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2024-06-12 04:47:45 作者: 祁連山

  拿到那二十多萬元錢後,爺兒仨一致決定,先將自家那幾間土坯房拆了,蓋起五間寬敞亮堂、雕樑畫棟的大瓦房。大瓦房蓋好後,甄二爺一如自己當年的老丈人,騎著匹黑驢屁顛屁顛地奔波在門源川里給國棟找媳婦兒。國棟則騎著一輛紅色的幸福125摩托車在楚瑪溝里販金子。唯有國梁,一邊繼續複習高中的課本準備來年考大學,一邊則買了一些地質方面的書,沒日沒夜地看,也不知道看出個什麼名堂來。

  國梁將那一摞地質方面的書看完後,便拉著哥哥國棟蹬上了高高的冷龍嶺,腑瞰著楚瑪溝,大講特講金子的成因與流向,將識字不多的國棟聽得雲山霧罩。末了他說:「哥,你看見楚瑪河流經的第一個轉彎處了嗎?那兒的金子肯定多!那轉彎上邊那座藍幽幽的達坂山里,肯定蘊藏著極為富集的岩金礦,只是我們沒有能力開採罷了,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開採出來……」

  「別吹了!我看你還是好好複習功課考你的大學,以後也好當個國家幹部,光耀光耀我們老甄家的門庭!好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錢了!」

  「哥,這大學是千人爭過獨木橋,競爭太激烈了,我實在沒有把握!我想如果考不上,我倆還是開個金窩子,多掙點錢!」

  「住口!」國棟突然吼道,「錢錢錢!錢多少是個夠?這些年沒錢的日子,我們照樣不是過來了嗎!不說我們現在有錢了,就是沒錢,有我當哥的頂著,還怕養不了家供不了你一個大學生嗎?你聽著,從今天起,百事兒你甭管,一心一意悶在家裡給我複習功課去!趕明年,你給爸媽拿一個大學錄取通知書來,比你拿了一沓錢還讓他們高興!」

  國梁沉默了。他清楚地知道,十幾年來父母起早貪黑,搶著干生產隊最苦最累的活,為的就是多掙幾分工分供他上學,哥哥和妹妹也都是為他而綴學的。他的小學中學一直到高中的讀書涯,耗盡了全家的心血,如果就此無果而終,豈不辜負了全家的希望也辜負了自己十多年莘莘求學的艱辛辜負了自己遠大的理想與抱負?

  但考大學是千人爭過獨木橋,何其難啊!去年八月高考放榜的那一天,他看到自己名落孫山,十幾年的努力和全家的艱辛付諸東流之後,他心如死灰。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如行走在寵貝古城,一切顯得那樣空洞和不真實。以往的抱負理想都在這瞬間土崩瓦解,他第一次感到了無助和迷惘。他覺得自己是一塊被命運拋在大海隨風飄蕩的一葉孤舟,放在案板上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也感到自己是那樣的猥瑣與可憐,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不經意間突然闖入了一個笙歌燕舞的盛大舞會。有一種被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被社會邊緣化了的感覺緊緊地攥住了他的心。

  從小學到中學,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讀書機會是多麼的來之不易,因此他讀書格外勤奮格外刻苦。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成績一直是優異的。優異的成績獲得了老師的青睞同學們的尊敬,也培育了他舍我天下其誰的自負治國安邦濟天下的抱負。那時候,他像高傲的公主,睥倪著周圍的一切,每當他的作文又被當作範文在班上被老師宣讀後,更強化了他的這種感覺。

  進入縣城高中後不久,他的作文又被老師當成範文宣讀,使那些衣著光鮮氣宇軒昂談吐不凡的城鎮同學對他這個來自祁連山腳下偏僻山村、衣服打著補丁的同學不敢小覷。

  但是,他在這個縣城中學裡感到了深深的自卑。極度的自卑導致了畸形的自尊。這自尊更使他孜孜於學業,使他成績更加優秀;這自尊使他不願意與人交往,沉默寡言,拙於言辭。為了渲瀉他內心的壓抑、苦悶,他常常寫日記,寫得連篇累牘。這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寫作,使他的作文更加文采飛揚。

  

  他文采飛揚的作文所表現出的豐富細膩的感情,他沉默寡言獨來獨往的性格,使他在同學們眼中顯得格外深沉,具有那個時代偶像明星史泰龍、高倉健一樣的冷峻氣質。當社會時尚使年輕人們紛紛東施效顰玩深沉和冷峻時,他的這種渾然天成不加雕飾的深沉和冷峻便具有了非同尋常的魅力。他成了眾多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

  青春的心是多麼的敏銳啊!但他無暇顧及這一切。他清楚他沒有權利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揮霍他的青春揮霍他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他當時唯一的心思就是考大學,腦子裡狠命地塞著ABCD、各種公式和定律,他想像中唯一激動人心的時刻便是:在高中畢業後那個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的仲秋下午,郵遞員像真正的天使騎著自行車從村西邊的小路上飄然而至,給他帶來來自天國的福音:「甄國梁,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然後看見父親核桃般的臉上綻開一片燦爛的幸福之花,將這個家裝扮得一片明媚,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而妹妹國芬在院子裡歡跳得如一隻撒歡的羊羔兒!

