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2024-06-12 04:47:18 作者: 祁連山

  天黑了,被打怕了不敢回家的孩子們紛紛聚攏在黑狗保身邊,可憐兮兮的望著他,希望他拿個主意。這黑狗保當孩子王,這次事故,說起來他是始作俑者,為此,今天謝隊長也狠狠地揍了他一頓。此時,他撫摸著被柳條抽得起了一道道楞的屁股,心有餘悸地流著眼淚。

  天完全黑下來時,深秋祁連山的晚風變得格外凜冽,凍得這幫小子瑟瑟發抖。無奈之下,他們不約而同地跑到生產隊飼養院裡,在那餵養牲畜的青稞草垛上掏了一個洞鑽了進去。鑽進去後仍然覺得冷不可擋,於是有個孩子提議點著青稞草烤烤。「不能點火,會燒著草垛的!」畢竟黑狗保年齡大些,曉得厲害。

  「就點一點小小的火吧,我們實在凍得受不了了……」國棟央求道。

  「那好吧,大家小心點,千萬不能點著了草垛!」

  於是,有人掏出了火柴,在草洞中間的空地上,點燃了小小的一堆火,大夥用手掌護衛著,輪番取暖。可他們誰也沒想到,儘管他們小心翼翼,不叫明火點燃草垛,但草洞頂上的草突然就「訇」地一下燃著了!

  「快,快,快撲滅它!」國棟率先跳起來,帶頭撲火。可是那火卻是越撲越大,最後竟然熊熊燃燒起來。看到這個情形,求生的本能促使大家一蜂窩地沖了出去。

  其時,謝隊長正組織社員們在飼養員的土炕上開會,陡然看見沖天的火光在窗外亮起,便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搶了把大掃帚帶領大家去救火。大家都清楚,這個草垛是生產隊幾百頭耕牛耕馬這一個月的飼草,燒光了,這些牛馬喝西北風去?

  趕到那兒時,發現包括他孫子黑狗保在內的一幫娃娃站在旁邊,嚇得瑟瑟發抖。謝隊長一看什麼都明白了,一邊帶領社員們救火,一般惡狠狠地說,「狗日的你們這些脬蛋娃,看這回老子不剝了你們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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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幫孩子一聽謝隊長的話,嚇得差不多都尿了褲子。趁著大人們救火無暇顧及,一個個做賊似地溜出飼養院,毫無目的地朝遠處逃去。當時大家只有一個想法,就是逃得越遠越好,只到大人們逮不住為止。

  這幫孩子跌跌撞撞地遠離村莊,進入村莊與村莊的曠野時,有一群潛伏在樺樹灣旁邊,覬覦甄二爺前天轉場回來的羊群的狼便悄沒聲息地尾隨了上來。

  這是一群窮凶極惡的狼,狼王就是當年那個牽走了謝隊長大伯黑尕驢,後來敗在藏獒巴頓嘴下的那個傢伙。自從那匹剽悍、聰明的小狼王被甄二爺追殺到崗什尕雪峰下,被雪崩掩埋,它的部屬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後,這匹狼便不勞而獲,自然而然地成了樺樹灣周圍這方圓幾十里狩獵地的主人。

  這天晚上,它帶領部下潛伏在樺樹灣後山的溝壑中,觀察著樺樹灣的動靜。自從清明時節甄二爺領著那隻威猛異常的金黃色藏獒巴頓、趕著那群瘦弱不堪的羊群轉場到斡爾多草原去時,它便回它固有的狩獵場金銀灘草原去了。原因有三,一是這群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不值得它去獵殺;二是那匹曾讓它鎩羽而歸的藏獒巴頓實在太過厲害,有這樣藏獒守衛的羊群,它們狩獵成功的機率太小,成本也太高;三是斡爾多的草原狼、祁連山叢林狼早已劃分了勢力範圍,在那兒沒有它們的立足之地。但白露過後,它還是來到了這裡,就像一帝國的統治者必須定期巡視他的殖民地一樣。

  它潛伏在那兒,沒有看見樺樹灣的牛羊溜出村莊,卻看見一幫半大小子惶惶如喪家之犬,在一大團火光的映照下,朝南邊的莊稼地竄去。秋收過後的莊稼地里,農人們一般將五十個青稞或油菜捆子頭對頭人字形排在一起,遠遠望去,猶如一隊隊操練的士兵。

  這些捆子給它們的跟蹤提供了很好的掩護。它們跳躍著匍匐著,若即若離地跟著他們,尋找著機會。說真的,人類這東西太過聰明,不要說那些成人,就是這些孩子,也斷斷乎不可小覷,如果像捕獵驢馬牛羊一樣公然攻擊,說不定他們會出其不意地給你致命反擊,自己稀里糊塗地將小命白白丟了,還不知是怎麼丟的!

