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2024-06-12 04:47:43
作者: 祁連山
送走了王同志後日子復歸平淡。樺樹灣人在接受政府賑災救濟的同時,在鄉里村里幹部的組織下開展了大規模的生產自救運動。村裡的年輕人,包括甄二爺的兩個兒子——甄國棟和甄國梁都到遙遠的地方修公路掙錢去了,留在村裡的只有一些老人、婦女和孩子。青壯年們出門了,留在家裡的人自然不能閒著,大家拾柴背糞割草牧羊同樣忙得不亦樂乎。
這天早晨,甄二爺將自家的十幾隻羊趕上東山後,順便到楚瑪溝里去揀柴禾。自從那次洪水後,楚瑪溝滿目瘡痍一片狼藉,河道被衝出很深的槽,露出的河床亂石嶙峋,河灘上橫七豎八地布滿了衝下來的樹木,在盛夏的陽光下一片焦黑,枯枝篷亂如灰暗而絕望的心情。甄二爺用皮繩捆綁了一捆剛剛能背得起的柴禾後準備回家,驀然看見不遠的河床下沙子裡埋著一根皂角樹,露在外面的一段略微扁平而且根大尾小,是一根上好的土銃槍槍托的材料。甄二爺立馬對那半截皂角樹發生了興趣,拋下柴禾,跳下河床,狠命地拽了起來。
然而就在此時,奇蹟發生了!他看見隨著水的沖刷,光滑的大石板上居然出現了一些黃色的金屬。他拾起來,放在手中迎著陽光仔細觀看,發現這些金屬無棱無角形狀不一,在陽光下發著柔和的微光,不像銅給人以視覺上的衝擊力。「是金子!」他心中一陣狂喜但又將信將疑,放在手中掂了掂,發現這東西沉得跟銅鐵之類的東西不能相提並論。為進一步驗證是不是真金子,他又揀了一塊瓜子大的放在嘴裡咬,感覺柔韌不咯牙。其色澤質感與當年土匪隊伍里見過的一模一樣。那時候,張子龍他們的手上都戴著碩大的黃金戒指,有一些人還包有金牙,莫名其妙地沖人裂嘴笑,展現一片燦爛光輝。
「真的是金子!」這次他確認了這黃澄澄的東西就是金子。他站起來,緊張地向周圍看了看。河灘里,有幾個老頭子在揀拾水澇柴,根本沒注意他在這兒發現了一個寶庫一個天大的秘密。他按捺住狂跳得幾乎將要竄出胸膛的心,煞有介事地將那根皂角木拽起來,背著柴禾回家了。
回到家——他家幾年前已經從下邊那個灣搬到這向陽的山根了——他一把扔了柴禾,將灶房裡烙乾糧的尕花兒拽進堂屋,關上房門。「幹啥啊,這麼神經兮兮的,是不是又想老不正經啊!」妻子笑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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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想不正經,你看這是啥!」他從兜里掏出手絹兒,將一小堆黃澄澄的東西倒在她的手心裡,「老阿奶,你看這些是啥東西?」
「啥破東西啊?」尕花兒將手中的東西撥拉著問,她可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
「是金子!」甄二爺貼在她耳旁,小聲耳語。
「金子!」她驚呼起來。雖然她沒見過金子,但知道是很貴重的東西,「這是從哪兒弄來的啊?」
「天啊!你小聲點中不中?」他跳過去捂住了她的嘴,「你想讓人家知道還是咋的?咳,你這個賊婆娘!」
尕花兒看見老頭子這般小心,跑到外邊看了看有沒有人,然後蟄回來關了門,「這到底是哪兒弄來的啊?我們就是窮得去要飯也不能去偷去搶,做對不起良心的事啊……」
「咳,這個婆娘,看你說到哪兒去了?」甄二爺蹲在炕沿上,掏出旱菸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我倆過日子一輩子了,我是那樣的人嗎?」
「那是揀的了?快想辦法還給人家,丟東西的人這時候說不定快要急死了!」
