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2024-06-12 04:47:37 作者: 祁連山

  野雞嶺是無法待下去了,家也是無法回去了,於是他一改初衷,決定接受吳礦長的安排,到新煤礦去。

  新煤礦距國營紅旗煤礦只有一公里之遙,二者隔山相望。紅旗煤礦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鬧非凡,他們這兒因為正在探礦,所以冷清許多。但甄二爺知道,一旦這裡開始開採出煤,那麼他的末日也就到了,為此他暗暗叮囑自己,到時候一定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提前離開這危險之地。

  時間真如白駒過隙,轉眼間過去了大半年。這段時間,他們一行十多人也在那個山坡上傾斜四十五度掘進了大約五十米後,終於打到了煤層。這煤跟紅旗煤礦同在一個礦床上,所產煤是一種優質無煙煤,具有低灰、低硫、揮發性適中、可磨性好、發熱量高的優點。產品除了供應門源川及周邊地區農村,滿足其生活所需外,大部分作為工業用煤,銷售在西寧、蘭州以及更遠的陝西、山西地區。

  但這種礦是一個高瓦斯礦,屢屢發生瓦斯爆炸事故。這點讓肖金寶和甄二爺憂心忡忡,多次向吳礦長建議要高度重視這一問題,但吳礦長一方面要管理野雞嶺的那些小煤窯,一方面在外邊照顧那個女人,哪有時間來管這兒的事啊?

  到野雞嶺後不久,甄二爺就聽煤娃娃們說吳礦長在嶺下「維了一個連手」(養了一個情人),後來他發現大家言之不謬,那傢伙果然常常收拾得衣冠楚楚跑到山下徹夜不歸,第二天往回爬時兩腿像兩根香蕉,綿軟無力。到後來整個人瘦成了一根草棍兒,讓人擔心吹一口氣,他就像鐵扇公主芭蕉扇下的孫悟空,隨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事的,沒事的!」打到煤層不久,他聽了甄二爺和肖金寶的建議後,若無其事地說,「我們這是新礦,深不過六七十米,哪有什麼瓦斯啊?……只要多加注意,做好通風之類的工作,我保證,啥球事兒也沒有的……」

  但就有了球事兒。一場白毛大雪後的午後,甄二爺他們剛下中班,大家端了飯碗紛紛在冬日和煦的陽光下吃飯,突然聽到了一聲驚雷般震耳欲聾的響聲,接著看見,從那傾斜著的井口裡冒出了長長的火舌,就像土銃槍的槍口。順著火舌,井口停放的三輛礦車像子彈似地被射到了近百米外的南山,直直地插在了厚厚的積雪中。

  「天啊!」甄二爺他們驚呆了,手中的飯碗不約而同地掉在了地上,接著大家奮不顧身地衝進了煤井。

  整個煤井有一種灼熱感,同時散發著難聞的焦臭。「完了,完了!」甄二爺心想。這班下井的五個工人,是清一色的第四生產隊的社員,而且都有親戚關係,不是父子兄弟,就是郎舅妹夫。這門源川人十分重感情,幹個活兒做個買賣,就喜歡跟自己的親戚搭伴兒。這有個好處是相互信任,配合默契,相互照顧,人力資源能夠得到最優化配置,壞處是遇到這樣的災難,那可是遭到了滅門之災。

  在掘進面也就是煤茬子前面,五個人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別動,別動……」頗有救護經驗的肖金寶大聲呼喊。大家立馬醒悟過來,如果此時這幾人尚有餘息,慢慢調理,還有生還之望,如果冒失地喊叫、挪動,說不定就一命嗚呼了。肖金寶跪在那兒,一一查看傷情。在礦燈下,大家發現這幾個人全部面目全非一片焦黑,身上的「的卡」面料的衣服全部凝成了硬塊,但探探鼻息,都有微弱的氣息。

  