  它們躡手躡腳,在秋翻過後鬆軟的田地里或跟蹤,或急進,一直跟隨他們到了一片豌豆地里。那些孩子們一看見地里那些黑黝黝的豌豆捆子,立馬將剛才的恐懼拋在了腦後,發出了一片的歡呼聲。緊接著,他們挑揀了幾個大捆子,搬到了一片地面瓷實、光潔的地方,掏出火柴點燃了,一邊取暖,一邊迫不及待地從火里取食燒熟了的豆子。

  自從午後那場突如其來的冰雹降臨,挨揍出逃後到現在,他們是滴米未進,現在有了這樣香甜的豆子,他們怎不大吃特吃呢?不消一個時辰,他們一個個吃得肚子滾圓。接著又到旁邊的小溪中一頓猛喝,等回過神而來,才發現自己簡直不能行走了!原來豆子經水一泡,在腹中脹大了。也虧得這些傢伙有個好胃,要不不脹死他們才怪。

  吃飽了肚子孩子們這時又困又累,眼皮直打架。灶神保早就躺在火堆旁睡著了,其它的孩子們聽見那輕輕的鼾聲,就像聽到了母親的催眠曲,也一個個呵欠連天。

  「黑狗保,大家都走不動了,我們就睡在這兒吧?」國棟說著,就招呼那些大點的孩子,學著大人們的樣子,用那些豌豆捆子搭建簡易的房子。農人們在秋收時節,為了避雨,或者為帶著的孩子們有個遮陽擋風的地方,常常用青稞或油菜捆子搭建一些房子。孩子們自小跟隨父母下地,這樣的房子自然也會搭建。

  房子搭成後,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睡在了裡邊。灶神保年齡小,爭不過那些年齡大的,只好睡在了最外邊。躺下後,不一會便睡死了過去,就是耳邊打雷也休想將他們吵醒。

  狼們先是看見這些孩子們燃起了熊熊大火,一個個嚇得要死,迅速地逃離了那片豌豆地。等火光熄滅一切復歸平靜後,那狼王便匍匐著,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個有著濃郁人類氣息的草房子。它反覆地窺視著偵探著,最後看到沒有危險,便將睡在最外邊的灶神輕輕地拖出了草屋,然後咬住了他的脖頸,甩在身上,背著他一溜煙向曠野逃去。

  這天晚上,謝隊長們撲滅了大火後,這才回過神來尋找那幫闖了大禍的孩子們,卻發現他們失蹤了。謝隊長當即召集大人們在村莊裡尋找,等他們尋遍了樺樹灣的犄角旮旯後,才意識到他們是出逃了。意識到這點後,謝隊長頭上的冷汗「刷」地流下來了!「甄二爺,甄二爺!你趕緊組織民兵帶了槍,帶領大伙兒出去尋找,今晚務必尋見了!」大家都清楚,這些孩子的出走,對於狼們橫行的那些曠野,意味著什麼。

  民兵們出得村莊,在謝隊長的命令下,一邊不時地開槍,一邊漫無目的地尋找。天亮時,他們終於找見了尚在熟睡中的孩子們,但是一查找,才發現灶神保不見了。同時發現的,還有草屋旁邊狼那梅花狀的爪印!

  甄二爺的頭「嗡」地一下大了。一邊叫人將這些孩子們帶回村莊,一邊又帶了些人循著那狼蹤一路追尋下去,終於在一個山溝里找見了被狼們撕吃得七零八落的灶神保那嫩小的骨架。李菊香看見兒子那藍司丹林的對襟衣服,叫了一聲「灶神保」便不省人事了。

  這樁事在樺樹灣人的心中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不是因為怕狼,而是因為愧疚。那晚回去後,家長們抱著劫後餘生僥倖逃生的孩子,一個個腸子都差不多悔青了,想起平時對孩子的種種打罵行為,愧疚得無以復加。他們知道,他們的孩子之所以沒有像灶神保一樣慘遭狼口,是因為謝隊長他們尋找時不時地放槍,驚跑了那些狼,否則,這個時候哭得暈過去的不僅僅是李菊香一個人了。

  而留下陰影最重的,莫過於甄二爺了。那晚,李菊香被眾人掐人中甦醒過來後,第一個就劈胸揪住了他,直叫他是殺害她兒子的兇手,兩隻利爪在他臉上又抓又撓,哭喊著要他還她兒子的命來。他站在那兒,任憑李菊香對他又打又罵,既不還手也不還口。他知道,這灶神保之死,確實與他有著莫大的干係。細究起來,他確實是罪魁禍首。

