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2024-06-12 04:47:14 作者: 祁連山

  事兒說起來話長。

  甄二爺回家時,特地到斡爾多公社的供銷社給他兩個兒子國棟和國梁買了兩元錢的水果糖和一元錢的水果。

  國棟已經八歲了,而國梁也已經六歲了。在生活緊張的三年裡,小弟兄被寄放在大隊的託兒所里,一天只吃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麵糊糊,外加一些代食品。同所有託兒所里的孩子一樣,弟兄倆肚子像吹足了氣的皮球,渾身卻沒有一絲絲的肉,瘦骨嶙峋像兩隻剛生下來的猴子。所有到過託兒所的人,最深刻的影響就是孩子們那一雙雙大得出奇卻暗淡無光的眼睛。當大人們一個個餓死的時候,託兒所里也有不少孩子餓死了。死了的孩子被管理員們倒提著就像提著一束乾柴提出託兒所,扔到後山的陰溝中。那兒早有野狗們翹首以待,它們不待管理員走遠就一涌而上,吠叫著、撕扯著,不消一刻便將屍體連骨頭嚼著吃了,只留下一些破布爛衫,和著斑斑血跡胡亂地丟在那兒,表明一個生命的曾經存在。

  孩子們也不僅僅是餓死的,絕大多數是病死的。也就是甄二爺的老丈人去世的那年秋天,一場拉稀病突然襲擊了門源川。那些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們會突然拉稀,打擺子,有的尚能堅持幾天,有的腹痛如絞,不到一個時辰便一命嗚呼了。不惟如此,這種病有著極強的傳染性,孩子集中的託兒所自然成了重災區。無奈之下,縣上下令暫時解散託兒所,叫各家領回自己的孩子。領回了孩子的家長面對生病的孩子,除了熬製些大煙骨朵灌服外,就是去請全公社唯一的那個姓仲的老中醫。

  但那老態龍鐘的仲先生豈能救治得了這麼多生病的孩子?其時,有一道風景在門源川蔚為壯觀,那就是,一個鬚髮花白的老先生疲憊地騎在馬上疾走,身後是一大群哭喊著的男女。而那些哭喊著的男女會在老先生出得一家門後,為去誰家而大打出手。

  實際上,老先生熬製的那些中藥對這種病似乎無濟於事。即便是喝了藥,孩子們仍然接二連三地死去,有的一家一個下午會死去三個。死去孩子的父母、爺爺奶奶也因悲傷過度,加上極度飢餓,也不時死去。一時間,門源川里哀鴻遍野,慘不忍睹。

  門源川風俗,死去的孩子是不掩埋的,只用一捆柴禾裹了,隨便扔在那個山溝中,任憑野狗野狼去撕吃。愛之切而恨之深,父母們認為,這些孩子來到陽世來哄人的,是來挖父母的心的,不值得憐惜,扔給野狗野狼吃了,以後轉世到誰家,再也不敢這樣在父母的心上插一把刀後隨便地走了。

  這年秋天冬天不知死了多少孩子,來年春天,人們燒野灰時,膽子大的男人們行走在溝壑中,專門去收集那些裹孩子的柴禾,有些甚至直接尋找死去不久的孩子,加在野灰中助燃。據說,這年夏天的莊稼長得格外茂盛,原因之一就是野灰燒得透,肥效大。

  父親楊義德去世後不久,尕花兒也領回了自己的兩個孩子。面對孩子們的大面積死亡,甄二爺倆口子日夜焦慮,除了想方設法弄些吃的,讓他們吃飽,以增強體質增強免疫力之外,再就是死死關在家中,不讓他們邁出土屋一步。

  

  但隔壁鄰舍家孩子的死亡,仍然為他們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和恐懼。恐懼之餘,甄二爺恍然大悟,趕緊打馬超斡爾多草原馳去。三天後,他騎著像剛從水中撈出來的棗紅馬,帶著從扎西阿扣家求回來的一包藏藥回到了家。

  阿扣的藏藥果然厲害,不惟他的國棟和國梁安然無恙,就是村里許多已經得了拉稀病的孩子,也在吃了他給的藏藥後痊癒了。一時間,人們蜂擁而至,但阿扣給他的藥少得可憐。面對門源川大面積流行的拉稀病,那一包藏藥無疑於杯水車薪。

  不論怎樣,國棟和國梁劫後餘生,堅強地活了下來。活了下來的國棟和國梁自然更加惹父母的憐惜和珍愛,夫妻二人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放在手裡怕飛了,百般痛愛萬般呵護。家裡有什麼好吃的,尕花兒一定要先給他倆吃。而幾乎常年在外奔波的甄二爺,每當回家來時,也一定要給弟兄倆帶點好吃好玩的東西。

  那天甄二爺回得家來,馬還沒有在槽上拴好,弟兄二人聽到父親坐騎那清脆的黃銅鈴聲後,便迫不及待地從土屋了奔了出來。父親看見又長高了一截的兩個兒子,便不顧拴馬,順手一手一個逮住了,要在院子裡用鬍子扎他倆粉嫩的小臉。