  肖金寶長長出了一口氣,吩咐甄二爺:「趕緊找水!」甄二爺如飛也似竄出深井,從灶房提了一暖瓶水過來。幾勺溫水灌下去,那幾人悠悠地從閻王殿上迴轉過來,微微睜開眼睛,轉動了幾下眼珠的同時,一行清淚潸然而下。

  「好了,好了……」肖金寶安慰說。接著吩咐大家輕手輕腳地將他們抬出了煤井,抬到了山下一赤腳醫生那兒,一面先行救治,一面飛報礦長吳有益。

  天擦黑的時候,吳礦長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怎麼樣,傷得嚴重嗎?」他顧不得跟別人打招呼,徑直問在一旁忙乎的赤腳醫生。

  「所有人都是全身百分之百的深度燒傷!」赤腳醫生搓著脖子上的污垢說,「我已經做了簡單的處理,但接下來得送到大醫院去,我這兒就沒辦法治了……」

  吳礦長一聽得送到大醫院去,一下急了。要知道,五個人全部住大醫院,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他哪來那麼多錢啊?更可怕的是,到了大醫院,消息肯定會走漏出去。一旦公社、縣上的領導知道他負責的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事故,他這個礦長當不成了不說,說不得還得追究責任。這責任追究的,光不是他一個人,恐怕王書記、主管的副縣長都脫不了干係。按照慣例,這類沒死人,或者死了一個兩個人的事故,一般都私下了解。這樣做,當官的落得個耳根清淨,礦長們出點血仍當礦長,日後多出幾礦車煤補回損失,受害人也能拿到一筆錢可以養家餬口,皆大歡喜。所以,他沉吟了片刻說:「能不能不送大醫院,就在你這兒治療?……這醫藥費、住宿費啥的,一份都少不了你的!」說著,從黑皮包里掏出了一沓嶄新的鈔票拍在了桌子上。

  醫生看見那一沓不少於一千元的錢,頓時兩眼雙光,猶豫著似乎要接下這筆買賣。

  「不行!吳礦長你咋能這麼做呢?」甄二爺跳了起來,「你不是沒看見,這兒的醫療條件,能把這幾個人治好?」

  「就是,就是……」肖金寶幾個人也隨聲附和。

  「我們到外邊去說!」吳礦長攬著他們幾個人的肩膀往外走。到了外邊,他嚴厲甚至有些憤怒地說:「日媽媽我是礦長,煤礦出了事故我全盤負責,治好治不好關你們一幫煤娃娃球事兒?真他媽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兒……」

  「吳礦長……」甄二爺面對他的辱罵隱忍著解釋,「你不是沒看見,這幾個弟兄燒成了那個樣子,這兒除了一點碘酒、軟膏之類的藥外,治療這燒傷的藥啥也沒有,你們能治好嗎?」

  「這有啥問題?沒有藥,叫醫生根據需要去進嘛!」吳礦長毅然決然地地說,「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一旦治不好死了人呢?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也負責?你能負得了這責?」甄二爺冷冷地說。

  吳礦長吃驚地看著他,他想不到他會用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在他的影響中,這人老實、懦弱、木訥甚至有些冷漠,今天這是哪根筋錯位了,居然一反常態,公然挑戰一礦之長的權威和尊嚴?

  「哼哼!你以為我負不了這個責?」吳礦長面部肌肉抽搐著問。

  「我認為你負不了這個責!」甄二爺平靜地說,「這些人大難不死,你就有責任把他們治好!如果不好好治療,讓他們死了,或者留下啥後遺症,你是負不了這個責的!」

  「……」

  「如果你要堅持不送大醫院,那麼對不起,我現在就去報告王書記,然後還會報告縣委縣政府!」

  「你……」吳礦長氣得直打哆嗦,但隨即口氣軟和下來了,「這樣吧,醫生你去照顧別人,我們幾個人在這兒好好合計合計……」

  看著醫生走了,他從黑皮包中抽出了幾沓錢,放在甄二爺肖金寶他們面前,「這是一千塊錢,你們幾個拿了,……就算是我付給你們救人的工錢!這兒的事就交給我了,你們現在就回礦山去上班,千萬別給人說發生事故的事兒……你們看好不好?」