甄二爺笑著抽菸,就是不肯說。金子的發現,使他有了一個難得的好心情,他童心大發想逗逗老婆玩兒。
「哦,我知道了!」老婆子拍一下手,恍然大悟地說:「你是捂住了那個火蛋蛋還是捂住了那領著尕雞娃的白母雞了?真有這麼靈啊!」
「是啊,真有這麼靈啊!」甄二爺的旱菸杆停在了半空中。天降靈異之事,看來這金子的出現是天意了,那天百年不遇的雹災和洪水只是為了讓金子的出現而舉行的一場開幕式,一個聲勢浩大的、驚心動魄的奠基禮而已。
既是天意,又讓他第一個發現了金子,顯然老天爺想讓他淘得第一桶金。這得感謝老天爺。他連忙跳下炕,在堂屋的米柜上燃了柏枝,插上香,畢恭畢敬地磕拜了祖先牌位和灶神,又跪在院中,朝天空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其時,天高雲淡,金色的陽光叮叮噹噹地划過天空,讓一切顯得神秘莫測。
叩拜過神靈之後,他拿來了鋸子,用一塊木板做了一個簸箕似的木盆子。這是淘金用的工具,他年輕時在乾隆溝放牧,就曾看見那些河谷中淘金的砂娃用這樣的盆子在涮金子。好奇的他曾經借用這樣的盆子涮過金子,可惜那河床沙子中含金量極少,他只是涮得麥麩片大小的一點碎末。
晚上,老倆口等到樺樹灣人熟睡後,便扛了钁頭鐵杴,夾了那個木盆子悄悄地來到白天發現金子的地方。甄二爺學著祁連山河谷中砂娃的樣子,用石頭砌了一條傾斜的槽,鋪了一片布,在布上又鋪滿了魚鱗般的小石板,然後將水引進槽中。這一切準備就緒後,他便在河底下刨砂子,叫老阿奶將砂子用鐵杴放到石槽的上方,讓湍急的水將砂子沖走,將金子留在魚鱗般的石板縫中。
這晚的月亮很亮,皎潔的月光照得楚瑪河如同白晝。老倆口懷著期待激動的心情干到半夜後,甄二爺跳上來,將石槽中的水閉了,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小石板掀起洗淨扔在一旁,將剩下的細沙放在木盆中小心翼翼地淘。淘到最後,在月光下,老倆口發現盆子底部居然有一旱菸鍋多的碎金子!
那一夜,他倆激動得幾乎徹夜未眠。他倆知道,這些金子拿到縣上的銀行就能換到大把大把的錢。他倆決定,誰都不告訴,就這樣一到晚上就偷偷摸摸地挖,等其他人知道時,他倆爭取挖一個萬元戶出來,在樺樹灣人面前揚眉吐氣。
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沒過幾天,樺樹灣人幾乎都知道了楚瑪河出了金子。甄二爺那老不死的老倆口想吞獨食,在楚瑪河偷偷挖金子如今說不定已經挖成萬元戶了!紛紛扛了钁頭鐵杴來到河邊,看著甄二爺如法炮製,如期挖出了黃澄澄的砂金。等湊夠一小包後拿到銀行居然換回了近千元嘎巴嘎巴的新票子,而這些錢居然是一個人十天裡挖到的!要在平時,一年的莊稼收成也沒有這麼多啊!
這簡直就是一個金庫!一個隨來隨拿的銀行!人們眼中奔涌著狂喜的光,不約而同地決定保守這個天大的秘密讓樺樹灣人獨享這個天大的財富。謝隊長連夜召開了村民大會,研究補充《村規民約》,將保守秘密這一條鄭重地寫了進去。
然而,所有的樺樹灣人幾乎就在這個夜晚將這個秘密偷偷地告訴了他們的親朋好友,並悄悄告訴他們參加到自己家的窩子裡來挖。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所有的門源川人,甚至遠在甘肅、寧夏的人都知道祁連山麓的楚瑪溝發現了金礦,而且只要隨便鏟一鐵杴砂子,就可以涮出金子。消息越傳越遠,等遙遠的外省人雇了汽車成群結隊地奔赴到楚瑪溝時,楚瑪溝里人如蟻群,連山頂上都密密麻麻地搭建了工棚下滿了帳篷,且消息傳得匪夷所思了,說只要拔起鞭麻叢,瓜子大的金子幾乎跟砂子一比一對半鋪滿在河床!
