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2024-06-12 04:47:47
作者: 祁連山
國樑上學走後,國棟數了數家裡的錢,發現剩下只有一萬多了。自從有了那二十多萬後,大家都把他家當成了唐僧肉,誰都想吃一口。鄉上縣上來募捐的寺里廟裡來化緣的親戚朋友來求助的,加上蓋房子買摩托國樑上學,那點錢不長時間就花得差不多了。最可恨的,那李悔過在那地方金子挖空後,一臉憂戚一臉絕望地在他家瓦房竣工的那天來賀喜。席間國梁知道情況後,同父親一滴咕,居然拿出了五萬塊硬生生地塞給了那小子。更可恨的是,那臭小子拿了那五萬元後,居然三天兩頭往家裡跑,說是來看甄二爺來報答深恩的,可國棟覺得那小子沒安好心,衝著他漂亮的妹妹國芬來的!「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國棟心中恨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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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所謂坐吃山空,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這點錢便會像春天的雪一樣不知不覺間消失殆盡的。作為家裡的長子,掙錢養家是他責無旁貸的事。但掙錢是何等的艱難啊!他想起了自己這半年來在楚瑪溝販金子,不但沒掙到錢,反而將近兩萬塊錢蝕掉的過程。
再到楚瑪溝覓一塊地方挖金子是不可能的。那裡的人如野灰底窩的莊稼,密集得連風都似乎吹不進去,就是有一兩塊未挖掘的處女地,也早已被擁有槍枝和打手的金霸頭們刮分得一乾二淨了,像他這樣的傻小子怎能企望從強盜的盛筵上分一杯羹?
他在楚瑪溝里轉悠了幾天後,終於發現倒販金子是個可以掙大錢的好營生。儘管縣上設在楚瑪溝的黃金管理站對這裡金子的採挖和收購享有絕對的權利,一旦發現私自倒金子必將遭到傾家蕩產的重罰。但管理站的那四五個人面對這近十萬人的砂娃,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
他是個雷厲風行說干就乾的人。他從一個「倒把」(倒販金子的人)那兒高價轉讓了一桿戥子,兜里揣了兩萬多塊錢後,煞有介事地當起了「倒把」。可這「倒把」不是想當就當的,真所謂進一門一門深,原先他想左手進右手出,中間賺個差價。但一個月下來,他發現自己非但沒有賺到錢,反而賠進去了不少。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向一個資深倒把請教。那個名叫陳貴琪的倒把在吃了他請的羊肉手抓喝了他請的一瓶青稞酒後,拍著他的肩膀說,「尕姑舅,明天你跟我去吧,看你老哥是怎麼倒的!」
看了兩天他終於看出了門道。原來奧妙在於那杆盈手可握小巧玲瓏的戥子上面。這些戥子都是門源川一個老戥子世家的人做的。那家人恪守古老的傳統,認為人心不公才拿秤稱,如果有意在秤上做了手腳,那是要下地獄炸油鍋的。所以戥子倒也非常準確,只是沿用古老的一斤十六兩的計量方法。這種古老的計量方法讓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砂娃們腦子老轉不過彎來,有時在計算時可賺點昧心錢。這還不算,另一個奧妙全在戥子杆上的那根提秤的紅絲絨提繩上,他在稱進稱出時,用手將那根紅絲絨線捻緊了使它有了硬度,然後根據需要往前往後拉一拉,戥出金子的數量便會出現偏差,這與惡霸地主劉文彩收租子小斗出大斗進有異曲同工之妙,自然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你想怎樣,全在於準確無誤恰到好處的捏拿之間。
「這不是掙昧良心的錢嗎?」甄國棟有些心虛地問。
「良心?」陳國琪似乎有些吃驚地望著他說,「講良心就甭到這金場裡來!這裡是講良心的地方嗎?這兒有誰在講良心,你看那些金掌柜們連人命都不當回事,還講良心?這裡所有人的良心都叫金子給換了……」
但他在收金子時,還是不敢太過份,儘量地做到公平。錢掙多掙少無所謂,重要的還是良心上要安寧,否則晚上覺都睡不安穩的。