  任秉承、李三娃幾個人將錢揣進了衣兜,一連聲地答應:「好、好,吳礦長,我們不說!」

  肖金寶看了看甄二爺,將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

  「吳礦長,人命關天,這錢你還是拿回去,」甄二爺拿起錢,塞進吳礦長的黑皮包,「我只有一個請求,就是把這些人送到大醫院吧!……就算我是在替他們的親人求情!」

  「……好……好吧!」他骨碌碌地轉動著眼珠,猶豫了片刻後答應了,「我現在就去僱車,拉他們去大醫院吧!」說完很不愉快地走了,邊走便嘟囔:「日媽媽死了倒乾淨,這半死不活的,叫我咋辦?」

  「你也太多管閒事了!」任秉承幾個人埋怨他。也難怪,他們剛才裝進衣兜的錢又原封不動地被吳礦長要回去了。煮熟的鴨子扇著翅膀飛走了,誰不懊惱?

  不一會兒,一輛車廂里舖著青稞草的手扶拖拉機開了過來。大家七手八腳地將傷員裝到車上,眼看著開上了上大醫院的砂路,這才放心地回到了礦上。

  經過了這場變故,大家變得小心翼翼了。上次那瓦斯爆炸,是一老菸鬼實在忍不住菸癮,在底下偷偷吸菸所致。回到礦上後不久,吳礦長就指派肖金寶負責安全。他也不負眾望,除了很負責任地檢查、維護通風設備正常運轉外,特別強調要吸取那次事故的教訓,決不允許工人下井時帶火柴、打火機之類的東西。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每次下井前,他幾乎強制工人們脫光了接受檢查。

  正因為領導重視,措施得力,煤礦再也沒發生過安全生產事故。煤礦生產順利,產銷兩旺,吳礦長成天樂呵呵的,數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對誰都比較友善。甄二爺原想那樣頂撞了他,他回到礦上後會叫他卷了鋪蓋滾蛋的,想不到他不計前嫌,仍舊叫他在煤礦工作。

  他們的煤礦沒出事故,可別的礦上,尤其是各個公社的小煤礦、小煤窯卻是事故不斷。差不多到年底的時候,另一個公社的煤礦瓦斯爆炸,一下子死了六個人。這次特大事故驚動了縣上,縣上決定全面停產整頓全縣所有的礦產企業,包括黃金礦、鉛鋅礦、錳鐵礦。甄二爺所在的這個小煤礦自然難以倖免,不得不在縣上聯合執法隊的監督下,強制停產了。

  吳礦長跟著王書記成天在縣上補辦一些什麼手續,同時購置了一些必要的通風設備等等,叫人在那兒安裝,以備檢查驗收。臨走時說:「等過了這陣子,我們這煤礦就會開工生產的……現在關鍵是我們得有幾個人留守在這兒,不能讓這些設備、房子啥的叫山下的農民們給偷了、拆了……」

  馬上要過年了,工人們都高興有這麼個機會回家跟家人團聚,於是紛紛表示不願意留守。

  「既然大家都想回家,那我留下來吧!」甄二爺對吳礦長說。

  「好的好的,謝謝謝謝!」吳礦長一連聲地說,「你留下來我最放心了!要是別人,我連個安穩年都過不了……」吳礦長以為他為那次頂撞了自己,自己不跟他一般見識,沒有刁難他,他心存感激主動放棄回家過年的機會來報答他,可誰又知道他是有家難歸,不得不留了下的啊?