  然而他的胸腔里跳動的是一顆年輕而鮮活的心,他無法漠視這一切。高三那年的「五四」青年節,學校組織了一次大型的演講活動。演講會上他以題為《命運之海沒有沉舟》的文章進行了慷慨激昂的演講,不知是演講稿洋溢的那種不甘命運擺布,不屈不撓敢向命運挑戰的精神在這群面臨黑色七月的畢業生心中引起了共鳴,還是他那飽含熱情富有金屬音質的聲音打動了聽眾的心,聽眾席上爆發出了陣陣掌聲。

  在這雷鳴般的掌聲中,有一雙手拍得格外起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

  他知道,這雙眼睛屬於一個有著一張白晰而光滑的瓜子臉、一頭飄逸長發的姑娘的。她叫張海英,是語文課代表。她很喜歡寫詩,她本身就是一首清純如淙淙流淌在雪域高原清泉般的詩。

  大約從高中一年級的第二學期開始,這雙明亮的大眼睛時常縈繞在他的桌前身後,讓他煩悶;她常常借著課代表的特殊身份,跟他談語文作業,自然地談汪國真,談舒婷談海子,甚至談瓊瑤、巴爾扎克和雨果……

  他裝作不懂,他非常討厭她!

  而她似乎很愚蠢很遲鈍,根本覺察不到他的討厭甚至反感,不談汪國真不談瓊瑤那就談ABCD談動能勢能函數集合,她就像一隻花蝴蝶翩然於行將枯朽的苦楝樹。

  「喂,老兄!」同桌用嘴噘了噘坐在第三組第四排的張海英擠眉弄眼,「你小子艷福不淺,可要交桃花運了……」

  「放屁!」他臉騰地紅了,「張海英是校花,追她的城鎮戶口的同學起碼有一個排,她會看上我這麼個鄉下窮學生?」

  「聽著!」同桌的臉突然一片凝重,「你他媽的跟我一樣是鄉下來的窮小子,你我是沒有權利談戀愛的!想想我們那在這風雪中在貧瘠的山地里耕作的父母吧……」

  他抬起頭來,看到窗外北風呼嘯,雪粒像無數根銀針一樣在空中翻卷肆虐。此時正是深秋,農村正是秋耕打碾的農忙季節。透過迷濛的天空,他仿佛看見遙遠的山溝里,父親正吃力地迎著凜冽的寒風肆虐的飛雪扶著犁吆喝著牲口艱難地勞作在田地里,身後是一片剛剛翻過的黑黝黝的土地,他的頭髮上脖子裡灌滿了雪,融化了的雪在發梢上結成了一道道冰凌……

  「喂,老班長!」恰在這時,張海英輕捷地繞過兩張桌子飄到了他的眼前,「請教個問題,勻加速運動該怎樣準確表述它的含義?」

  一股少女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他眩暈!他朝後仰去,「查一查書不就知道了?」

  「我這不是問你嘛!」她似乎在撒嬌。

  「我也向你請教個問題,布郎運動該怎樣準確表述它的含義?」

  他的臉色倏然間由明快轉入黯淡。她似乎受到了一下重擊,在他面前退了幾步,眼睛裡噙滿了淚水,然後一言不發地朝自己的座位上走去,行動變得遲緩,絕然沒有平時的靈動與歡快。

  他知道自己傷害了她,他非常內疚。他覺得自己應該用一種更加委婉更加藝術的方式拒絕她的愛情,但他做不到也不想做。亂世用重典重病下猛藥,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和她恩斷義絕心如死灰。

  「高!」同桌暗地裡朝他翹大拇指。

  「高個屁!我知道了一百單八將是怎樣上梁山的……」他恨恨地罵道。

  那天下午,她推說頭痛,早早地回宿舍睡覺去了。望著她空下來的位子他感到了莫名的空虛與失落,並夾雜著絲絲的焦慮。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愛情?難道自己真的愛上她了?他捫心自問。

