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2024-06-12 04:47:04 作者: 祁連山

  「天啊,那可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你家可要遭殃了!」 甄二爺聽到這裡,不由地驚呼起來。

  「我說了,他不是那個土匪頭子張子龍,」 李廷瑞笑著說, 「如果他是張子龍,後來發生的事就沒法解釋了,除非張子龍已經從一個惡魔變成菩薩了……」

  

  阿扣的醫術真是超凡絕倫,不出一個月,這李山客的腳開始奇蹟般地恢復和痊癒。先是那些膿膿水水停止了流淌,之後那種難受的奇癢也明顯緩解,繼而他能夠下地走路了。這讓他更加堅定徹底治癒這個折磨了他十多年頑疾的信心,於是他不再打算離開,就一心一意住在了阿扣家,一邊幫助阿扣家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一邊繼續接受治療。一個多月與阿扣一家的溫馨生活, 簡直使他有點樂不思蜀, 有時候甚至忘記了這不是他的家。

  阿扣的精心治療,措毛尕阿切的一天三次為他擦洗、換藥的精心護理,阿媽一日三餐的伺候,使他心存感激,常常思謀著尋找一個什麼機會表達阿扣一家的大恩大德。而這個機會終於來臨了。

  驚蟄過後,牧草開始冒出柔嫩的尖葉,在去年的枯草叢中發出沁人心脾的馨香。牛羊們禁不住這馨香的誘惑,便瘋了似的往向陽的山坡跑。阿扣家東邊的是一片向陽的山坡,山坡上邊是濃密的低矮灌叢。他們一家都知道,那灌叢是狼、豺、猞狸等食肉動物的天堂,是牛羊們的地獄。為此阿扣一般不會讓措毛將羊群趕到那兒去放牧的,特別是大雪、濃霧的天氣里,更是嚴禁到那兒的。但對牛群確是例外,因為阿扣知道,那些與野牛沒有太大區別的氂牛,特別是大馱牛、種公牛,狼、甚至熊一類的動物是奈何它們不得的,所以大可放心地讓它們去自由覓草。

  但是有一天他發現了牛群的異常,先是一些健壯的大馱牛不見了。他起先以為,那些平常喜歡獨來獨往的傢伙獨自去什麼地方覓食去了,或者是到別的牛群里談情說愛去了———這個即將春暖花開的季節,也是一些膘情較好的氂乳牛們開始發情的季節。但是有一天,有頭大種公牛回到牛群後,阿扣發現這小子起居十分不便,臥在地上後老半天起不了身。阿扣想這傢伙是不是病了。阿扣不但是治療人類各種疾病的名醫,也是治療牲畜各類疾病的高手,治療牲畜較之人,醫術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有著許多獨創的土辦法,治療各種疑難雜症,成本極低卻是療效絕佳。比如,他用一根特製的火針,燒紅了刺進牛馬的鼻腔中,治療牛馬因陰寒、風濕導致的一系列厭食、消瘦等疾病;甚至用人身上的虱子、河灘中遍地皆是的沙柳、黃菸葉熬製後,治療牲畜肝膽上的各類疾病。今天他看見這牛萎靡不振的樣子,走過去,先是查看鼻苔,發現那兒濕漉漉的,積滿了像露珠一樣的水珠;然後再摸牛角的根部,溫熱適中,沒有發熱也沒有冰涼的感覺;最後翻開牛嘴,查看舌頭,也是紅潤鮮活,一切都說明這牛沒有發生生理性病變,也就是說,它沒有生病。那麼,這麼健壯的一頭牛,到底是什麼讓他它起身都感到這麼困難呢?他心生疑惑,不禁往它的全身摸去。這是一頭使喚順了的馱牛,溫順乖巧,平時你怎麼動它,它都不躲不避,但今日摸到它前肩時,他竟然一反常態,居然甩著頭噴著響鼻受驚也似的跳來了。也就在它跳開的一瞬間,阿扣分明摸到它的前肩部位有一道很高的棱。仔細觀察,這才發現那棱從前肩開始,直達尾部。他暗叫不好且大驚失色,有著多年放牧經驗的阿扣已然知道牛背上這道腫得老高的棱是怎麼回事了!