  「既然李哥不走,我也不回去了!」肖金寶說。

  「那我們也不回去了,回去也就那個樣子,乾脆跟你倆做個伴吧!」任秉承和李三娃他們幾個人也說。

  「謝謝,謝謝啊!」這回是甄二爺感激地說。

  實際上,任秉承他們幾個人主動留下來,是有其目的的。臘月二十八的晚上,幾個人割了五斤肉,買了三斤「門源醇」青稞酒後,肖金寶說:「今晚哥幾個好好喝一頓,慶祝慶祝我們就要發財!」

  「呵呵,你就別開玩笑了,這寒冬臘月的,我們幾個在這深山老林里,上哪兒發財去?」甄二爺以為他在開玩笑,便笑呵呵地說。

  「傻瓜,」他用手指搗了一下他的額頭說,「你以為我們幾個人大過年的留下來,真是為了幫吳有益那個流氓守礦啊?不錯,我們是有些捨不得你,怕你一個人守礦孤單,但我們還有另外的目的!」

  「……」

  「看見那個煤礦了嗎?」肖金寶指了指國營紅旗煤礦問。

  「廢話!」

  「我是說,你看見這煤礦這幾天有啥變化沒?」看見甄二爺不說話,他得意洋洋地繼續說,「這兩天工人們都趁停業整頓的機會回家過年了,留守在那兒的,是我一老鄉!我們幾個早就商量好了,趁這大過年上面沒人來檢查,礦上領導也不來煤礦坐班的機會,我們幾人進去偷偷干他幾個晚上,這過年的錢不就來了嗎?」

  「哦,是這樣啊!」他恍然大悟,之後舉雙手贊成。要知道,國營煤礦那設備,那煤層,干他幾天,他們幾個一年的收入就來了,何樂而不為?

  說干就干,從第二天開始,他們給守礦人送了兩瓶酒、幾斤肉,並許諾利益均分後就大張旗鼓地開始生產了。

  由於設備優、煤層好,兩天時間差不多就出了五十噸煤。這讓他們欣喜不已,幾個人板著指頭細細一算,這差不多就是他們多半年的收入。

  大年三十晚上,想想嘎巴嘎巴的票子,幾個人決定放棄吃肉喝酒守夜的習慣,依然下井幹活。

  但下到井下後,情況似乎有些異樣,有一種不祥的氣氛瀰漫在巷道里。除了感到比平時格外陰冷潮濕外,最明顯的,是掘進面上滲出的水似乎比平時多了許多,有幾處甚至像小孩撒尿似地激射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啊?」甄二爺問肖金寶。所謂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這肖金寶識文斷字見多識廣,加上在大大小小的煤礦煤窯幹了許多年,差不多是這個行當的專家。

  他查看了一番後煞有介事地說:「這煤層上面要麼有泉眼,要麼前方有積水!」

  「有危險嗎?」李三娃有些不放心地問。他可是不止一次地聽說過煤礦發生透水事故死人的事。

  「有個球危險,我看這八成是上面有泉眼!」

  既然肖金寶這麼說了,大家也就放心了。這煤礦坐落在祁連山終年不化的皚皚雪山下,雪山下到處是泉眼到處是涓涓細流,這煤層上方有泉眼,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於是大家不再理會,用風機打了一排炮眼,將足有十公斤的炸藥裝進去,點燃了導火索後迅捷地撤到了另一個井巷。

  一陣地動山搖的響聲過後,幾個人朝工作的井巷走去,但未走出幾步,只覺得一股陰風夾著腥氣撲面而來,接著聽見嘩啦啦的激流聲震耳欲聾。肖金寶大喊一聲「不好,快跑!」話音未落,大家也還沒回過神兒來,只見滿井巷的洪水呼嘯著排山倒海而來!水未到,水的氣浪已然將走在最前邊的李三娃掀了仰面朝天。

  本能促使其他人轉身沒命地逃跑。剛才甄二爺走在最後,這時後尾變前鋒,順著毫無遮攔的巷道縱跳而去。長期在險峻山林的行獵生涯練就的矯健身手這時候幫了他的大忙。水在後邊追,他在前邊逃,身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這叫聲讓他魂飛魄散。