但隨後發生的一件事,使他的思想和行為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那天,他照例穿梭在熙熙攘攘摩蹱接肩的砂娃中間,行走在亂石嶙岣污水橫流河溝中,看見砂娃便小心地問:「姑舅,有東西嗎?有的話就『抬』給我……」因為這挖金子是極其危險的活兒,所以在這金場裡有很多的忌諱,如開水開了,不能叫「開了」或「滾了」,叫夯了;大石頭要叫「牛」,稱金子叫「抬」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是砂娃倒把或久居於金場的人,乍一聽起來像土匪的黑話半天摸不著頭腦。
「還不知道,你等會就知道了!」當他走到一條偏僻的岔溝向一位看起來忠厚老實的砂娃打聽時,那砂娃說。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怎麼會不知道?」甄國棟有些疑惑。
「正灌砂子呢!你等會我們就清槽子,如果有金子就抬給你,如果沒有那就是你我都沒運氣!」
甄國棟朝他手指的地方望去,發現那兒有四五個人正在灌砂子。那堆砂子所剩無多,看灌過的砂子已堆成了兩大堆。既然灌了這麼多砂子想必金子肯定不會少,與其東奔西跑還不如守株待兔。他決定等等。
午後的陽光很明媚,那些人的臉色也明媚,這種明媚只有在挖到金子掙了錢的砂娃臉上才會綻放。國棟下意識地認為,這些人占據的這個金窩子肯定含金量很高,這些人已然掙了大錢!為了套近乎使他們的生意成交,他一邊掏出青海湖牌香菸一一散發,一邊躺在砂堆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們閒聊,聊著楚瑪溝里許許多多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天傾家蕩產的傳奇故事。一個時辰後砂子終於灌完了,他和砂娃們一道蹲在槽子邊,眼睛瞪成了花狗的脬蛋子。
巴掌大小傾斜鋪在帆布上的小石板一一揭起,並被潑洗乾淨取走。在潑洗中,眾人發出了陣陣驚呼聲,原來隨著石板的取走和砂子的流動,瓜子大的金子赫然出現在帆布上!
「啊,這麼多啊!」國棟驚呼。
「悄悄,悄悄!」一個砂娃跳過來捂住了他的嘴,驚恐不安地向四周張望。已然有幾拔砂娃朝這邊觀望。國棟知道,如果別人知道這伙砂娃的金窩子裡出了這麼多的金子,那個金窩子立馬成為眾人搶奪的對象,在一陣鐵杴鎬頭亂舞血肉橫飛之後,金窩子最終會被一夥勢力最強大的人占去。
不一會兒,那伙人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朝居住的石洞走去。國棟在別處轉了兩圈後趁別人不注意也鑽進了那石洞,拿出身上的兩萬多元錢,將那些瓜子金盡數收了。
「這些金子是假的!」當他把這包金子要賣給他的上家陳貴琪時,陳貴琪斷然說。
「不可能是假的!」他說,「是我親眼看著他們從砂子裡涮出來的!而且你看,這些金子都是天然形成的,稜角都沒有!」但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嘿嘿!」陳貴琪冷笑道,「這些酷似瓜子金的東西都是銅,是用銅焊條焊東西時熔濺下來的,不信你看,」說著他從衣兜里拿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後,拿出一塊平扁的褐綠色石塊,「這是試金石,是不是金子,一試就知道了……」
天下還有這樣神奇的石頭?他可是第一次聽說也是第一次見到。只見他拿起一塊大的「金子」在那塊石頭上狠命地劃了一下,石塊上連一點痕跡都沒有。
「看見了吧?」陳貴琪又拿出自己的一塊金子,在試金石上劃了一下,只見一抹金黃留在了上邊,如同用毛筆蘸了桐油在木塊上寫了個「一」字一樣。
「可這些都是從砂子裡涮出來的啊?我親眼看見的!」話雖如此說,但他的臉色變得一片蠟黃。
「那就是一個套啊,傻瓜!」陳貴琪點著他的額頭說,「他們提前將銅碴混在砂子裡,叫你親眼看著他們涮出來,這樣你就深信不疑了!不然的話,這些廢銅碴你還看不出來嗎?」
是啊!他就不是將金子撒到金窩子裡,讓那個李悔過當了冤大頭嗎?只是他以次充好,而這些傢伙卻是以假亂真。
他趕緊拿起那塊大的,放在嘴裡咬迎著陽光看放在手裡掂,從質量成色重量等方面判定:這些東西不是金子,是地地道道的銅碴。
打鷹的叫鷂子叼了眼睛。國棟惱羞成怒,拿了那包東西,從陳貴琪屁股後邊抽出了六四式手槍,氣咻咻地沖向那條偏僻的山溝找那幫砂娃。可到那兒一看,早已人去洞空。從灶間的余灰看,那些傢伙得手後便捲起被窩消失匿跡了,此時不知鑽在哪個洞中偷著樂呢!