金子金子金子!幾萬人在楚瑪溝里掄著鎬頭舞著鐵杴翻動著砂子挖著金子,在河床里如蟻群般蠕動。可憐的楚瑪溝,往日的葳蕤叢林萋萋芳草淙淙流水蕩然無存,往日如世外桃園的寧靜田園牧歌的悠閒不復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你爭我奪的血腥利來利往的喧囂爾虞我詐的算計,貪婪、欺騙等等人性骨子裡的魔鬼開始復甦,像瘟疫一樣在楚瑪溝里肆虐,那些恪守了幾千年的溫良儉恭讓等等準則幾乎成了人們踏出楚瑪溝才能從記憶深處尋找和喚回,但已極不自然極不願意遵守的道德規範。
金子金子金子!甄二爺不小心發現了金子,如同潘多拉好奇地打開了那個盒子。
甄二爺在發現金子的第二天就捎話給了他的兩個兒子甄國棟和甄國梁,就說他們的媽媽突然得了重病,要他們回來遇個活面。兩個兒子聽到消息後就從百里以外修公路的工地上連夜趕了回來。當他倆哭著喊著衝進家門衝進屋時,發現母親容光煥發,正坐在熱炕上喝著糊墩墩的奶茶吃著油麓麓的「掃雞毛」油餅,笑眯眯地看著他倆。而父親,則盤腳坐在炕上抽著旱菸,滿臉的皺紋里都在漫患著喜悅和興奮。這神情在他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過。在他們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臉上永遠地充滿憂戚充滿痛苦。
「你倆這是咋的啦?媽!」他倆將黃帆布包扔在炕頭上不滿地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扯這麼大的謊叫我們回來,我倆在工地上每天能掙五塊錢哩!」
「一天掙五塊錢算個啥啊!」母親激動地從屁股下土炕的毛氈底下拿出了一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布包,又打開裡邊的一層紙,露出了一小堆黃澄澄的東西,「娃娃,你倆看看這是啥東西!」
「啥東西,這是?」弟兄倆湊上來,看了看後面面相覷。他倆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金子。
「是金子,傻兒子!」母親親昵地點著他倆的額頭說。
「金子?」弟兄倆叫了一聲,不約而同地湊了上來,詳細端詳著、仔細捏摸著這堆東西,吃驚得有些說不出話來。弟兄們知道金子是貴重的,「這是從哪兒來的呀?」
「你倆猜猜!」甄二爺笑著對他倆說。
弟兄倆又是面面相覷。在他們的記憶中,父親永遠不拘言笑永遠板著一張冷峻的臉呵斥他倆幹這干那,這樣做那樣做,今日怎麼突然有了心情跟他倆逗著玩?弟兄倆有些受寵若驚,極不自然地搖了搖頭,「猜不著,反正我們家的老先人沒留下這東西!」