  這是祁連山雪豹的傑作。

  祁連山雪豹是一種非常兇猛的動物。它一般棲居在雪峰下面寒冷貧瘠的達坂山岩石地帶。在那兒,它一般捕獵山羊、岩羊、盤羊等高原動物,也尋獵一些小型的動物,如兔、旱獺或鼠類,也喜食高山的雪雞、馬雞和紅雉等鳥類。但在食物缺乏時,它常常會潛伏到牧場附近盜食家畜、家禽,就像今天。

  雪豹同時也是以樹為家的森林動物,是高超的爬樹能手,在相鄰的兩樹之間跳躍對它們來說是小菜一碟。它們可以肚皮朝上,倒掛著在樹枝間移動,也能後腿勾著樹枝在林間蕩來蕩去。它們的特殊本事得益於千百萬年來的進化。它們的四肢粗短,使得重心降低,更適宜在陡峭的岩上潛伏、跟蹤捕獵岩羊等獵物,不像非洲獵豹,必須進化得擁有細長有力的四肢,必須以長距離追逐、奔襲獵物才能活命。

  阿扣知道,這牛背上的那道楞,是雪豹用豹尾抽的。豹尾有千斤之力。這雪豹捕獲獵物,除了用設伏、追捕等常規辦法外,更多的時候,它則對著獵物一尾巴抽過去,一般的岩羊、獐子等小動物,輕則腰折腿斷,重則直接斃命,就是像氂牛這樣的大牲畜,也會趴在地上起不了身,任由它宰割。

  想到這兒,阿扣拿了槍,騎了那匹他家馬群里最好的鐵青馬,風馳電掣般朝東邊那片灌木叢奔去。果然不出他所料,在灌叢深處,他家的十多頭氂牛一無例外地被殺死在那兒,屍骸狼藉,慘不忍睹!

  他感到頭腦發脹發懵,胸悶氣短,險些栽下馬來。要知道,一下子損失了這麼多的大牲畜,他是沒辦法向公社和大隊交代的。再說,這些牲畜與他朝夕相處,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是它們給他家提供了醇香的乳汁,給了他家禦寒的帳房……今日居然慘死在這畜生的手中,怎不令他痛心?而造成這一切的,完全是因為自己的疏忽和大意,怎不令他愧疚和自責?

  正當他在自責、後悔的時候,他坐下的鐵青馬噴著響鼻,躁動不安起來。阿扣猛然意識到,此地太危險!看鐵青馬這驚慌失措的樣子,這畜生肯定就在附近!想到這裡,他幾乎驚出了一身冷汗,趕緊撥轉馬頭,朝來路快速返回。奔出灌叢,他回頭查看,果然看見一匹雪豹在山脊上飛奔而過,其身形的矯健,較猿猴有過之而無不及,令阿扣嘆為觀止。

  回到家後,阿扣與李廷瑞商量,該怎樣滅了這傢伙以絕後患。但商量來商量去,總也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要知道,這傢伙不但居無定所,而且來無蹤去無影,平時連它的影子都看不到,埋夾腦、下扣子、挖陷阱這些傳統的方法根本不好使,就是你拿了快槍蹲點守候也未必可行,因為你不知道它的行蹤。再說,它的嗅覺較狼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帶了槍,它在十里之外早就聞著了,知曉了你的意圖察覺到了危險,早就避而遠之了。

  看著阿扣和李廷瑞苦思冥想的樣子,一直在藥水裡泡腳的李山客發話了:「我有個辦法,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啥辦法?說說看……」 阿扣急切地問。