倒了霉的國棟懷揣著手槍在楚瑪溝里轉悠,尋找那幾個砂娃。可在這人山人海的楚瑪溝,那幾個砂娃似乎水滴融進了大海,了無蹤跡。氣得國棟在家捂頭捂腦地睡了幾天。幾天後,他又東湊西借地弄了兩萬元錢踏進了楚瑪溝金場。他要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他不相信掙不到錢。
真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經過這幾個月的打磨,國棟變得聰明甚至狡猾了。他仔細地研究那個稱金子的戥子,有一天竟恍然大悟,在那根紅絲絨的提線中間夾上一根紅銅絲,增加它的硬度,這樣,他就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將砂娃們的金子攬進自己的布包中。要知道,一錢金子一百多元,一天在戥子上弄來一分金子就是十幾元啊!後來他竟然在手心裡捏了一塊小小的磁鐵,碰見不認識的上家時,將那塊磁鐵貼在戥子鐵盤下,一下子就能弄來幾百元甚至上千元。
他起早貪黑穿行在楚瑪溝,費盡心計倒販金子。一年後,他兜里有了近十萬元的資金。他已然從一個小倒把晉升為中等甚至大倒把了。此時的他,除了親自去規模大的金窩子去偶爾收購外,一般坐地收購,甚至底下有一幫小倒把專門為他奔波。不唯如此,他早已拋卻了以往固定的上家陳貴琪,直接與據說是香港派駐此地的倒把接上了頭進行交易。省去了許多中間環節的盤剝,他的利潤更加豐厚,一時間財源如夏天的祁連山雪水滾滾而來。
但進入冬天后,生產有些蕭條了。原因有三個,一是楚瑪溝幾乎幾十遍翻翻復復的淘挖,別說金子,就是細砂都給挖起用水沖走了,好多人已然沒有地方挖了。二是進入隆冬季節,天寒地凍,砂娃們在簡陋的帳篷或冰冷石洞中挨不了寒冷,紛紛回家焐燙炕抱老婆的熱屁股去了。三是因為倒販金子有豐厚的利潤,許多識兩顆字會算小九九的砂娃們兜里有了幾百元幾千元的本錢後,就紛紛拋下了鐵杴拿起了戥子做起了倒把。倒把這個行當競爭加劇,利潤自然下降。
楚瑪溝的採金高潮過去了。大自然的風雨剝蝕與人類的肆意蹂躪使楚瑪溝面目全非。溝里堆滿了小山也似礫石堆,布滿了藍幽幽綠旺旺的大水坑,昔日清澈純淨的楚瑪河如今渾濁一片,在冬日的嚴寒中結成了褐黃色的冰帶,鋪在楚瑪溝里,如同一塊隨意丟棄的髒抹布。
楚瑪溝里一片冷清,只有三三兩兩沒掙到錢回不了家的砂娃們還在那些石塊中間蠕動,還在帶冰渣的渾水中淘涮金子,間或迎著勁吹的朔風漫著「少年」:
「三十晚夕貼錢馬,
才知道過年的了;
掙不上銀錢回不了家,
才知道為難的了!」
「……」
歌聲悠長而悽惻,給人以盪氣迴腸的惆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