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2024-06-12 04:47:41 作者: 祁連山

  光陰荏冉,時光如梭,轉眼間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自從醫院回來後,甄二爺就一直在樺樹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家生活,在不斷的政治運動和階級鬥爭中過著動盪不安、悽苦貧窮的生活。

  十幾年動盪不安、悽苦貧窮的生活將甄二爺雕刻成了一個滿臉皺紋、駝背盤腿的老頭子了。若不是這一年樺樹灣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他就會像許多樺樹灣的老漢們一樣,在土裡刨食最後被一副柏木棺材送到前灣里埋了,使他一生的榮光和灰暗連同它乾癟的屍體永遠地沉寂於地下。

  但這一年偏偏發生了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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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這一年生產隊的土地和草地全部承包給各家各戶了。公社的幹部們宣傳了政策後,就拿著皮尺丈量土地和草場,將大片大片的土地和草場割成了老和尚的百衲衣。接著牛啊羊啊馬啊以及那些木車鐵犁之類的農具也一骨腦兒地用抓鬮的方式分了。謝隊長神情沮喪臉色灰暗,拿著皮尺走在鬆軟的土地上身軀更加佝僂,像一隻水中打挺子的龍蝦。他對著縣上公社的下鄉幹部不停地搖頭嘆息:「世道變了,世道變了啊!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晚夕回到了解放前……」

  但社員們卻喜笑顏開,一個個從生產隊飼養院裡拉回了屬於自己的牛馬,拴在自家的槽上,用鐵梳子仔細梳理著皮毛。梳直了梳順溜了,便架著犁鏵全家老少齊上陣,去耕種屬於自己的那幾十畝山地。平時需種一個月的土地在幾天內全部耕種完了,耘磨得如地毯般的細膩平展,在春日的陽光下,蒸騰著溫暖的氤氳,然後等待著嫩黃的葉芽長出來,長成一年的希望和收穫。

  但這種等待是漫長的。等待中農人們是清閒的,清閒的老漢們向日葵似地曬著太陽,聚在土牆根里三國長水滸短地諞閒傳,年輕人們則三三兩兩地聚在草灘上玩牛九牌賭博,晚上則摸黑嫖風打浪。但也有些小伙子不甘寂寞,搭夥兒出門掙錢,去掙第一次真正屬於自己的錢。

  其次,這年夏天,樺樹灣里出現了件十分怪異的事,好多人在夜晚看見甄二爺家房後的那道灣里有兩個發著微光的火球在滾動,在夜光下灼灼如狼眼,但比狼眼大了許多。甄二爺有些相信,幾十年前就在這道灣里,就是這麼兩個火球使尕花兒撲在了他的懷裡,成就了他倆一世的姻緣。但從那以後的這些年中,這對火球似乎消失了,曇花一現後永遠沉寂了。

  甄二爺覺得這是個吉祥之兆。

  緊接著又紛紛傳言,每到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在樺樹灣的巷道里有一隻母雞領著一群潔白的尕雞娃在轉悠,若隱若現,時有時無。當人們追上去時,會倏然消失在大樹下、土坎下。

  這種傳言讓人們人心惶惶恐慌不已。但有經驗的老漢們說,那是金子銀子。樺樹灣人大多數人尤其是年輕人根本沒見過金子,只是從村東頭說書匠老王爺說的岳家楊家薛仁貴李世民的故事中知道金子銀子是貴重的東西,是財富。老漢們說,金子銀子是有靈氣的,他們被埋在地下後,夜晚會出來幻化成火球或潔白的母雞活動,有財命的人會看見它,如果有本事將它捂了,在地上劃一個圈圈,上面插根木棍拴上紅繩子——這繩子如果被寺院的活佛開過光則效果更佳——第二天就能挖出金子銀子來。

  但這樺樹灣的地下怎麼會有金子銀子呢?人們紛紛猜測,這裡以前是土匪強盜嘯居的地方,說不定解放那年那些傢伙潰退時埋在了這兒也未可知!於是樺樹灣的男人們每到夜晚,便披件破皮襖在巷道山灣里轉悠,眼睛在星光下瞪成了花狗的卵子。

  但是,一直到盛夏七月,幾十號樺樹灣人誰也沒捂到火球也沒捂到白母雞和尕雞娃。好多人神乎其神地說好幾次他們真的見著了那個火球那隻白母雞領著白雞娃在轉悠,只是追不上或追上了卻突然不見了。