  差不多一年沒回家了,孩子有些認生,也有些怕他那硬得像豬毛刷子似的鬍子。弟兄倆弓著腰抵住頭,硬是不讓他扎,但到底拗不過甄二爺的舔犢情深,被他扎了個痛快,只把他倆弄哭了,他才快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看你看,哪有這樣疼娃娃的?」隨即跟隨出來的妻子尕花兒嗔怪著說。

  「呵呵,呵呵,」甄二爺沉浸在這難得的天倫之樂中,幸福得一塌糊塗。

  可兩個孩子顧不得抹眼淚,徑直撲向尚在馬鞍上的牛毛褡褳,小手在裡邊亂翻亂掏。

  「別急別急,都給你倆買了,」甄二爺從馬鞍上將鼓鼓囊囊的褡褳揭下來,取出了他倆關心的糖塊和水果。

  這些東西都是非常稀罕的,他們的母親自然不會一股腦兒全給了讓他們大快朵頤。她奪過褡褳,只給他倆每人三顆糖和一隻水果,但弟兄倆那裡肯依?拽著褡褳,一左一右從母親的胳肢窩裡硬是又討了兩顆糖和一隻水果去。

  儘管很少,但弟兄倆已經很滿足了。這些東西足可以讓他倆在小夥伴面前神氣地炫耀一番了。他倆趕緊找了兩根母親納鞋底的棉線,將那出自本省東部溫熱的農業區,只有雞蛋大小的叫碾柏沙果子的系在胸前,如陸戰隊員掛在胸前的手雷,很驕傲在樺樹灣的巷道里走來走去,期望遇到那些平時在一塊兒玩耍的尕弟兄尕夥伴。

  沒過多久,從西邊的山樑上,一支隊伍雄赳赳氣昂昂地踏著整步走了過來,隊伍旁邊喊著口號操練的,正是謝隊長的孫子黑狗保。這黑狗保的名字可是有來歷的。話說前幾年門源川鬧拉稀病時,謝隊長三歲的孫子也病得不輕。謝隊長除了請仲先生救治,向甄二爺討要藏藥灌服外,按照門源川的一貫迷信做法,決定給孫子認一門乾親,給他的生命另加一道保險。

  選定了一個良辰吉日後,他們一家用被子捂了窗戶的光,偷偷地完成了認乾親必須的拜祖先、拜灶神等等一系列繁雜的手續後,靜等著天亮。按照習俗,天亮後,它們必須抱著孩子去完成認乾親的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道手續,那就是撞親。

  這撞親,靠的全是運氣。運氣好的,撞上個有權有勢的,這輩子算是有靠山了,有這麼個乾爹乾媽的提攜,說不定這孩子命運都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運氣次的,撞上個脾氣好的,性格合得來的,這輩子也算是結下了個不錯的親戚,平時走動走動,有個大災小難的,也有個照應;再次之,就是撞上個既無權無勢,又窮又懶性格也合不來的乾親,這輩子算是倒了大霉了。這謝隊長一家運氣比上述三者更次之,那天早晨他們一家抱著孩子出門,迎面撞見了村東頭李二爺家的黑母狗。

  按照門源川習俗,他們只好認下了這門狗親戚,並將孩子的名字改為黑狗保,意思這孩子在大災大難時,是被這黑狗保佑著活下來的。

  這黑狗保不虧的是母狗的乾兒子,鼻子靈得跟狗不差上下,大老遠就聞著了國棟弟兄倆掛在胸前的沙果子那沁人心脾的馨香。

  「國棟、國梁,你倆胸前掛的是啥啊?」黑狗保將拴著紅纓的木製手槍往後背一扔,蹦跳著來到了國棟弟兄倆的跟前。他的那些部下,那些七八歲的小子們紛紛將扛在肩上當槍使的木棍扔了,聚攏到了他倆的周圍。

  「是沙果子,」弟兄倆一手緊緊攥住一隻果子,唯恐一鬆手就被這幫小子搶去似的。「是我大大帶來的!」弟兄倆很驕傲地說。這沙果子,只有到了中秋時節,才在公社的供銷社裡出售一些。饒是如此,也被公社、村裡的幹部、營業員的親戚好友們走後門買光了,地處偏僻腦山的樺樹灣的一般人哪裡能買得到?今天圍住國棟弟兄倆的許多孩子只是見過沙果子,卻根本沒有嘗過這水果什麼味兒。

  「還有糖兒,」一向慷慨大方的國梁從兜里掏出水果糖,用衣襟裹了,放在嘴裡咬成了碎塊,準備一一分發給夥伴們。

  「等等,」哥哥擋住了弟弟,「吃我們的糖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啥條件,你說。」黑狗保咕咚咕咚地咽著唾沫急不可耐地說。

  「以後我倆要當解放軍,不再當敵人!」長期以來,黑狗保一直不讓他倆當解放軍,所以他倆備受被打死的痛苦。有時候玩得正興致勃勃,解放軍連長黑狗保嘴裡喊「砰砰」,甩手給他倆兩槍,他倆只好乖乖躺在地上裝死,如得不到允許,再也無法參加遊戲。何況,扮演敵人老受欺負,也享受不到勝利的喜悅。每次戰鬥結束後,他弟兄倆以及家庭成分是地主、富農甚至中農的孩子高舉著雙手,被黑狗保們趕著走過樺樹灣長長的巷道,讓他們備受屈辱。