  「你放心,我會殺了這些狼給你灶神保報仇的!」他說。可李菊香悲痛欲絕的哭喊:「你就是把全世界的狼殺光了,我的灶神保能活過來嗎?」這聲過後,她又暈了過去。

  這天晚上回去後,謝隊長抱著那杆老旱菸杆「噗噗」地抽了一夜,第二天天剛麻麻亮,他就到甄二爺家來了。「這狼娃子又禍害我們村莊了,你是獵人,你說咋辦吧?」

  「從明天開始,我帶領民兵們將這些驢日的滅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不說得除了這個禍害永絕後患,就是為了給灶神保報仇,給李菊香一個交代,也得滅了它們!」

  「現在只是農忙季節,這打碾莊稼啥的,就要開始了,生產隊一下子抽出這麼多壯勞力去大狼,也不行。再說,公社也不會答應的……」

  「你的意思我明白,這事兒就交給我一個人辦吧!」

  從第二天開始,甄二爺拋下了生產隊的農活,獨自一人背著那杆土銃槍,晝伏夜出,遊走在樺樹灣周圍方圓十多里的溝溝壑壑中,去尋找狼蹤。

  但那些狼們似乎知道自己已經闖下了大禍,必將遭到報復,一夜之間便從門源川消失了。但他知道,這些狼們賊心不死,一定會藏匿在某個地方的。

  樺樹灣東邊有條溝叫楚瑪溝,楚瑪溝山大溝深,溝內叢林葳蕤,野生動物繁多,是狼們棲息和藏匿的理想之地。他想,它們一定藏在那個地方,正跟背著槍的他捉迷藏、比耐心。因此,他在留心、警戒其它地方的同時,將主要時間和精力放在了樺樹灣東邊的楚瑪溝。

  有天晚上,他吃過飯早早地睡了。後半夜,他起身扎幫停當,悄沒聲息地朝楚瑪溝摸去。他知道,後半夜是狼們活動猖獗的時候,這個時候去設伏,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

  自從領謝隊長之命打狼以來,就跟往常一樣,每當他抽空去干點農活,不帶著槍去巡邏和尋覓的時候,總有隔壁鄰舍驚慌失措地跑來告訴他,那些狼們又出現了,並在覬覦村莊周邊的田地里覓食的牛羊。但當他背著槍去尋找時,他們卻像魔鬼似地神秘消失了,他連一根狼毛也見不著。

  他知道,他這次可是遇到對手了,這群狼比他想像中的還要狡詐,較之斃於自己土銃槍下的那些狼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時候,生產隊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一年一度的打碾工作。天也漸漸變得寒冷了,夜晚的朔風是那樣的凜冽。有天晚上,他裹著老羊皮襖,在一個避風的土崖下埋伏下來,槍口對準了那個樺樹灣通向楚瑪溝的山婭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期待著狼們在那裡出現。

  楚瑪溝的夜並不幽靜。楚瑪河沒有像夏季那樣喧囂,但在薄薄的冰層下轟鳴。和著這沉悶的轟鳴聲,間或有棲息在樹枝上的藍馬雞、長尾雉的「咕咕」聲;有隻狐狸躡手躡腳地梭巡在樹叢中,驚得不知名的鳥兒不時「撲棱」地飛走了;一隻兔子從一叢灌木後邊跳出來,走走停停,在尋覓果腹之食,看見狐狸後,驚恐地落荒而逃……

  這一切都在印證著他的判斷。既然有這麼多的野生動物,既然有與狼幾乎形影不離狼狽為奸的狐狸,那麼那些狼十有八九就藏匿在這兒。

  後半夜,他越發警惕了,將兩隻眼睛瞪成了花狗的卵子。果然,他看見兩隻火團在離他百步遠的地方若隱若現緩緩移動。「狼!」他心中倏然一驚,旋即提著槍悄沒聲息地靠了上去。

  但那兩團火光似乎故意跟他捉迷藏,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老也讓他無法靠近。等他迂迴到它的左側,發現那兩團火光居然隨風在一叢灌木上面飄蕩。他心中驚叫一聲「鬼火」,旋即冷汗「刷」地下來了!

  自幼在鬼故事裡泡大的他,對殘暴的土匪強盜、兇悍的虎狼豺豹都不怕,惟有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鬼怪恐懼有餘敬畏有加。土匪虎狼可以真刀實槍與之一搏,魑魅魍魎卻在暗處對你使壞,讓你防不勝防。誰又看見虎狼豺豹吃了多少人、害了多少牲畜?誰又沒看見那些鬼怪作祟的瘟疫、瘴氣讓牛羊整圈整圈地死去,幾千幾百畝的莊稼在一陣冰雹、一夜霜凍中化為烏有?年輕體壯的小伙子、活蹦亂跳的半大孩子,也時不時著了「痧」或中了什麼邪,突然腹痛如絞或拉稀打擺子不一會便一命嗚呼了?