包產到戶後,政策放寬了,人們掙錢的路數也多了。政府不但不再割資本主義尾巴,將自留畜甚至養的雞兒鴨子抓去宰了,反而極力鼓勵大家在種好責任田的同時千方百計搞多種經營發家致富,尤其鼓勵大家出去打工掙錢。一時間,門源川里居然湧出了幾個萬元戶。那一萬元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弟兄倆想像不出一萬元嘎巴嘎巴的票子該是多厚的一摞。而成為萬元戶,幾乎是他倆夢寐以求的理想和終身奮鬥的目標。但人們紛紛傳言,好多萬元戶都是挖出了祖宗土改時偷偷埋藏在地下或別的什麼隱秘地方的金子銀子等浮財而一夜間成了萬元戶的。
這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半年前樺樹灣里突然出現了紅火蛋蛋滾動和月光下麻母雞領著雞娃兒轉悠的傳言,人們紛紛披上破衣裳夜不能寐尋找金子銀子的時候,樺樹灣後邊一個山凹里一棵大樹下一夜就曾挖了一個大土坑,從挖出坑的痕跡人們判斷那裡就有人起走了浮財,數量多得幾乎用騾子氂牛馱了。
還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直到此時,人們才恍然大悟那也只不過是浮財出世的美麗謊言。說浩門河畔一個解放前曾經在馬步芳的金礦當過砂娃的老漢,春天播種完責任田後,扛著鎬頭到以前挖過金子的金洞裡去闖運氣。他尋了三個月也沒挖一分一錢金子,最後悻悻而歸時,鎬頭不經意間碰下了洞頂的一塊砂石,在那一堆砂石里,居然有一塊足有十六兩重的金子!老頭回來後居然賣了近萬元。「財命啊!」人們紛紛搖頭驚嘆,這個故事與王家阿爺講的那個財神賜金子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人們真覺得命似一堵牆。今日挖過金子的甄二爺才知道,在洞頂掉下金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為金子很重,只有在緊貼石底的砂層中才會有。麩金都是這樣,何況還是塊金?
細究起來,這些傳說中意外得到金子的人,父輩爺輩不是地主就是牧主,亦或是馬步芳軍隊的潰兵,從來沒有一個貧農塔娃的後代有這樣的好運。弟兄倆知道,父親母親祖宗八代都是窮人,平時僅能混飽肚子,饑荒之年甚至要討飯才能活命,根本不可能有金子之類的東西留給他們。
「你這老不死的,還不趕快告訴娃娃們!」母親責怪道。
「是從楚瑪溝挖的!」父親湊過來,對著他倆的耳朵悄聲說。
「是在楚瑪溝挖的?」這回弟兄倆吃驚得瞪大了雙眼。村東邊的楚瑪溝是他們兒童乃至青年時代的樂園。在楚瑪河的河灘里,他們套兔子捕野雞、摸明江(裸鯉),套來了摸來了,放在篝火堆上烤熟了,僅撒一點鹽就吃得滿嘴流油。每年的這個時候,河灘里沙棘果紅得誘人艷得耀眼,一嘟嚕一串串掛滿枝頭,摘一串放在嘴裡酸溜溜甜滋滋滿口生津。更多的時候,他們將牛羊放進河灘後,鑽在樹蔭下,在大石塊上走方塊、玩石子棋之類的遊戲,十幾年過來了怎麼就沒想到那樹蔭下那河灘里埋藏著只有在神話傳說中才有的金子呢?