  「中,中!」黑狗保看著國梁包在衣襟中的水果糖,爽快地答應。

  弟兄倆得意地笑了,趕緊將碎糖塊分發給了小夥伴們。黑狗保作為謝隊長的寶貝孫子,比起其他人來,這糖自然吃得比較多,不太稀罕。他所垂涎的,是不易吃到的掛在這弟兄倆胸前的果子。而其他的小夥伴們則不同了,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糖塊含在嘴裡,壓在舌頭底下,有些陶醉地細細品味和享受。

  五歲的灶神保是李廷祥的兒子。李廷祥家比較困難,這灶神保是第一次吃到糖。當他把那冰塊似東西含在嘴裡時,立即被一種奇妙的感覺擊倒了。他閉著呼吸,任憑融化了糖水從嗓子眼裡流下,一直流進胸腔流進肺腑,才好不容易呼出了一口氣。呼氣的同時,人卻軟綿綿地坐在了地上。

  這時,有幾個小子嘴裡那比火柴頭大不了多少的糖塊消融殆盡了,於是將髒兮兮的小手紛紛伸到了國棟弟兄二人跟前討要。

  「沒有了,沒有了!」弟兄二人緊緊捂住衣服口袋往後退。母親總共給了他倆每人五顆,剛才他倆已經將四顆分給了這十幾個小夥伴,現在口袋裡只剩下一顆了。這一顆,不說留給自己吃,也得留給其他的小夥伴們。

  可他們哪裡依?紛紛圍攏來,大有搶奪之勢。正在這時,回過神兒來的灶神保跳起來,趁亂不顧一切抱住年齡尚小、體格較弱的國梁,硬生生地將小手塞進他的衣袋,搶奪那顆糖。二人立馬廝打在一起,這可惹惱了哥哥國梁,他跳過去,殺雞儆猴地對灶神保大打出手。畢竟他年長三歲,只幾下,就將灶神保打出了鼻血。灶神保抹著鼻血,哭喊著找他媽去了。

  看到弟兄倆意志堅決,小夥伴們不再覬覦那糖果,而將目標轉向了那更具誘惑的沙果上。「國梁、國棟,我們大家聞聞你的沙果,中不?」黑狗保可憐兮兮地央求道。

  這幾顆果子,像中秋節掛在樺樹灣絕大多數孩子胸前的果子一樣,註定要掛很長一段時期的。他們捨不得吃掉,每天拿出來聞聞,或者在含在嘴裡放一會兒,又取出來,長時間地享受果子帶給他們的芳香、夥伴們面前的榮耀以及那即將吃到美味的誘惑、刺激帶來的奇妙感覺。有時候果蒂乾枯了、掉落了,再也無法吊在胸前了,他們也會想辦法,將帶叉的小木棍插進去,拴上繩子,照樣掛在胸前,在夥伴們面前神氣地誇耀。直到十幾天後,果子沒有了芳香,乾癟得像柿子時,才會依依不捨地與夥伴們分而食之。

  弟弟看著哥哥,徵求他的意見。灶神保強行奪取他的糖塊已經有了前車之鑑,誰又能保證這幫傢伙不會步其後塵搶他的沙果呢?

  國梁打量了一下這十幾個半大小子,就把他們的實力估摸了個八九不離十。除了黑狗保仗著他爺爺是隊長說不定會蠢蠢欲動外,有自己弟兄二人聯手,其他小子不敢輕舉妄動。只要小心提防黑狗保,可保果子安全無虞。何況,人家只是要求聞一聞,豈有不答應之理?

  「好吧,」國梁慷慨地答應,「你們站好了,一個一個地過來聞。」

  「大家緊急集合,……向右看齊,立正,稍息……」黑狗保學著電影裡解放軍連長的樣子響亮地喊著口號。這些小子被他訓練得像模像樣,剎那間就排好了隊,然後從排頭開始挨個兒聞了過來。

  輪到黑狗保了,他卻提出了一個額外的要求:「我舔一舔,就一口,中不?」

  因為他是解放軍「連長」,自己以後不當敵人而當解放軍,甚至當個解放軍的排長、班長,都得由他說了算,所以就不敢拒絕了,國梁期期艾艾地說:「就舔一口,就一口……」

  這回他倆可是上了狡猾的黑狗保的當了,只見他先是舔了一口,緊接著照准果子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後飛也似地逃離開去。國梁發現不對頭,但為時已晚,他最大的那隻果子,只有果蒂在飄蕩,果肉全部在黑狗保的嘴裡了。

  這讓國梁氣炸了肺,想也沒想,奮不顧身地朝他追去。其它的小夥伴們看見國梁跑了,弟弟國棟身單力薄,於是發一聲喊,餓虎撲食般朝他撲去,在國棟的哭喊聲中,將他的那兩隻果子一顆糖全部搶了,一股風般逃到遠處分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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