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2024-06-12 04:47:39
作者: 祁連山
他醒過來時,已經是五天以後的事。據醫生講,他被救上來時,已經極度虛脫,在醫院最精幹力量的精心救治下,昏迷了這麼長時間才甦醒過來。「奇蹟,真是生命的奇蹟!」據說他倆在井下困了整整二十多天。這次事故總共死了五個人,唯有他和肖金寶活了下來。那醫術精湛的院長兼主治大夫不停地搖頭感慨。他行醫四十多年,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喝一些污水、吃一些樹皮就可以存活這麼長時間。感慨之餘,他叮囑醫生們對這倆人的生理指標做一個全面的檢測,然後作為年內醫院的一個重大課題加以研究,年終寫一篇高質量的論文,爭取發表到國家級的醫學刊物上,不僅填補醫院這方面的空白,也為明年退休前拿個高級職稱積累資本。
聽說救下來的那倆人甦醒了,姚書記打算這天到醫院去看看他們。大夫們接到姚書記秘書的電話後,就忙不迭地收拾起來。實際上,病人稍微恢復了一點元氣後,他們就給他們洗了澡,理了發,渾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儘管如此,聽說姚書記要親自來醫院看望這個劫後餘生的工人,院長一大早就安排兩個護士,給他倆換了乾淨的病號服,又精心幫他們颳了鬍子。
這時候,二人的意識都已經非常清醒了。聽說姚書記要來看望,二人同時被驚得冷汗涔涔。這是一間四周潔白、乾淨安靜而且只有他們倆人居住的特護病房,等醫生們都出去後,他倆不約而同地掙扎著著想坐起來,並且想逃走。但是他倆仍然極度虛脫,渾身酸軟得連翻個身都非常吃力。
「聽天由命吧!」肖金寶無奈地說。到這個時候,他倆都怨恨老天爺為什麼不在那井巷裡把他倆一併給滅了,也怨恨自己千方百計求生,致使現在活了下來。活下來了又得被逮捕被槍斃,遭受奇恥大辱。
太陽照在窗戶上不久,醫院走廊里就傳來了一陣緊張的腳步聲,緊接著,院長引領著姚書記走了進來。甄二爺側臉打量,發現姚書記蒼老了許多,南方人特有的細膩白皙的皮膚上,已經爬滿了皺紋。腰也佝僂著,像一個背負重物的老頭;走路一瘸一拐,完全沒有了當年剿匪時的矯健與精幹了——看來肖金寶言之不謬,文化大革命運動中,他確實被打折了腿確實遭了不少罪。
「你好!」姚書記首先將手伸向了靠近門口的肖金寶。肖金寶早被醫生們扶了起來,看見姚書記伸出的手,也下意識地從被窩裡伸出了手。但就在兩隻手接觸的剎那,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是你啊?」醫生們發現姚書記的臉色突然由欣喜、關切和熱情變得厭惡、漠然甚至有些懊喪了。但這種表情在他臉上只停留了那麼幾秒鐘,他便恢復了常態,恢復了以往那種喜怒哀樂不形於色,常人無法窺探到他內心世界的平和、安定的神色。
「好好養病吧!等養好了病再說!」他拍了拍他的被子,以示慰問和關切,然後轉身向甄二爺的床前走來。
「你好!」他同樣禮節性地朝他伸出手來。也就在兩隻手接觸的剎那,他們也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接著姚書記又輕輕地驚呼了一聲:「是你啊?」
這兩聲驚呼讓醫生護士們面面相覷不知所以,都疑惑這權重一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姚書記為什麼為認識這兩個又黑又髒的煤娃娃?
但兩隻手還是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你這兩年跑哪兒去了啊?我叫公安局劉局長一直找你,可就是找不到!」姚書記似乎有些動情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姚書記!」他老老實實地回答。自己犯了殺人罪,公安局長哪有不尋找之理?
