煤把式的肖金寶嚴格按照老祖宗們傳下的規矩,隔一段便留一部分煤,或者嵌進跟巷道一樣寬的木墩子,用來支撐兩邊的石壁。

  饒是如此,事故還是不可抑止地發生了。有天夜班,有個姓李的小伙子還是被夾在了中間。等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取出來時,發現那人已經被兩邊不知幾千幾萬噸的石壁擠壓成了一個肉餅。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人的死不免讓煤娃娃們倍加傷感,圍著那一堆髒抹布似的屍體,有幾個年輕娃娃競失聲痛哭。

  甄二爺站在那兒,又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卑微,也感到了人生的空虛與無奈。「人活著有啥意思?早晨還活蹦亂跳,這時候一口氣沒了,就像一泡牛糞!……活著的時候啥都不夠,錢啊權啊女人啊成天急紅了眼爭,這時候啥都夠了……人活著沒意思、真沒意思……」旁邊一個老頭子不住地唏噓。

  吳礦長看了看,吩咐手下去雇一輛大車來。大家知道,裝一車煤,上面放上屍體,然後徑直送到死者家裡,這事兒就算完結了。小煤窯天天死人,大家一直這麼做都這麼做,誰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死者家屬也接受這種以一車煤抵命價的處置方式。

  送走了死人後,大家心情一片灰暗,似乎對金錢失去了興趣,對生活也失去了信心,下意識地消極怠工,煤產量直線下跌。這嚴重影響了下游焦炭產業的發展。為此,心急火燎的王書記幾乎每天都要到小煤窯上來,召集礦長們開會,嚴厲要求各煤窯千方百計加大煤炭產量。但是,隨著煤層的深入,有些資源的枯竭,野雞嶺的煤炭已經遠遠無法滿足山下爆炸式發展的焦炭產業的需求了。

  尋找新的煤源已經成為當務之急。有一陣子,王書記失蹤了,據消息靈通人士說,他這陣子天天跑縣上,去找姚書記,死乞白賴地要求姚書記給他們公社配置一個煤礦。野雞嶺背面不遠處是縣屬國有企業紅旗煤礦,煤層有五六米厚,較之這野雞嶺的小煤窯,那才叫挖煤啊!鐵軌直接鋪到煤茬子,工人們幾炮放下來,用絞車轟隆隆地直接往外運。但這煤礦的工人們都是捧著鐵飯碗、拿著固定工資的職工,干多干少一個樣,因此十幾個人一個班下來,有時候僅出幾礦車煤,惹得周邊來買煤的農民幾天幾夜守在那兒,為一小毛驢車煤急紅了眼,偷、搶,甚至大打出手。

  有天,吳礦長召開會議,有些興奮地告訴大家,王書記終於辦下了開辦新煤礦的手續。新煤礦就在離紅旗煤礦不遠的地方。因此,王書記要求從這兒抽調一批精幹的工人過去開採新煤礦。

  甄二爺他們自然是在抽之例。李三娃幾個人非常高興甚至有些興奮,因為畢竟換了個新環境。肖金寶和甄二爺卻顯得有些憂心忡忡。甄二爺知道,那個煤礦上人來人往,而且縣上的領導常來檢查工作,他被發現的機率比起這野雞嶺,不知要大幾多倍。

  好在自己不是生產隊派出了搞副業的社員,相對而言,是一個自由身。「我不去,我就在這兒干吧,再干一段時間,我也要回去了!」他訕笑著對吳礦長說。

  「為啥呀?」吳礦長不解地問,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他發現這人話不多,肯吃苦,脾氣好,與人合得來,而且也很聰明,半年多的時間,幾乎完全掌握了挖煤所需要的一切知識和技術。興建新的煤礦,正需要這樣的人,他卻無緣無故地不去,這讓他大惑不解,「那兒的條件要比這好得多啊?」

  「我離家這麼長時間了,我得回去了!」他堅定地說。

  吳礦長看見他態度堅決,知道牛不吃水,強按不倒,於是嘆一口氣無奈地說:「那好吧!明天你把那些牌子拿到我這兒來,我把工錢給你結了……」

  第二天早晨他正在窯洞裡收拾行李時,只聽得一陣尖利的警笛聲自遠而近響了過來。煤娃娃們不約而同地涌到窯洞外,好奇地看著呼嘯而至的警車。他站在人群中強作鎮靜不露聲色,內心卻是驚濤駭浪:「完了,這回全完了,到底王書記還是認出了自己!」當下後悔得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光。自從王書記看見自己後,他就應該立即逃掉的,卻心存僥倖留了下來。劉備大意失掉的是荊州,自己大意失掉的卻是腦袋。

  警車上一溜兒下來了五六位全副武裝的警察,將軍呢、草綠色的警服在煤娃娃們的一片黝黑色中形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筆直的身軀、魁梧的身材、白淨的皮膚,在這些形容猥瑣、消瘦如柴的煤娃娃面前顯得那樣的卓爾不群,特別是那個頭兒,大有鶴立雞群之感。