  「沒財命啊!」人們紛紛搖頭嘆息,「活該就是土裡刨食的百姓命,金銀財貝就是到跟前也會變成石頭的!」

  「我就不信!」有幾個在公社中學念了幾個月書的小伙子不服,「王候將相寧有種乎?什麼命不命的,我看人的命跟麻雞娃刨食差不多——刨的勤了吃的咀兒多,刨的懶了吃的咀兒少!」

  「還皮犟得不中!」老漢們在地上搗著拐棍說,「命似一堵牆,脬蛋娃們還不信!聽沒聽過一個故事?」

  「啥故事?阿爺說個!」北國七月的陽光溫暖而和煦,樺樹灣坡里灣里的青稞油菜莖壯葉茂,沉甸甸的穗頭和菜角謙虛地低著頭,在微風中隨風起伏,如大海中的波濤蔚為壯觀。再過五六天就可以收割了,等待收割的這段時間是農人們最為開心最為愉快的時刻,在這個美好的時節一邊霍霍地磨著鐮刀一邊聽老漢們說書,那是再愜意不過的事。

  村東頭的王家阿爺捋了捋鬍子說:「有一天,天庭里開會。雷神爺對財神爺說,你掌管天下的財富寶貝,為啥分配不公,叫世間有些人不勞動卻榮華富貴,而叫另一些人終日勞苦卻衣食不飽甚至乞討為生?」王家阿爺咬文嚼字力所能及地使用著他所知道的一些文雅的詞,惹得那幫念過之乎者也甚至ABC的年輕人竊竊私笑。王家阿爺對年輕人的不恭不屑一顧,繼續講:「財神爺說,那是他們的命,我沒辦法!你若不信我倆可以打個賭,誰輸了誰請吃一頓豬肉燉粉條!」

  「王家阿爺,天下最好吃的是豬肉燉粉條嗎?」年輕人們依然笑著問。

  「那你說,除了豬肉燉粉條,更好吃的還有啥?」王家阿爺生氣了,「毛主席阿爺活著的時候每天也就吃一碗豬肉燉粉條!你說好不好啊?」

  「好!好!」

  王家阿爺捋了捋鬍子繼續說書,「當下兩位神仙出了天庭來到人間,財神爺看見一個乞丐說:『你看見那個要饃饃了嗎?我就把這塊金子放在他前面的橋上,他也揀不了!』財神爺說罷,就將一大塊金子放在了乞丐必經的一條窄橋上。這乞丐來到橋邊,突然心想,我長著一雙明眼,過這窄橋尚且艱難,不知那瞎子怎生過得了,我何不試試!當下便閉上雙眼,摸著橋欄過了河,那塊金子硬是將他擋了個趔趄也沒揀著,過了橋還是過他的要饃饃日子去了……

  「乞丐過去後,從遠處的官道上過來了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錦繡衣服的官人,財神爺說:『你看那個人就是個財命大的人,不信你看,我將這塊金子埋在路旁的老鼠(草原鼢鼠)土堆中,他照樣能揀得!』只見那富貴之人騎馬來到埋著金子的地方,突然內急,便下馬小解,一泡尿端端的就將土裡的金子給澆了出來……」

  末了,他捋著鬍子問:「你們說是不是命?」

  「命、命!」年輕人們不置可否,笑著回答。尊重老漢從不與老人頂嘴,是樺樹灣人秉承的美德。

  難道命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牆?

  王家阿爺的故事剛講完,大家看見從西北方冷龍嶺崗什尕雪峰那兒,大團大團的黑雲翻滾著聚集著,低低地壓了過來。人們大驚失色,接著驚慌失措地跑回家去,在堂屋的米柜上燃著了一香爐柏枝,「撲通撲通」地磕頭,乞求神仙保佑他們即將到手的莊稼免遭雹災。一時間,樺樹灣的上空香菸瀰漫。

  瀰漫的香菸並未抵擋住雹雨的侵襲。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大風驟至,颳得樺樹灣里塵土飛揚,巷道里的雞毛草屑連同紙片捲成了一條長龍,在半空里肆虐。「啪」的一聲,一棵百年老樹被攔腰吹斷,白森森的斷茬讓人恐怖。大風過後,濃重的雲層似乎是被人撕開的巨大豌豆麻袋,一層厚重而白色的雨簾在離樺樹灣一里地的地方突然形成,緊接著以排山倒海之勢齊刷刷地掃了過來!