  好在這井巷是一傾斜度較大的斜井,跑了不遠,浪頭已不那麼洶湧。他轉身瞄 了一眼,發現水位仍在快速上漲,泛著黑沫的水面上,似乎有一雙手在胡亂抓扯。他冒險游過去,抓住那手狠命一拽,發現拽出來的是肖金寶。肖金寶或許因為驚嚇,或者因為嗆了不少水,此時面如死灰氣息奄奄,但一雙手似乎是一雙鐵夾,死死地抓住他不放。他大吃一驚,知道這是溺水之人的本能,意味著自己與他生死與共了。意識到危險後,他不假思索,彎腰將他抗在肩上,轉身拼命繼續往上爬。

  斜井上面是平巷,平巷的盡頭是掘進面。他倆已無路可逃了,二人站在巷道里,看著不斷上升的水位,心如死灰一片絕望。水位掩過胸脯掩過嘴巴時,肖金寶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嚎個球啊,嚎能嚎來救星?」甄二爺氣憤地罵了一句,抬頭在礦燈微弱的光線下尋找棲身之地。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在頭頂安全架的橫樑上,有一個小小的空間,空間周圍的是堆積的石塊。

  「你等等!」長期行獵練就的攀援峻岭的本領又一次讓他受益,只見叉開雙腳,猿猴般縱跳而上。到那兒後,他將橫木上面的石塊搬開扔下來,騰出了一個足以容下兩個人的空間。「上來吧!」他伸手將水面已經掩過鼻息、竭力仰著頭呼吸的肖金寶拉了上來。

  騎在橫樑上,他還覺得不夠安全,唯恐體力不支或者睏倦打盹掉下去,便解下了身上的皮帶,將自己牢牢地綁在上面。「看見沒有,就照我的做,或者還能多活兩天!」

  「我實在沒力氣了,李哥,你幫幫我吧!」大約是水中浸泡的時間過長,或者驚嚇過度,肖金寶已經極度虛弱,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說。

  「來,把手伸給我!」他伸出自己的手,將他拉到一個較為舒適的地方,也如法炮製地綁在了木架上。

  他倆像兩隻猴子似的蹲在上面,緊張地觀察著水位情況。發現這時候水位已不再上升,但積水差不多有三米深。這意味著通向外面通道的積水相當多,如果沒有地方足以導出這些積水,或者來救援的人將這些水抽出去,他們這次活著出去是萬萬不可能的了。意識到這點後,他倆心中一片悲涼,肖金寶又絕望地啜泣起來。受到他哭聲的感染,他的眼角也滾出了行行熱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的情緒平靜了。他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哭,而應該想方設法保存實力等待救援。「從現在開始,我們倆把礦燈滅了,除非非不得已,不要開燈,以節省電力,等他們來救我們時,好尋找到我們!」他之所以強調「我們」,潛台詞是告訴肖金寶李三娃他們還活著,就像他倆似地躲在某個地方,以期給肖金寶信心與勇氣。但他心中非常清楚,李三娃那幾個早已不在人世了!

  「這個大過年的時節,人們都放假了,誰來救我們啊?」肖金寶絕望地說。

  「我知道縣委姚書記,他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救我們的!」語氣斬釘截鐵,使肖金寶在暗暗譏笑他胡吹海雷之外,心中不免產生了一絲絲的希望。「關鍵是現在我倆要堅持住,堅持到最後一刻!」黑暗中,他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說。

  信心有了,接著又面臨著一個新的問題,那就是寒冷。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這要是在外邊,不消一個時辰,他倆就會被凍成冰棍。這深井中,溫度沒有外邊冷,但仍然令人難以忍耐。而且二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井下的冰冷仍讓他倆禁不住牙齒打磕。「我倆抱在一塊吧,這樣會暖和些!」說完,二人不約而同緊緊抱在了一起。大約是北方人喜歡吃牛羊肉,身體熱量多的原因,二人覺得對方的身體暖烘烘的,不長時間,便覺得不太那麼寒冷了。