吃驚之餘,弟兄二人拉了父親直往他們熟悉的河灘奔去。在河灘里,在父親母親挖出金子的地方,他倆在父親的指導下,果然涮出了幾片碎金子。
接下來,金子將弟兄倆的欲望充分地鼓脹起來。弟兄倆連夜用石塊圈了很大一塊地方,將這塊地方據為己有。
誰知十幾天後,所有的樺樹灣人如法炮製,用石塊作記號,將長達三四十公里的楚瑪溝瓜分得一乾二淨,將人類的貪婪表現得淋漓盡致。為了多占點多圈點,好多年沒紅過臉的隔壁鄰居甚至兄弟父子反目成仇,有幾個甚至大打出手,弄了個兩敗俱傷。
圈了占了僅僅是樺樹灣人一廂情願,隨後蜂擁而來的外地人可不認這個帳。這河灘又不是你祖上掙下的家業,憑什麼你們圈了占了,讓我們沒有插足之地?他們先是從老弱病殘或勢單力薄的人家入手,逐漸地蠶食樺樹灣人占好的地盤,等情況熟悉摸透底細後開始公然搶占。
甄二爺抱著土銃槍蹲在自家占好的領地里,瞪著那些虎視眈眈的外鄉人絲毫不敢鬆懈。兩個兒子一邊幹活,一邊虎著臉做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樣子,腰裡懸著的兩把藏刀叮叮噹噹地磕碰著石頭,展現著誓死保衛領土的勢力與決心。
但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些人偏偏不將他爺兒仨的勢力和決心放在眼裡。這天早晨,他們剛剛開工不久,就有五個彪形大漢提著鎬頭扛著鐵杴踏進了他家的地盤。為頭的漢子將鎬頭和鐵杴丟在地上,坐在了甄二爺旁邊,遞給了他一支「青海湖」牌香菸。這種香菸菸絲黃中帶綠,煙杆柔軟易燃,煙味清爽可口,據說抽了不咳無痰。當然價格不菲,一包賣四元多呢!這種煙,只有國家幹部和有錢人才抽得起,看來這幾個小子在這挖金子收入不菲。
甄二爺冷冷地擋開了他遞過來的香菸,「我有這個!」說罷從腰裡抽出旱菸杆,吧嗒巴嗒地抽起來。
「還是旱菸好!」來人自圓其說,訕訕地笑著自個點燃了,「阿爺,我們跟你們商量個事!」
「啥事?說吧!」甄二爺知道這夥人不懷好意,沒好氣地說。
「還能有啥事啊?我們請你讓一些地方給我們!」
「憑啥?」甄國棟和甄國梁從礦床里跳上來,手按住藏刀氣勢洶洶地問。
「也不憑啥,只是這麼一大片地方你們占了,又挖不完,幹嘛不讓給我們一塊?有財大家發嘛!」那漢子狠吸了一口煙,陰聲陽氣地說。
「你沒問問它答應不答應!」甄二爺拍了拍手中的土銃槍說。
「就憑你那杆破火棍啊!」那漢子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唰地從腰間抽出了一支六四式手槍,其他四個漢子見這陣勢,也紛紛將手伸向腋間。
而就在這剎那間,甄二爺旋風般原地一轉,用土銃槍結實的槍托將那漢子從後邊掃了個白肚朝天,緊接著一個漂亮的轉身,土銃槍的槍口不偏不倚地塞進了那漢子的嘴裡,而一隻腳已然穩穩地踏住了他那隻拿住手槍的手,直至深深地陷進了砂石里。
「好、好!」旁邊圍觀的人群不由自主地齊聲叫好。
甄二爺身手不減當年,這一連貫的動作快捷無比一氣呵成,漂亮得如鷂子在半空中逮了一隻山雀兒。
「別動,你們誰動我先斃了他!」他轉過頭厲聲吼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此時的甄國棟和甄國梁已然以鐵杴為武器,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將那四人打翻在地下,將四支沒來得及打開保險的六四式手槍齊齊繳了。