  仿佛世界末日到了。雞蛋大的冰雹鋪天蓋地地砸了下來,剎那間,雞兒叫狗兒跳,豬圈裡的豬牛圈裡的牛被打得嗷嗷直叫;來不及躲避的野鴿子「撲撲」地往下掉,在地上來不及撲騰已經死了;厚重的莊廓土牆像遭到機槍掃射似的,盪起濃重的煙塵,牆土嘩嘩直掉,不一會兒在牆根形成了一溜兒土塄……

  這場白雨整整下了一一炷香的功夫,白雨過後,夏日的太陽又毒辣辣地懸在了天空。人們紛紛跑出家門,跑到莊稼地邊,從厚厚的冰雹下扯出莊稼秸杆,雙手顫抖淚水潸然,老漢女人們又一次地跪在地邊嚎啕大哭。

  但哭聲很快沉寂下來了。人們分明聽見一陣沉悶的聲音從地底下傳來,轟轟隆隆如遙遠天邊的悶雷。蹲在地邊的人們紛紛站起來,側耳細聽面面相覷。在他們的記憶中,似乎從未聽到過如此恐怖如此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這聲音甚至讓大地微微顫動,讓太陽黯然失色!

  這是什麼聲音?人們舉止四望,只見西邊萬里無雲天空一片湛藍,北邊的雪峰白雪皚皚一片詳和安寧,只有東邊尚掛著雨簾,一道艷麗的彩虹高掛天邊。彩虹後邊微弱的雷鳴閃電漸漸遠去。

  「是山洪!山洪暴發了,大家快往高地上跑!」駐隊工作組王同志似乎恍然大悟,大吼了一聲。聽到喊聲,人們紛紛往家裡跑去,去收拾那些放不下的東西!王同志(樺樹灣人對縣上公社來駐隊的工作人員一律尊稱××同志,幾十年不變)挺身堵在人流面前,指著不遠處的山樑喊:「誰也不許回家,一律給我上那山樑!」

  但是,有些家裡還有老人孩子,還有些要東西不要命的傢伙,還是不顧王同志的喊叫,依然不顧一切地跑了回去。王同志一邊指使謝隊長組織社員們撤退,一邊叫了幾個年輕小伙子挨家挨戶地去查看,組織那些留在家裡和跑回家裡的人儘快撤到高處。

  站在高處人們才辨清這聲音來自東邊的楚瑪溝。楚瑪溝很深,直通到祁連山雪峰下,溝內灌木叢生一片葳蕤,灌木叢中野生兔啊野雞之類的野生動物成群。楚瑪河是浩門河的一條支流。原先河水清澈水深過膝,近年來由於樹木被無休止的砍伐草場退化,河水有些渾濁,有些乾旱年份甚至會幹涸,滿河床白森森的祁連石如死人的腦殼。

  今日人們分明看見,楚瑪河裡出現了一道白色的高牆,從上而下奔騰而來。白牆是洪水推移尚未融化的冰雹,白牆後邊是灰黑色的洪水,洪水頭足有兩丈高,排山倒海裹著八級冷風順溝而下。

  成群的野雞嘎嘎地叫著,在高空盤旋良久悲鳴著飛向遠處;野兔、羚羊甚至一些野牛在洪水中奔騰掙扎,最後淹沒不見;河兩岸的土塄坎嘩嘩跌落,連四五個人合抱不住的大樹在抵抗和掙扎良久後頹然傾倒,被河水無情捲走……

  那轟隆隆的沉悶聲來自於水下,來自於水下滾動的巨大石塊的撞擊聲。

  人們在吃驚地看著楚瑪河奔騰肆虐的同時,也發現腳下的冰雹層開始融化,一顆兩顆開始滑動,繼而形成涓涓細流,但不一會兒,山頂上渾黃的洪水開始朝低洼處涌動,奔騰咆哮驚心動魄。

  「快看,王同志!」有人驚呼。人們朝下望去,只見王同志組織一些人正吃力地向高處轉移。那患有風濕性關節炎幾十年來癱瘓在床的謝隊長的老婆被王同志背在身上正在跨一條山溝。一丈高的洪水咆哮著直朝王同志洶湧而去。

  「快跑,洪水,王同志!」人們急切地呼喊。王同志抬起頭,似乎才發現洪水。但他沒有跑,只是愣了一下,將身上的謝隊長的老婆奮力地推向上坡,然後又朝下邊一位正在顫顫巍巍越山溝的老頭跑去,在洪水淹沒他的那一瞬間將老頭又舉起來拋向了山坡。