  「我看,非這樣不能收拾了它……」 他如此這般地說出了他的計劃。

  阿扣聽完後沉吟良久,最後說: 「也只好這樣試試了,只是又要麻煩你了……」

  從第二天開始,由李廷瑞負責,將那些牛全部趕到另一個地方去放牧。就是別人家的牛,也遠遠地趕離那片灌木叢。這樣過了五六天後,李山客指使李廷瑞從牛群里挑了一頭瘦弱的氂乳牛,拴在那個山崖下面的灌叢中,而他和李廷瑞則懷揣兩桿半自動步槍,埋伏在山崖上一個岩石後邊,靜靜地等待那匹雪豹來送命。他倆相信,如果那傢伙這幾天沒有捕到北山羊、岩羊或者獐子一類的獵物,它肯定已經餓得發瘋了。它一定會像以前一樣來這地方捕殺被人們圈養的又大又肥的氂牛的。

  但是,它第一晚沒來,第二晚沒來,第三晚也沒來。他倆有些心灰意冷了,要知道,這初夏的祁連山夜晚,從高高的雪峰上勁吹下來的寒風是那樣的凜冽,像細密的針一樣刺透厚厚的老羊皮皮襖,直往人的肌膚里鑽。不知不覺間,李山客的腳病又被凍得復發了,又痛又癢,讓他痛苦不堪。

  「我看這個辦法不行!」 第四天晚上,他們又埋伏到老地方後李廷瑞說,「今晚再不來,我看就算了,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但就在這晚後半夜,他倆裹著皮襖差不多睡著了的時候,突然聽到那頭拴在灌叢旁的氂乳牛發出了驚恐的叫聲。他倆一個激靈,趕緊爬起來,朝那兒望去。只見那頭牛突然變得狂躁不安起來,狠命地掙扎,想掙斷繩子逃跑。就在這時,在月光下,一道白色的閃電從灌叢上邊一掠而過,像貓一樣輕靈、無聲地落在了氂乳牛面前。

  他倆的心收緊了,握著槍的手冷汗涔涔。說實在的,就是身經百戰的李山客,儘管打過無數的野生動物,但打這樣兇悍的祁連山雪豹,也還是第一次。李廷瑞更不要說了,他只跟甄二爺打過幾次岩羊和大角盤羊,最厲害的,也就是那次在巴雨喬斯措湖邊跟狼群搏鬥過一番。這狼跟雪豹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今日面對這個陣勢,嚇得他立馬想小便。

  它落下後,並沒有馬上對無法逃跑的氂乳牛發動攻擊,而是站在那兒,輕輕地搖動著尾巴,十分警覺地聆聽和查看著周圍的一切。也許,天生機警的它已然覺察到了危險。觀察了十幾秒後,它並沒有像阿扣說的那樣,用力鈞千斤的尾巴抽殺氂牛,而是跳起來,凌空朝牛撲去,並且像狼一樣,準確無誤地咬住了牛的脖頸。

  氂乳牛痛苦地嚎叫了一聲,接著便喊不出來了,因為它有力的嘴巴已經緊緊地閉了它的呼吸。它掙扎了一會兒後,便訇然倒地。就在這時,李山客的槍響了,接著李廷瑞的槍也響了,密集如爆豆。硝煙過後,他倆急忙趕到氂乳牛旁邊去查看,發現那裡除了被打成篩子眼的氂牛外,那雪豹杳然無蹤,連一根毛都沒留下!

  「我倆是不是眼花了?」 李廷瑞揉著眼睛不相信地說。

  「你說呢?」 李山客用槍管撥著氂乳牛脖頸上那幾個還在冒著血的傷口說, 「你看看它用牙齒咬的這些傷口, 你就知道我倆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那怎麼沒打中啊?」

  「我估計,第一槍沒打中,它就跳到一邊去了……」

  不論怎麼說,整個行動以失敗而告終,他倆只好悻悻地回到了阿扣家的冬窩子。

  也許是這次獵殺行動嚇破了它的膽,此後的一個多月里,它再也沒有光臨過那片灌木叢,阿扣家的周圍又呈現出太平盛世的模樣。但是,過了一個月,阿扣家的一頭氂牛又被殺死在那片灌叢中,其手法跟以前毫無二致。正在阿扣憂心忡忡的時候,更嚴重的事發生了。有一天午後,措毛趕著羊回來,經過那片叢林邊上時,那雪豹突然從一叢灌木後邊跳出來,直接竄進羊群中,用它那鋼鞭一樣的尾巴,橫掃羊群,只打得羊們四散奔逃,一片狼藉。等它就地吃了一隻羊,悠然離去後,阿扣盤點羊群,發現它殺死的足有十多隻,傷了的不計其數。這還猶可,羊群被驚散後,到處亂竄,又被潛伏在附近的狼們撿了便宜,擄去了好幾隻。