甄二爺抽回槍,冷笑道:「哼!三天的羊羔沒見過狼!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子是幹什麼的,也敢來太歲的頭上動土?」
說著他走過去,拿起那繳獲來的四支槍,像變戲耍似地噼里啪啦幾下,就卸成了一堆零件,手法專業得令圍觀的人群目瞪口呆。「老子耍槍的時候脬蛋娃娃你們還在你大大的腿袢里轉筋哩……跟我耍這個?你們還是剛出鍋的豆腐——嫩了點!」說完,將那堆零件拋進了亂石堆中。
那幾個小伙子跟這裡挖金子的好多人一樣,只是從賣槍的人手裡買了槍別在腰裡擺威壯勢。自從買了槍後,只是在山溝里打了幾次兔子結果連根毛也沒打著,何曾會卸槍啊?看來今日遇見高手了,只好自認倒霉,連鎬頭鐵杴都不敢要,灰溜溜地抱頭鼠躥而去。
這一場不到十分鐘的打鬥使他爺兒仨在楚瑪溝里聲名大振。砂娃們再也不敢覬覦他家的那塊地方。在偌大的楚瑪溝里,別的地方是金窩子一個挨著一個,人們為了搶奪一米的礦床甚至一鐵杴砂子而大打出手拔槍相向——近一個月來,好多人都背著大捆大捆的槍在楚瑪溝里公開叫賣,有些槍包在油紙中塗著黃油,連槍號都是按順序排列的。據賣槍人講,這些槍有的是從國外進口的,有的是從部隊軍械庫中直接弄出來的,絕對是真貨而不是仿造的!而那些手下有幾個工人擁有方園一丈河床的金掌柜們幾乎人人在屁股上別著一支手槍。
因為競爭激烈,好多人找不到處女地只好去翻別人挖過的地方或者「涮後尾」。好在這種原始的水選法工藝極其落後、粗放,即使涮過了兩遍、三遍的沙子,裡面仍然有金子,只是較少而已。這種涮別人涮過的沙子,行話教「涮後尾」。
甄二爺爺兒仨占領的這塊足有三畝的處女地無異成了人人都饞涎欲滴的肥肉。這塊肥肉帶給了他們性命之憂。有一天晚上,爺兒仨涮了金子摸黑往回走的時候,甄二爺敏銳地聽見從旁邊一個石堆後邊傳來了拉槍栓的聲音。他本能地將兩個兒子撲倒在地上,就在這時,子彈就擦著他們的耳朵「叭啾」地飛了過去!
「大大!這塊地方再不能占了,你看那些砂娃們眼睛紅得跟餓狼似的!再這樣下去,我們連命都會丟掉的……」高中畢業的二兒子國梁憂心忡忡地說。
「也是,錢財多少是個夠啊!明天叫上些親朋好友分掉算了!我們掙的也不少了……」
「不!」大兒子國棟不答應,「你們將它交給我,我保准掙回更多的錢!」
實際上,這塊讓砂娃們垂涎不已的地方金子並沒有他們想像的那些富集。這幾天,他們灌了足有十幾方的砂子,也只涮到了兩三克金子。聰明的國梁一直在觀察著礦床,不斷地思考和比較,努力地尋找金子出多出少的規律。他漸漸發現,金子的多少,與兩種情況有密切關係。一是與地形有關係,根據山形與溝的走勢,凡是山溝拐彎處,水頭衝擊的地方,砂子中含金量大,反之則小甚至沒有。二是與流砂下的石底有關係。石底凡是光滑堅硬且整體一塊,砂娃們叫「牛頭底」的地方金子很少甚至沒有;凡是石底坎坷不平且如搓板起伏或破碎不堪,砂娃們叫「馬牙底(其形如馬的牙齒)」的地方,金子則相對富集。如果即是沖水的地方又有「馬牙底」,則金子的豐富讓人發狂,那些犬牙交錯的石齒間蒜瓣大的金塊有時會密密麻麻地栽在那兒,不用沖涮,即可揀拾!