  「王同志!王同志!」人們驚呼,只見王同志的雙手在洪水中伸出來,無助地伸向天空,似乎要用那雙粗糙的雙手抓住他未盡的事業,抓住他兩年來建立了深厚感情,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鄉親們。

  「王同志!王同志!」人們趴在山樑上大放悲聲,悲慟聲與山洪聲混在一起響徹雲霄。那倆個被救上來的老阿爺老阿奶更是傷心欲絕,「你為啥要用羊羔皮換我們這兩張老羊皮啊!」哭喊著作勢要跳到洪水中隨王同志一同而去,但被旁邊的人死死地拽住了。

  洪水退後,樺樹灣的老少爺們齊齊出動,紛紛拿了鐵杴鐵叉,掘著淤泥勾著堆積的殘枝敗葉喊叫著尋找著王同志。人們餓了吃一塊乾糧渴了喝一口涼水,白天奔走在楚瑪河兩岸巡迴尋找幾百里,夜晚點著松明子掘地三尺。兩天兩夜的尋找中,人們斷斷續續地尋找著了王同志的四個兜的中山服,甚至找見了那支擰帽的英雄鋼筆和寫著樺樹人口資源狀況,描繪著樺樹灣發展藍圖的筆記本,但就是沒找見王同志。王同志似乎從這個世間徹底地消失了。

  縣上的、公社的領導們都來了,武警部隊民兵大隊都來了,人們呼喊著尋找著,但三天後仍然一無所獲。最後縣上的領導發話了,「別找了,即使找到屍體也已經高度腐爛了!……將王同志的遺物收集起來,在烈士陵園裡立個衣冠冢!」

  其他領導想了想也是。雹災洪災過後,盛夏七月的樺樹灣甚至半個門源川惡臭一片,不唯是死去的牛馬屍體惡臭無比,就是那些狼籍的莊稼秸杆也腐爛變味。如果這樣找下去,勞累疲乏的人們免疫力降低,說不定最終會導致疫病流行。於是商量了一下後便結束了搜尋行動,回去做認定王同志為革命烈士,發出全縣學習王同志的決定等事宜去了。

  但樺樹灣人絕不肯就此罷休。如果讓王同志的屍體就此永遠埋藏在淤泥下,那將會成為他們心中永遠的痛苦永遠的愧疚,他們必須不惜一切將王同志找回來,用樺樹灣最隆重的葬禮埋葬。

  人們紛紛涌到謝隊長家,要求謝隊長組織力量重新尋找。

  謝隊長蹲在炕沿上,依然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望著眼睛裡噙滿淚花的老少爺們不知所措。縣上領導的決定是對的,自己好歹也是個領導也是個吃半個公家飯的國家幹部(他常常對人這樣說),服從上級的決定是他的天職。但民意難違,再說從良心上講,王同志是為了救他老婆而犧牲的,也確實應該將王同志的屍體尋出來,高抬深埋了,他這心裡也才能安穩啊!

  這王同志是兩年前從縣上派來的駐隊幹部。初來時,靦腆得見人說話就臉紅。開會講話時手足無措的樣子讓人忍俊不禁,遇見大姑娘尕媳婦時頭都不敢抬,甚至紅著臉貼著牆根走,惹得她們竊竊私笑。他愈是這樣,她們愈是放肆,每當看見他來到田間地頭,就唱「花兒」撩撥他:

  「大河沿上的麻青稞,

  綠綠拉拉地折個;

  要維了維下個學生哥,

  稀稀罕罕地摟個!」

  先是,陝西籍的王同志沒聽懂「花兒」的意思。當同行的小伙子告訴他「花兒」意思後,立馬羞得恨不得鑽到老鼠洞裡去!那些尕媳婦們看見他這個樣子,便私下裡商量要治治他這個害羞的毛病。六月里莊稼拔節抽穗的一天,王同志到地里去檢查生產。在一個偏僻幽靜的山凹里,一群尕媳婦正在拔草,看見王同志到來耳語一番後,便呼地一下圍了上來。

  這時的王同志已然同松樹灣人廝混得熟了,看見這些尕媳婦們不懷好意的陰笑著圍了上來,一邊笑著央求一邊拔腿就跑,但怎生跑得了?她們一擁而上,就將他放倒在莊稼地里。起先他以為她們會搔他的痒痒,使他笑得別過氣去才放手。但這回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們來了個更絕的,三下五除二將他的褲子脫了,連裡邊的褲衩也不例外!有個放肆的婆娘居然在臨走時抓了他腿袢里的尕王同志一下。