病房裡擠滿了醫生護士、院領導及縣上安檢等部門的負責同志,很顯然這裡不是敘舊的地方。姚書記同樣拍了拍甄二爺的被子,說:「好好養病吧,等養好了病再說!」接著示意工作人員將帶來的水果、鮮花之類的禮品分別放在了二人病床旁的桌子上。
這時,秘書在姚書記耳邊低語了幾聲,姚書記點點頭,轉身對他倆說:「我有點急事要去處理,你們就精心養病吧!」說著就轉身往外走。走廊里里,傳來了姚書記叮囑醫生什麼的聲音。他倆不約而同地想,肯定是姚書記叮囑醫生看管住他倆,千萬不要讓這倆個罪大惡極的罪犯體力恢復後再次逃之夭夭。
「你不該救我們的!」肖金寶噙著眼淚,沖他的背影呼喊。但姚書記已經走遠了,走廊里又恢復了那種醫院特有的安靜。
病房裡也安靜下來了。肖金寶兀自在哪兒嘟囔,「其實不該救我們的……」
之後,陸陸續續有很多人來看望他倆,他倆也從他們的口中知道,透水事故發生後,姚書記真如他倆想像的那樣,第一時間就趕到了礦山,調動了全縣所有的力量來救援。就是過了最佳救援時間,人們都認為不可能有倖存者,紛紛建議撤離時,姚書記仍然堅持要不遺餘力地實施救援。「死要見屍、活要見人,不然絕不停止!」那二十多天,姚書記蹲守在救援現場,餓了啃一口饃饃,渴了喝一碗伏茶,困了裹著黃軍大衣隨便在哪個工人宿舍迷糊一會兒,成天黑著臉,收拾得底下實施救援的人連個大聲都不敢出,更不用說懈怠和偷懶了。
正是由於姚書記的堅持,他倆才得以獲救。據說他倆被抬出井口的一瞬間,姚書記這個身經百戰、剛強如鐵的漢子扶著擔架竟然熱淚橫流。參加救援的近千個硬漢子也淚水潸然。大家不僅僅為他倆的獲救而高興,為姚書記沒有輕言放棄、不遺餘力救援的偉大壯舉而感動,也為共產黨和政府尊重底層民眾維護生命尊嚴的崇高品格而欣喜,更為戰爭、政治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淪喪人性的復甦而激動!
姚書記走後,醫院對他倆的救治似乎更加精心了。用的藥都是很貴的補藥不說,伙食也變得非常精緻和豐盛。他倆想,這也許是政府的特意照顧,就像被判決了死刑的犯人伙食往往也很精緻和豐盛一樣。伙食越是好,肖金寶越是痛苦、焦慮和煩躁,似乎比被困的井巷裡吃得還少。甄二爺可是敞開肚皮大吃特吃,心想反正一死,就是死了也要做個飽死鬼。住院一個多月後出院時,肖金寶依然氣息奄奄,而甄二爺卻是又白又胖,像一位公社書記。
出院這天,他倆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兒,等公安局劉局長帶去看守所。但來接他倆是不是警車,而是縣委、縣政府的兩輛小臥車,司機只說了一句:「本來姚書記要親自送你倆回家的,可他臨時有事走不開,特地安排我們送你們回家!」他倆想,也許是姚書記憐憫他倆大難不死,特地允許回家更跟親人見上一面的。
甄二爺被送到樺樹灣時,天差不多黑了。謝隊長聽到消息後領著鄉親們在村口迎接。他剛下車,兒子國棟、國梁和女兒國芬撲了上來,哭喊著依偎在他的懷裡。妻子尕花兒遠遠站在人群中,喜極而泣。
看到鄉親們,他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他激動地走上前,一一跟他們擁抱握手,但就在這時,他兩眼呆滯,渾身戰慄,驚悚地叫道:「鬼,鬼!」說著往後便倒。
人群立即發生了一陣不少的騷動。自小被鬼故事薰陶大的樺樹灣人骨子裡對鬼充滿了恐懼,此時太陽已經落山,陰氣大盛陽氣漸衰,正是魑魅魍魎開始活動甚至肆虐的時候,因此人們不覺毛骨悚然。
「屁,哪來的鬼?」還是謝隊長膽子大,掐住了甄二爺的人中說。
「那不是鬼是啥?」甦醒過來的他指著已經近前來的李廷德,兀自驚魂不定地說。
「哈哈!」李廷德大聲笑著,「原來楚麻溝那一槍是你狗日子開的啊?險些要了我的命!」
「你沒死啊?」這回輪到他吃驚了。
「我福大命大,那麼容易死不了!」接著他告訴他,那晚他那一槍確實打中了他,但沒打到要害處。後來送醫院救治了一段時間,就恢復如初了。「你不知道啊?我有個暈厥的病,特別是受不得驚見不得血……」
「你害得我好苦啊!」他跳起來,捶了一拳李廷德。
李廷德也回捶了一拳,笑道:「你狗日子也少沒害我!」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家都發出了真誠而爽朗的笑聲。
「就是打死了,你也犯不著逃跑啊?那只是誤傷,最多只判幾年!」謝隊長不解地問。
「哎,謝隊長,我們家跟他兒子李紅衛有那麼大的恩怨,我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啊?誰還相信我不是藉機報仇?……哦,對了,你兒子李紅衛呢?怎麼沒看見?」
「唉!」李廷德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捂著臉躲到人群後邊去了。
「不管他,難得你大難不死又回來了,我們好好喝兩盅去……」說著不由分說,攬著甄二爺朝他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