  阿扣長吁短嘆, 李山客安慰他說:「你別著急,我幫你收拾這狗日的!」

  自此以後,他不顧傷痛,每天騎著阿扣家的那匹鐵青馬,背著半自動步槍,在那畜生出入的地方搜尋、設伏。通過細心觀察,他發現這石山上有一個龐大的岩羊群,每天定期從另一邊轉過來,通過這個山埡豁後,到山下的叢林去刨食被厚厚積雪覆蓋的枯草、苔蘚之類的食物。他知道,那雪豹經過了那次打擊後,如非不得已,一般是不會到那片灌木叢中去獵殺牧人家的氂牛、綿羊的,更多的時候,它會跟蹤、設伏獵殺這些岩羊的。功夫不負有心人,二十多天後的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他終於發現了它的行蹤。原來這傢伙的就棲息在這片岩石地帶,而且每天都在悄沒聲息地跟蹤、覬覦著這群岩羊。

  發現了雪豹的行蹤後,李山客興奮不已。它挑選了下風處的一塊岩石,靜靜地埋伏在那兒,等待著。也許是大雪模糊了岩羊的視線,勁風吹走了他那人類獨特的氣味,總之,那些羊們經過被厚雪埋了的李山客身邊時,都沒感到異常,吃吃停停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羊群過後,他突然聽到了一聲輕微的聲響。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匹雪豹輕手輕腳地從一塊岩石上跳了下來,然後躡手躡腳地朝一隻走在隊伍邊緣的公岩羊摸去。等離那隻岩羊只有十多步遠的時候,它突然一縱老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岩羊撲去。那岩羊此時才發現危險臨近,驟然跳起,往一處山崖蹦去,雪豹隨後也縱跳著追去。

  二人都是攀岩高手。這場在筆直陡峭的山崖上的追逐戰,直看得李山客目瞪口呆。在漫天的大雪中,岩羊和雪豹如兩道閃電,在山岩溝壑間閃動、飛掠,礫石散落,積雪飄飛,不消一刻鐘,岩羊就被雪豹緊緊抱住,那張有著尖利虎牙的大嘴很熟練地咬住了岩羊的脖子。岩羊垂死掙扎著,發出了駭人聽聞的慘叫聲。

  直到這時,李山客才回過神來。他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此時不開槍,等這傢伙進食時,一切都晚了。於是他上膛、瞄準、射擊,一梭子子彈全部貫進了正在全神貫注殺死岩羊的雪豹的身體中。

  他的英雄事跡在草原上迅速地傳開了。其時,省報的一個記者正在草原上採訪,聽到這個故事後,寫了一篇新聞通訊,發在了報紙上,報導還配發了一張李山客的照片。

  「那張報紙還在嗎?」 聽到這裡,甄二爺急忙問。

  「有啊,為了留個紀念,我老丈人專門保存了一份呢!」 說著,從皮箱中翻出了那張報紙,遞給了他。

  報紙很新。照片上的李山客側身站在那匹死了的雪豹旁邊,頭埋在皮襖中,大概是照相機不好的原因,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是張子龍嗎?」 李廷瑞問。

  「看不清楚,但看這身材,似乎不像……」 他雖然辨認良久,但仍然有點拿不準。十多年了,十多年歲月的雕刻,足以將一個人改變得面目全非。昔日的張子龍是春風得意風華正茂的青年,而這張報紙上的這個所謂英雄,身體瘦弱, 形容猥瑣, 一看就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牧民、老獵人。

  這是張子龍嗎?他揉了揉眼睛仔細辨認。

  「別費勁了,他怎麼可能是張子龍呢?如果他是張子龍,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就沒辦法解釋……!」 李廷瑞又一次肯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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