  接著是難捱的沉默,這沉默讓他倆感到壓抑和恐懼。「我倆說說話吧!」甄二爺首先打破這種沉默。

  於是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這個時刻,二人也不再設防,甄二爺將自己獵戶出身,後來誤入匪窩又逃出來加入到現在的姚書記那時候的解放軍剿匪大隊姚隊長的隊伍,立下了赫赫戰功說起,只說到自己如何在樺樹灣里成家立業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日子,後來又如何誤殺了人,逃到野人溝、遇到他倆隱姓埋名到野雞嶺的經歷一一道來。肖金寶也將自己是農民出身,原名叫岳明貴,父親望子成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希望他光耀祖宗說起,只說到自己如何生不逢時,遇到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憑著一股革命熱情參加了紅衛兵組織想砸爛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世界,卻不曾想因為武鬥打死了人,稀里糊塗地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遭到通緝,於是連夜逃竄跑到天不管地不收的野雞嶺煤礦,化名肖金寶做起了煤娃娃結束。「哈哈,原來我倆都是殺人犯,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二人擊掌大笑。

  「呵呵,那姚書記我斗過,狗日的硬氣得很,我們打斷了他一條腿他也死不認罪!」肖金寶說,「如果他知道這礦井裡困住的是我,我想他死也不肯來救!」

  「如果他知道困住的是我,我想他一定會來救!」甄二爺肯定地說。

  「那你說他會不會來救?」肖金寶擔心地說。

  「他不知道啊!他只知道這裡邊是一幫小煤礦的工人,再詳細點,就知道有兩個人名字叫李三客、肖金寶!」

  就這樣他倆彼此在找談話的興奮點,刺激雙方不要困頓。實在無話可說了,就唱「花兒」,唱著唱著,又感到這樣太消耗體力,於是不再唱,過一段時間,喊叫對方一聲,提醒對方不要睡過去。因為他倆都清楚,如果這一睡過去,也許再也醒不過來了。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二人同時感到飢餓開始襲來。起初還可以忍耐,但大約過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吧?飢餓感像萬千條毒蛇一樣開始咀嚼、齧噬五臟六腑。「我倆得吃點啥東西,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肖金寶首先開口說。

  「你把礦燈打開,我看能不能找到點吃的東西!」甄二爺說。

  燈光下,底下依然是黑黝黝的積水,四周是掛著水滴的煤層,以及井巷兩旁密密匝匝排列的祁連松木支架。哪有什麼吃的東西?這裡連一隻老鼠一個蒼蠅都沒有!

  「先喝點水吧,喝點水就不餓了!」他用衣服蘸了水,提上來淅淅瀝瀝的滴進肖金寶的嘴裡,然後自己含住衣服拼命吮吸,直到感到飽漲為止。但是,作為一頓能吃十個饅頭半隻羊的體力勞動者,一頓不吃飯都不行,幾天光喝水的日子下來,二人的飢餓感反而消失了,只是感到極度虛脫。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肖金寶變得更加虛弱了,氣若遊絲,不是甄二爺不時地搖晃他喊叫他,他可能已經昏厥過去了。甄二爺想一定得吃點什麼東西,哪怕是自己的衣服、井巷裡的泥土也好。他打開燈,下到地下,發現水退了許多,很多地方露出了黑乎乎的淤泥。他把淤泥捧起來,狠命地塞進嘴裡,強迫自己往肚子吞咽。直到自己吃不下時,才拿給肖金寶一些,但肖金寶只吃了一點後,便嘔吐不止吃不下去。

  但不吃東西是絕對不行的。他四下梭巡,良久後驀然眼睛一亮,發現那些祁連松木支架上有好多未剝去的樹皮。在山裡,大雪封山時那些大鹿們常常不是啃食樹皮嗎?既然大鹿們吃了能活命,自己和肖金寶就不能活命嗎?於是他用皮帶上的那點鐵簪子慢慢地剝。好在那些松木已然被水泡透了,皮子剝起來相對容易,不一會便收集到了一礦帽。

  之後的日子裡,他倆就吃這些樹皮,直到有一天,甄二爺在意識恍惚中似乎聽見了機器的轟鳴聲,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見了人們的喊叫聲。他掙扎著打開了礦燈,便一頭栽倒在淤泥中。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