  王同志望著莊稼地里笑得前仰後合幾乎要打滾的媳婦們,望著那被掛在高高的樹杈上如旗幟般飄揚的褲子,蹲在地里拔了些莊稼遮在羞處哭笑不得。

  王同志除了喜歡害羞其它方面簡直無可挑剔。他協助謝隊長將生產隊的一切活兒安排得井井有條,根據每個勞動力的強壯贏弱技術特長分配得公平合理各得其所。他很愛學習和思考,每晚就著煤油燈看書讀報寫東西,研究和規劃樺樹灣乃至整個門源川農牧區的發展藍圖。平時在與鄉親們共同勞動時,端詳著那些木車啊犁鏵啊碌碡之類的東西,夜晚畫出圖樣,叫木匠鐵匠們依照圖紙進行改造,改造後的農具即省時又省力,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尤其讓樺樹灣的女人們感激不盡的是,他居然設計出了一種既能取暖又能做飯,既美觀大方又科學省柴的爐灶,在樺樹灣里推廣,讓女人們既可以少去砍柴又不用成天圍著爐灶轉。他極愛乾淨極講衛生,率先垂範,從整治他寄住的謝隊長的邊牆院落、清除雜草廢物開始,帶動樺樹灣打掃院落清除污泥;他倡導洗澡刷牙,他……王同志在短短的一年多的時間裡讓樺樹灣里里外外煥然一新,從王同志身上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發現了新目標樹立了新追求。他成了他們的主心骨,也成了他們最為崇敬的人物。樺樹灣里的紅白喜事上他是座上主客,誰家的雞兒叫了狗兒鬧了兄弟打架了妯娌不和了,就叫他來評理。他說的話比當年的老者李忠孝還管用。

  可這麼好的一個幹部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了救樺樹灣里兩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居然毫不猶豫地獻出了自己年輕寶貴的生命,怎不令他們傷心欲絕?如果連恩人的屍體找不著,怎叫他們心安理得?

  謝隊長將最後一口煙咕咚咕咚地咽下肚後,一邊在炕沿上磕菸灰一邊毅然決然地說:「反正莊稼沒得收了,就找吧,找出王同志安葬了再說!可是怎麼尋找往那兒尋找呢?」

  「是啊!」樺樹灣的漢子們一屁股坐在牆根里,如融化鬆軟的蠟燭。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甄二爺突然一拍大腿:「有辦法了!」

  「啥辦法?啥辦法?」人們紛紛圍攏來。大家知道,這半大老頭常常會出其不意給人驚奇。

  「我也不知道靈不靈……」甄二爺似乎沒有把握,「我要求謝隊長給我一匹快馬,兩天後准能回來!」

  「只要能尋找到王同志,你要啥拿給啥!去……將分給楊四爺家的那匹『金錢吊葫蘆』兒馬子牽來!」

  門源川名馬「青海驄」雖然各個都是一等一的好馬,但十個指頭也有個長短,也有好馬次馬烈馬駑馬。長期的實踐中,他們根據馬的耐力、體質、毛色等將「青海驄」大致分為四等,即:一銀合二棗柳三鐵青四海柳,前面的三等馬就不消說了,就是這四等海柳,便是李白詩「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出去換美酒」中的五花馬了。又根據馬的毛色也對馬分等次,比如楊四爺的這匹臉上有一道白線、嘴巴是白色的兒馬,就形象地稱之為「金錢吊葫蘆」,其他好的如當年王區長的座騎「四蹄踏雪」等等不一而足,不好的如只是嘴巴白的就叫「尋扣丟炒麵」、黑馬背上有白色花紋的叫「死人爬背」,便是不吉祥的次馬了,是賣不了好價錢的。

  「好、好!」楊四爺一聽要他的「金錢吊葫蘆」兒馬,不但不心疼,反而能為尋找王同志能做一點貢獻感到無限欣慰與榮幸。當下便跑回家,不但牽來了馬,而且將心愛的鋪有氆氌毯子的鞍韉配備整齊了。

  甄二爺騎了馬,抽了一鞭,直朝定居在斡爾朵草原的扎西阿扣家奔去。三天後,他回來了,回來的同時帶來了一匹藏獒。這藏獒渾身披著足有七八寸的金黃色的黃毛,頭顱碩大前額寬闊,嘴巴短小,眼圈和四蹄金黃鋥亮,目光剛毅步履沉穩威風凜凜,令樺樹灣人毛骨悚然。

  它被甄二爺用粗重的鐵鏈牽在手裡,親密地依偎在他身邊。儘管多年沒見,三天前在它一見到甄二爺時已然認出了他,大老遠地搖著尾巴迎了上來。這就是藏獒的特性,永遠的忠貞不渝!