  從第二天開始,她對他非常冷漠,但冷漠卻無法掩飾絲絲的淒楚憔悴。

  他是班長,她是課代表,他們在工作上的接觸頻率遠遠高於一般同學。每至此時,她便採用一種禮貌的外交辭令:「甄班長,明天黑板報又輪到我們班了,請指示,辦成什麼專題?」

  他非常尷尬非常難堪,根深蒂固的自卑蛇頭便不由自主地躥動,躥動著維護可憐的自尊。他惱怒地不失時機地予以反擊:「就將你那些業已發表的大作搬上去,辦成一個鴛鴦蝴蝶式專版吧……」

  「你……」她眼中又一次噙滿淚花,委屈地轉身跑了。

  「原諒我,我不得不這樣!」他心中喃喃地說:「你太天真太幼稚了,傻丫頭!」

  她喜歡讀詩也喜歡寫詩,寫得很勤奮很執著,達到了每天必寫一首的程度。雖然孜孜以求百折不撓,但至今還沒有發表過一首。

  「我遲早發表給你看的!」她恨恨地說。

  他知道她恨死了他。但他為這種恨而慶幸,慶幸自己終於能夠擺脫這種無謂的感情糾葛而專心於學業了;但也非常內疚,內疚不該那樣無情地傷害一個人的自尊傷害一個純真少女的感情。

  「原諒我,我不得不這樣!」他又一次在心中喃喃說。命中注定不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世俗的風雨中愛情長不成參天的大樹,何不就將這幼芽掐死在搖籃中?

  然而他慶幸的太早了!

  不久後的一個下午,學校組織全校師生觀看教育片《焦裕祿》。進入劇場後不久,他驚奇地發現她竟然坐在了他的身邊。

  他立即局促不安起來,他不知道這是她有意的安排,還是無意的巧合。他們班的電影票是她發的。

  他想藉故逃走,可前後左右都是本班的同學,如果逃走或者跟別人換座位,反而此地無銀三百兩。他如芒刺在背上甚至冒起了冷汗。

  電影開演了,劇場霎時暗了下來。隨著劇情的發展,劇場裡噓唏不已,沒有剛開始的那種亂鬨鬨的吵鬧。師生們都被焦裕祿為了蘭考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偉大精神所感動——人們都沉浸在劇情所渲染的悲壯氛圍中。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她微微偏過頭來對他輕聲說。那細若遊絲的聲音卻像驚雷一樣撞擊著他的耳膜,但他裝作沒聽見,若無其事地看著電影,似乎也沉浸在電影中。

  她輕輕地用肘撞了撞他,又了問了一遍:「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聲音明顯大於前次。他想,如果他不再搭理她,她會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

  他輕輕地轉過頭望著她。她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在銀幕明明暗暗的閃光中執著而頑強地迎著他,滿含淒楚與哀怨。

  他定定地冷漠地望著她,讓她再一次地感覺到他的無情與決絕。在這場長達三十秒的目光膠著戰中,他在她的固執與勇敢中棄甲敗北。

  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用心中的聲音說:「傻丫頭,有些事情你永遠不懂,如果我考不了大學,我們永遠是兩個世界的人!」

  「你說話呀!」

  「我怎麼了你?」他裝糊塗,「我們的關係不是挺好的嗎!我沒打你沒罵你,沒造謠你也沒到老師跟前告你的黑狀,我怎樣對待了你啊?」

  「你……你欺負我!」

  「我欺負你?這從何說起?」他想像史泰龍似地聳聳肩膀攤開手,可他沒做。

  「甄國梁,你別裝糊塗,我不會放過你!」她用眼角的餘光剜了他一眼,恨恨地說「我這人說到做到!」

  「有那麼那麼嚴重嗎?假如我甄國梁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我懇請你原諒!」他的聲音冰冷而堅硬,仿佛三九天凍裂的鋼筋混凝土碎塊。

  「你……你等著瞧!」她氣得渾身發抖。

  在這縣裡讀書的兩年多時光中,除了在學業上的努力刻苦外,唯一使他感到苦惱和寒磣的是:一個月里幾乎有半個月吃不起灶上那四毛錢一份的洋芋飩粉條。

  母親從雞屁股里扣出的那點雞蛋錢,連同八塊錢的助學金,除了買夠一個月的饃票外,不論怎樣勒緊褲帶也只能吃半個月的菜,剩下的半個月只能開水就饃饃地過了,更多的時候吃從家裡背來的青稞面乾糧。

  常常,他最後一個走向灶堂。如果菜沒了,他便裝出一副悻悻然的樣子慶幸而去。如果恰巧剩有菜,他便煞有介事地說:「來兩饃就行,菜早打了,這是夜宵!」

  他從來沒吃過夜宵,儘管晚自習後一兩點回到宿舍肚子餓得咕咕叫。一天三餐都對付不了,還吃四頓呢!