  他們下車後,用鷹一樣犀利的眼光掃了一遍,就看出吳礦長是這裡的頭兒。「去把所有的工人都叫到這兒來,我們有話說……」

  「同志,有啥事慢慢說,先抽根煙……」吳礦長趕緊掏出「大前門」,畢恭畢敬地遞了上去,但手顫抖得老是打不著汽油打火機。

  那頭兒上下打量了一番吳礦長,半開玩笑般認真地說:「看你這緊張的樣子,你莫不也是逃犯吧?」

  「呵呵,呵呵,同志你開玩笑了!」吳礦長打著哈哈,趕緊叫人把所有的煤娃娃們都叫到這兒來。

  看到人來了不少,那人問:「人都到齊了嗎?」

  吳礦長點了點人數,說:「都到齊了!」

  「是這樣的!」那人清了清嗓子說,「有人舉報你們這煤礦躲藏了幾個殺人犯、偷牛賊、搶劫犯……我們今天是來逮捕歸案的……」說著拿出上面印有照片的通緝令,一一對照起來。

  甄二爺感到手腳冰涼,一下地覺得掉到了夢魘中。看著一個個大蓋帽漸次移到了自己跟前,心跳得自己都能聽得見。「逃,還是等著被抓?」他思緒翩若驚鴻,急速地做著判斷和決斷。

  「叫什麼名字?」一個公安冷峻地問,一雙極具職業特徵的懷疑眼光上下打量著他。

  「李山客!」這時候,他反而鎮定了。不就是個死嗎,有啥了不起的?自己已經厭倦了這逃亡生涯,厭倦了這提心弔膽備受折磨的日子,在野人溝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裡,他不止一次想回去自首。

  「哪兒人?」

  他正準備回答問題時,人群中突然發生了一陣騷亂,有兩個人突然衝出人群,一個朝山坡沒命地逃跑,一個卻徑直逃進了黑洞洞的煤窯。

  那幾個年輕的公安幹警顯然不是吃素的,逃向山坡的那個沒翻過一個小山樑,就被身手矯健的他們追著了,並三下五除二打倒在地上,烤上了鋥亮的手銬。「跑,你往哪兒跑?大腿上的虱子——你往脬子上跑里!」

  「隊長,逃進洞的那個,咋辦?」面對黑洞洞的煤窯,公安幹警們顯然無能為力。要知道,那裡邊黑咕隆咚不說,巷道枝枝杈杈就像一個迷宮,不要說是他們,要不是常在這煤窯裡邊工作的工人,就是其它工人進去想找,也如大海撈針。因此他們望望洞口,又無助地望著隊長問。

  隊長顯然也被難住了,站在那裡不知所措。但只過了一小會兒,他便釋然地笑了,將剛抽了半截的香菸丟在地上,用皮鞋跟狠狠地揉進了煤矸石中,問:「這是誰的窯口子?」

  一聽這話,大家就知道這隊長對小煤窯挖煤這一行當相當熟悉。

  「是我的!」吳礦長看見自己的工人中居然有逃犯,嚇得臉都白了,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

  「知不知道這叫窩藏罪?叫包庇罪?」公安隊長給吳礦長按了這倆罪名,然後不出聲地看著他。

  「是,是!」吳礦長擦著頭上的冷汗,「可我實在不知道他們是逃犯,要是知道了,打死也不敢收留他們啊……」

  「哼哼,說得輕巧,」隊長鼻子裡噴著冷氣,「你先把這人交給我們再說,……我不說你也可能知道,這窩藏罪包庇罪可是要判刑的……」

  吳礦長嚇得差不多尿褲子了,哪裡還敢怠慢?轉過身央求肖金寶、甄二爺,「這個煤窯你們最熟悉,麻煩你們進去把這驢日子給我抓出來,出來我每人給五十塊錢……」

  「這傢伙犯的是啥罪?……我們先得弄清楚這個,這年頭,好人被冤枉的也不少,我們可不願意為虎作倀……」肖金寶站在那兒不動,說。

  「喂,說話注意點,誰是虎?」一個幹警生氣地往前跨了兩步,質問道。

  「算了算了,」隊長大度地揮揮手,小聲對那人說:「抓逃犯要緊,不要節外生枝。」

  「是偷牛賊!」另一個幹警揚了揚手中的通緝令,「這小子這兩年偷宰了幾十頭耕牛、幾百隻羊……」

  對偷宰耕牛的賊娃子,農村牧區的人無不深惡痛絕,飽受詩書薰陶的肖金寶更是如此,聽到這裡用徵詢的目光看著甄二爺,「咋辦?」

  「沒說的,我們進去把這驢日子給逮出來……」

  說著提了一根鐵杴把,摩拳擦掌義憤填膺地趕緊逃離了這是非之地。

  那偷牛賊自然逃不過他們的手掌心,不到半個時辰,便被反剪著雙手交給了幹警們。

  經過了這場變故,幹警們也許滿足於取得的勝利,也許認為再也沒有必要查下去了,便將那兩個逃犯塞進吉普車的後備箱中,絕塵而去,留下一幫煤娃娃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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