但他們占據的這塊地方,前一段的挖掘已然越過了沖水的地段,且底變成了牛頭底。再往下挖,肯定不會有多大出息。這也可以從砂子中看出來。凡是含金子多的砂子,有一種比重比較大、且光滑烏黑、蘸了水可磨出血紅顏色叫「烏石」的石頭伴生的也比較多,反之亦然。這幾天,他仔細觀察,發現這種烏石日漸減少,更說明前景不可樂觀。再挖下去不但價值不大,而且別人一旦發現這個秘密,這塊用他們爺仨性命換來的地方肯定會一錢不值。
「必須在這塊地方上發大財!」國棟這樣想。
一條聰明的計謀在國棟的腦海中形成了。他決定不出聲色地挖一桶金子。這計謀不能讓書呆子國梁知道,他知道了絕不允許自己這麼幹的。這傢伙不知道念書念到牛勾子了還是咋的,做事老瞻前顧後的。
「大大,把家裡的金子全部給我吧!」他將手伸向甄二爺。
「你要它做啥?」甄二爺將攥著金子的手藏在身後,緊張地問。
「大,就給他吧,這兩天金價好,早點賣了也好,不會出錯的!」國梁說。
國棟拿了金子,來到金場,來到他家圈占的那塊地方,用鋼釺打了許多眼,然後在眼裡撒了金子。尤其在表面上看來地形不好,底下觀察石底又不理想的地方放得越多,直到將足有一斤的金子全部放完為止。
第二天早晨,國棟用木板寫了「拍賣金場」四個粗黑的大字,插在礦床上。爺兒仨蹲點在木板旁等買主。
看見這塊金場要拍賣,人們紛紛聚攏來探問消息:「怎麼拍賣啊?」
「起價十萬,一萬叫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國棟很乾脆地說。
「到底值不值這麼多啊?天知道你這金場有沒有金子?莫不是沒有了金子才拍賣啊!」有人質疑。
「那還不好辦啊?你隨便挑個地方試一試不就得了?」
「說的也是,我們先挖兩個探坑,試一下就知道!」
「那先交押金吧,誰想買誰先交納兩萬塊押金,我們就允許誰隨便在那個地方探……」
當即就有十幾個金掌柜交了押金。國棟看了看,這些人都是在楚瑪溝靠打砸搶別人的礦床而發了財的金霸頭,宰這些狗日的一把,良心上不會受到譴責的。
這些金掌柜跟他們一樣,在這幾個月的挖金生涯中,已然學會了察看地形和礦床。他們觀察了一翻後,決定在一個「底梁」上打探洞。所謂「底梁」者,是石底凸起的地方,金子一般是無法停留在那兒的。如果「底梁」上富含砂金,在石底平緩或底槽的地方,金子的富集將無法估量。因此,金農有諺:「要想騎走馬,底槽里摸一把……」
很快地,他們在底樑上打出一個一米見方的探坑,並小心地弄出了半纖維袋「底砂」,由一個砂娃背到一泓水潭邊,倒在盆子裡小心翼翼地涮洗。幾十雙眼睛隨著木盆的擺動前後移動,十幾分鐘後,隨著石砂的逐漸被涮走,在盆子底部出現了一溜黃色的小山!「哦,這麼多啊!」人們驚嘆,有些人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回到金場後,國梁肩上頂著父親的土銃槍,手扣在板機上說:「金場現在開始正式拍賣,大家開始出價。我喊三,到三時如果再沒人出價,我就開槍,以槍聲為準,我們就算成交了!我說過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出十一萬!」有人開始出價。
「我出十二萬!」
……
「我出十八萬!」叫價一路飈升。
到二十萬時,甄二爺心虛了,從旁邊跳過去,扣動了土銃槍的槍機。隨著一聲巨響,這塊地皮被一個年齡二十四五歲、相貌英俊的小伙子拍得。
「大大,你這是幹啥啊?」國棟不由地埋怨起父親來。本來他設計好了的,他要將這塊名不副實的地皮賣給那伙那天來搶占他家金場、且在楚瑪溝里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的人,卻被父親賣給了眼前這個素昧平生的毛頭小伙子。
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滿懷愧疚地對那個小伙子說:「你叫啥名字,在哪兒挖金子啊?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叫李悔過!」小伙子看著他,因拍得了這塊寶地而興奮得兩眼放光,「木子李,後悔的悔,過失的過!」怕他不明白,特意解釋道,「我爸起的名字,意思是悔改過去的過失……」
「今天的這個過失,恐怕你再也沒辦法悔改了,你就是後悔也都來不及了!」他心中想道。但事已至此,誰也無法更改了,「錢全帶來了嗎?」他嘆了一口氣問道。
「帶來了!」他拍著身後一個小伙子背上的帆布包說。
「好吧!買賣不成仁義在,買賣成了我們就是朋友!以後有啥事儘管吱一聲,我一定會幫忙的……」他說著伸出手去。
「一定一定!」李悔過緊緊握住他的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