  「這藏獒叫僧格央金,我們可以用它來尋找王同志的!」甄二爺說著,將前兩天尋找出來的王同志的衣服拿來,放在僧格央金的鼻子下,叫它充分熟悉了氣息,然後拍了拍它的脖頸,叫它去尋找。

  僧格央金在前邊邊嗅邊走,一大群人扛著鋼叉鐵杴,將信將疑地跟在後邊。下午的時候,僧格央金突然站在一個枯枝敗葉的地方不走了,並且吱吱叫著不停地用爪子刨。「是這裡了!」甄二爺發一聲喊,率先用鐵杴挖起來。太陽落山的時候,大家齊心協力地將王同志的屍體從五尺深的淤泥中挖掘出來了。人們圍著王同志高度腐爛的屍體大放悲聲,哭聲在全村里響成了一片,有些尕媳婦甚至哭得昏了過去。

  這麼大規模、長時間的哭聲在樺樹灣里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幾年前毛主席阿爺逝世時,再就是這一次了。

  王同志的屍體找著的消息迅速報告給了鄉政府和縣上。縣上派來了一個由三個人組成的工作組,他們大大地表揚了一番樺樹灣人後,執意要將王同志的屍體帶走,說是要帶到縣上的烈士陵園埋葬起來供後人瞻仰。但樺樹灣人不答應,他們堅持要將王同志埋在樺樹灣風水最好的地方,「王同志活著的時候最喜歡我們這兒,他死了也是不肯離開這兒的!」

  工作組見民意難違,經請示縣裡後同意了樺樹灣人的請求。謝隊長悲喜交加,指派年輕人們從後山砍來了上好的柏樹松樹和柳樹,打造了一口松柏柳齊全的上等棺木,將王同志盛斂在謝隊長家的堂屋裡,供大家祭奠。謝隊長發話了,祭奠七天七夜,用樺樹灣甚至整個門源川最隆重的葬禮送走王同志。

  一切禮數如儀,甚至有繁文縟節之嫌。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得請一個識字人寫一篇蓋棺論定的祭文,祭文一定要寫得很有水平,讓縣裡鄉里的大官們知道樺樹灣人是有文化的。

  這可難壞了他們。經過一天一夜偷偷摸摸的擬定和修改,終於完成了一篇他們自認為很有學問的祭文。其文曰:

  嗚呼,王公之歿!

  固知天道常變、世事難測,然君逝於英年、折之花季,為老朽而隕命、為道義舍性命。吾輩撕心之痛、裂肺之苦,清風明月,實可鑑之!今備五性香帛,祭於君前。君如知之,聽我一哭,君如有靈,享我香燭!

  公臨敝灣兮,民生多舛。雖有遮體的破衣、果腹之粗食,然生民疾苦,一日三餐,僅乾糧開水而已矣。若遇天災人禍,貧苦憂戚,實難備述!更兼三年飢餓、十年動亂,民心不古、禮儀盡失。父不慈而子不孝,妯娌相詬;兄不親而弟不愛,鄰里互仇……公嘔其心而瀝其血,鞠躬盡瘁、夙夜憂嘆,事敝灣之牧耕,治川地之禮義,村民伏地感爾恩、黔首頌爾德。嗚呼!怨蒼天之不公、恨大地之絕情。哀哉!

  公功名成就,可調回城去,然公不舍離去,以至如斯!公之愛民,古今鮮矣!公之恩德,又庶乎英魄靈氣,不隨異物腐散,而長在乎祁連山山之側浩門河之湄。吾等臨風想望,不能忘情,念公之不可復見,維涕泣而歔欷。……虔誠致祭來格來歆。尚饗。

  ……

  這篇祭文在王同志墳前抑揚頓挫地誦讀的時候,全村人悲咽難抑,大放悲聲。縣裡鄉里的幹部面面相覷一臉驚訝。當祭文誦畢焚燒時,縣裡的幹部連忙搶奪,但祭文在熊熊燃燒的花圈中頃刻間化為了灰燼。縣裡的幹部頓足長嘆,他說要拿去在祁連山報和電視台上發表和播放哩,可惜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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