  他想起了前幾年門源川那場使孩子們遭到了滅頂之災的瘟疫。瘟疫來臨時,人們除了去請仲先生、去仲先生那兒求那中藥外,惟一的辦法就是請那些神漢、巫婆在家跳大神。也許是那些自詡「黑虎靈官」、「九天聖女」等等大神的神漢、巫婆真的有通天法力,有些孩子儘管沒有吃到甄二爺從扎西阿扣那裡求來的藏藥,也居然度過了那個劫難,奇蹟般地活了下來。不惟如此,在這個缺醫少藥的年代,樺樹灣人除了得一點頭痛腦熱這等小病微恙時,會到大隊的衛生室去買點藥醫治,一旦得了大隊衛生員診斷不了、醫治無效的大病重病時,誰家不請神漢、巫婆在來家捉個鬼、驅個魔呢?就是遇到那些丟了牲口、夫妻不和等等麻煩事兒,也要帶點禮物跑到那些神漢巫婆那兒去問個方兒,禳解禳解。

  因此,這些神漢巫婆成了能夠降服這些魑魅魍魎的專業隊伍,這個隊伍不太龐大,但也數量不少。他們在政府打擊牛鬼蛇神的高壓政策下,艱難地生存著,猶如那些潛伏的特務或者土匪。但較之土匪、特務,他們卻有著像甄二爺這樣一批堅實的群眾基礎,這些群眾為他們的活動提供了一個龐大的空間,使們大有用武之地,且有著不菲的收入。

  甄二爺今晚看見那兩團「鬼火」時,頭髮幾乎豎了起來。他真後悔自己在練好槍法的同時,沒跟哪個大仙學一些伏魔降妖的本事,否則今晚他就可以將這東西收入囊中,畫個符,然後拿到前面那個山灣里埋了,就像法海和尚在雷峰塔下壓了白蛇娘子一樣,叫它們永遠不能出來害人!

  這兩團鬼火攪得甄二爺心慌意亂,全然沒有了打狼的心思。他蹲坐在剛才鬼火飄蕩的那叢灌木旁不知所措。他真怕那鬼火會如影隨形,跟隨他到他家給他家帶來災難。因此他蹲坐在那兒,大氣也不敢出,焦急地等待著雞兒叫。黑夜陰氣盛陽氣衰,反之白天陽氣盛陰氣衰,雞打鳴是其分界線。只要雞一打鳴,所有的魑魅魍魎就會銷聲斂跡。

  終於聽到樺樹灣里的雞叫了。先是一隻雞嘶啞地叫了一聲,緊接著所有的雞一前一後地叫了起來,最後匯成了一場大合唱,叫得響亮而激越。這聲音原本是農人們作息的鬧鐘,今晚在他聽來,卻是討伐那些魑魅魍魎的檄文。他仿佛看見,隨著這些雞叫聲,它們倉皇逃竄的身影。

  他膽子大了起來,站起來準備回家。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前邊有響動。是什麼東西?他握緊了槍急速地想,首先跳入他腦海的便是剛才那兩團「鬼火」,但一想此時雞叫聲匯成一片,那鬼怪按理說是沒有這麼大勢力的。是狼?他一陣緊張一陣興奮,趕緊將火炮兒扣在土銃槍的鋼嘴上。也就在這時,他分明看見有個東西在他前邊的灌木叢中一閃不見了。他端著槍躡手躡腳地跟了過去,跟過一片灌叢,那東西呈現在一片開闊地時,他毫不猶豫地開了槍。

  憑著一輩子打獵的的經驗,他知道自己打中了那個東西。不管是什麼東西,今晚自己總算沒落空。即便不是狼,是一隻獐子、一隻麝或者一隻狐狸,自己好歹也有了一點收入。不說這個,就是拋到謝隊長腳下,也讓他知道,自己不是白拿著那十分工分的。這陣子,自己幫妻子幹了點活,而打狼又一無所獲,不說生產隊的其它社員已經議論紛紛,就是謝隊長也頗有微詞,言下之意他這個挨斗的「保皇派」沒有盡心盡力。

  走到獵物旁邊時,他發現躺在那兒的居然是一個人!仔細一看,居然是李廷德!他的頭又一次「訇」地一下大了。緊接著,他探了探他的鼻息,發現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很顯然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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