  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那隻裝飯菜票的文具盒幾乎成了阿拉伯神話中那隻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寶瓶,每到月底,那裡面居然會剩下幾張菜票。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省吃儉用的結果,但後來他確確實實地覺得不對勁,並決定立案偵察的時候,已經是三個月以後的事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們這所學校大部分學生來自農村牧區,這些家境貧寒的莘莘學子們苦讀苦學的精神令學校的領導和老師們感到由衷的欽佩和感動。他們除了吃飯和上廁所,每天僅睡三到四小時的覺以外,其餘的時間全部用在了學習上。學校為了確保他們身體健康,規定每天必須保持三十分鐘的午休。午休時間幾乎都是在值班老師的嚴厲監督之下進行的。

  這天午休鈴聲響過不久,他便假裝上廁所溜出宿舍,偷偷地朝教室走去。走進教室的瞬間,他分明看見張海英將一沓淡綠色的菜票放進了他的文具盒!

  「你來幹啥!……你為什麼沒去午休?」她看見他,驚慌失措語無倫次,下意識地將文具盒往身後藏去。

  「你這是幹什麼?」他跨前一步從她手中奪回文具盒,翻出那些剛剛放進去的菜票,「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他怒火中燒。

  「我……我……」她木訥不知所言。

  「你說呀!」他氣咻咻地催逼道。

  「我看見……我看見你有許多時候不吃菜,所以……所以就……學習這樣累,身體會吃不消的……」她搓揉著自己的衣角仿佛做錯了事的孩子。

  他一下地懵了,仿佛阿Q在燈光下被人驟然揭去了頭上的帽子露出了那個癩瘡一樣,一時間覺得無地自容。自己小心翼翼百般呵護甚至用自欺欺人的手段維護起來的那點自尊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死黃毛丫頭一下子擊成了齏粉!

  「我的事誰叫你管!我的事誰叫你管……」他惱羞成怒,在這空寂的教室里大喊大叫,他恨不得狠狠地揍這個黃毛丫頭一頓。

  「我說過我不會放過你!」她嘟噥著滿腹委屈地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抹著眼淚。

  他望著她的背影不寒而慄!這死黃毛丫頭果然狠毒,她懂得利用憐憫來傷害他的自尊——他苦苦守護的自尊。

  「放屁!」他的同桌知道了這一切後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她只是想幫助你,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來表達她的愛情,意在打動你的心,絕非是憐憫,這點我敢保證。儘管我不贊成你和她有什麼發展,但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

  從那以後,他就像一個躲避警察的小偷,處處躲避張海英。他覺得自己沒有勇氣面對她。

  ……

  而今天,這個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個「五四」青年節演講會上,那兩束似乎久違了的、也因功課太忙而無暇顧及的目光像拖著長長的尾巴的哈雷彗星一樣,拖著長長的幽怨回歸於他的心空,讓他心頭滾過一陣莫名的悸動。

  這天晚飯時的食堂前,她當著眾多同學的面對他說:「喂,老班長,能否將今天演講的文章借我一下,讓我重新拜讀拜讀!」

  她已無初時的羞澀與稚氣,兩年多的時光使她變得開朗而大方。

  「你今天不是聽過了嗎?還有什麼可讀的?」他笑著問。

  「你大概知道《簡愛》、《悲慘世界》流傳至今的原因吧?名著是百讀不厭的……」她的女伴們手搭在她的肩上,嘻嘻地笑了起來,「溫故而知新,好讓我們的生命之舟在命運的大海上破浪前行,直達理想的黃金海岸!」她以調侃的口氣說。

  「廢話!這只不過是一篇即景應時之作,有何可讀的價值?」受到恭維的他心裡樂滋滋的,欲繞道而行。

  「不行不行,你非得答應不可!」她側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啊呀呀!世道變了,現在的女孩子都攔路搶劫!」他搖頭晃腦大呼小叫,一臉憂國憂民的樣子。

  「本小姐祖宗八代以搶劫為生,怎麼樣?拿來吧!」她將一雙白嫩纖細如蔥的手伸到他跟前。

  「趕緊給了她吧,老班長!」她的女伴們喊道,「否則再簡單的愛情也是一個悲慘世界!」她們嘻笑著別有用意地亂批三國。

  「好吧!」他聳聳肩敲著飯盒掩飾著尷尬,「在下只好鳴金收兵簽訂不平等城下條約,不過請注意,浪費了小姐們寶貴的時間而外有污你們清聽,非寡人之罪也!」他掏出演講稿給了她。

  「謝萬歲!」她道了個萬福與同伴們嘻嘻哈哈而去,拋撒下了一路的陽光與溫馨。

  「大作奉還!」第二天的語文課課間,她將演講稿夾在一本複習資料中「啪」地拍在他的書桌上,紅著臉局促不安地說。

  「浪費了你寶貴的時間,真對不起!」他從書堆中抬起頭說。

  「哪裡!哪裡!」她調皮地忽閃著毛洞洞的那雙大眼睛說,「溫故而知新,奴婢得益匪淺!」

  他笑著搖搖頭,「最近你有什麼大作,能否讓我拜讀拜讀?」

  說真的,他不喜歡她寫的詩。她的詩詩意柔媚感情傷感意境淒迷,瀰漫著風花雪月的小資情調,使人感到壓抑感到沉悶感到人生如夢。

  今天他主動要讀她的詩,出於禮貌也出於以往對她無情無禮的道歉。

  「有兩首短詩,夾在裡邊,請賜教……」說完她一臉羞澀,快速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記得有一次,她拿了一首她發表在省青年報上的一首短詩給他看,一臉自負。這丫頭,個性還挺倔犟的,說到做到,果然發表了一首詩。他想到了她對他說的話:「我遲早發表一首給你看的!」

  當時他打開那張八開的小報,在文學版里找到了她的那首小詩。是一首借景抒情的小詩:

  被水淹透的太陽

  孤獨地

  掛在山巔

  水淋淋

  如一隻

  守望的眼睛

  啊,太陽

  太陽

  我們遙對

  竟無語凝噎

  那時節,文壇上似乎流行這類階梯式抒情詩。

  讀完後,他抬起眼瞼:「你能不能多讀讀毛澤東辛棄疾的詩詞?那會使你詩的意境更上一層樓的!」沒有表示羨慕沒有表示恭賀甚至連一句禮貌性的鼓勵都沒有,只是冷冰冰地這樣說。

  「謝謝,我會多讀的!」她收起報紙徑直走了。

  他望著她的背影搖頭苦笑。

  不知這丫頭今日又寫了什麼詩?

  他打開素箋,那娟秀的詩行便映入他的眼瞼:

  無題

  (一)

  今夜無眠

  無眠的我

  無奈地將情感

  撕成飄零的花瓣

  蘸著相思淚

  揉進痛苦的字裡行間

  (二)

  是什麼

  填充了我們

  這泓

  三年之久的心潭

  發酵成這無邊的憂傷,

  讓我終夜無眠

  是什麼

  讓我滋養了

  三年之久的情感士兵

  暴亂在這個

  即將來臨的黑色

  七月

  (三)

  不要怪我

  這個雨季太長

  我的靈魂

  只有在無望的素箋上

  覓一根

  漂浮的稻草

  泛濫中流

  不要怪我

  飄搖的諾亞方舟

  找不見

  愛情的黃金海岸

  只有在方格的溝壑中

  讓點點泣血淹我入眠

  ……

  「毛病!」他自言自語,但心卻一片迷亂。

  「小子,這幾天你失魂落魄的怎麼了?」同桌問。

  「沒什麼!」

  「沒什麼?哼!」他扳過他的肩膀盯著他的雙眼,「我輩得有柳下惠坐懷不亂的道行才成!離大考只有一個多月了,你得好自為之,我不希望你十年寒窗之苦付之東流……」

  他默然。

  「在這最後的衝刺階段,大家都整得天昏地暗焦頭爛額,你是有理智的人,我想你會正確處理這一問題的!」

  之後,他幾乎每天都要收到她的一首詩,而他幾乎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直到畢業。

  是那段最關鍵時間裡的分心導致自己落榜的嗎?他後來用三天三夜的時間來認真的反省和總結,最後得出結論:自己以一個禁欲主義者的操守奮鬥了拼搏了,問心無愧。

  從那個時候,他將那些成捆的書本收了破爛,將自己的大學夢徹底地泯滅了,拿起鐵杴扛起犁耙,準備做一個徹頭徹尾的莊稼人,用自己的肩膀分擔一份家庭的負擔,用自己的雙手報答十幾年來供他上學的父母兄妹。

  但楚瑪溝的金子重新點燃了他求學的欲望。是啊!有了錢有了求學上學的保障,自己為什麼不去補習,重新一試呢?

  「好的!我去上學!」他回答哥哥。第二天,他捲起鋪蓋,又到闊別了四年之久的縣城中學補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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