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2024-06-12 04:47:06 作者: 祁連山

  就在李山客滅了那匹可惡的雪豹後不久,阿扣一家還沒有從喜悅中緩過勁兒來,一場更大的災難降臨了。

  

  清明過後的第三天,天突然變得陰沉沉的,似乎蒙上了一層帷幔。遙遠的南方,此時正是春雨紛紛,垂柳依依,暖風吹得遊人醉的美好季節,但在這北方,東風帶著濕氣,從太平洋長江中下游平原一路迤邐而來,經過祁連山雪峰時,變得刺骨寒冷、凜冽凌厲,然後在草原上肆虐了兩天兩夜後,變成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漫無天際地鋪了下來。

  這場被勁風裹挾、十步之外不見人的白毛大雪襲來時,阿扣和李廷瑞就騎了馬去尋找措毛放牧的羊群。李山客也要求去尋找,但被阿扣嚴詞拒絕了。因為他的腳傷反覆凍傷、反覆發作,他已經無法正常行走了。如果再受凍,說不定就會形成痼疾,永遠也治不好了。

  阿扣和李廷瑞二人離去後,李山客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帳房裡坐臥不寧。天黑下來時,他終於坐不住了,不顧阿媽的勸阻,用羊皮裹了腳,走出帳房走進茫茫大雪中,也去尋找措毛及她放牧的羊群去了。

  堅硬而細小的雪粒打在人的臉上,如同針刺一樣的痛。李山客用皮襖裹了頭,朝措毛放牧的下風處艱難地走去。他知道,羊群遇到這大雪後,肯定已經驚慌失措了,肯定會順風毫無目標地亂跑。記得有一年,青海湖湖濱草原也下了這樣一場白毛大雪,有家牧民的五百多隻羊順著大風,全部跑進了湖裡,一隻不剩全都淹死了。羊這種動物太過愚蠢,即使前邊是萬丈深淵,只要領頭的羊跳下去,後邊跟著的便會一個接一個的跳下去,全然不知道危險。今日只有順著羊群逃跑的方向去尋找,或許會撞得到。

  他深一腳淺一腳,估摸著一個大致的方向走去。天地一片混沌,世界一片迷濛,風吹在山崖上、灌叢中,發出千百種尖利而恐怖的叫聲,似乎一夜之間天上地下所有的魔鬼都出來了,在人世間過起了狂歡節。在這些聲音中,李山客分明聽見了草原狼那悽厲而悠長的嚎叫聲。他只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他知道,這些傢伙也在覬覦著阿扣家的羊群。這個天氣,正是他們圍獵的絕佳機會,說不定那嚎叫聲,正是它們發號施令、部署今晚的圍獵行動;或者在呼朋喚友,邀請同伴來共進晚餐。

  意識到這點後,他幾乎被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停下來,仔細傾聽著狼叫聲。在祁連山叢林在松樹掌,他為了躲避狼的襲擊,將木屋建在了大樹上。在那兒,他幾乎是每晚聽著狼的嚎叫聲入眠的,也是聽著狼的嚎叫聲起床的。久而久之,他同草原上有經驗的牧人一樣,也總結出狼的叫聲有九種,同時抑揚頓挫、長短不一。這些叫聲有機組合以後,形成了狼族複雜而獨特的語言體系。他一直相信,狼族語言的豐富絕不亞於人類。正是它們這內涵豐富的語言,使它們情感的豐富也絕不亞於人類。在亡命天涯的這十多年中,他與狼朝夕相處,甚至互相利用,獵捕獵物相濡以沫,在深深地體會到了狼族精誠團結、英勇善戰等優良品質的同時,也在欽佩它們利用天時、地利布陣、設伏、偷襲等獵殺動物的聰明與機智,羨慕他們的自由與瀟灑。當然了,也在同情它們生活的艱辛與命運的多舛。

  知狼莫若他。他從狼的嚎叫聲中聽懂了,它們今晚要利用這天時之利,要打一次漂亮的圍獵。只是不知道目標是不是阿扣家的羊群。

  他吃力地爬上一個山脊,站在那兒,努力的辨別方向。但這場白毛大雪將世界攪成了一團粥,他動用了一輩子在草原、叢林中生活的經驗,也未能判斷出自己此時此刻處在什麼位置,而時間又到了什麼時候。

  他開始感到焦慮,感到一絲絲的驚慌和恐懼,但他馬上鎮定下來了。因為理智告訴他,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冷靜越要鎮定,否則方寸自亂,人的意識就會迷亂,意志就會消弱,那後果就不堪設想,誠所謂千年之樹,風不能摧之,而毀之於自朽者也。

  想到這裡,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雙手合十,口中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待心靜下來後,側耳細聽狼群的叫聲。

  狼群的叫聲雖然此起彼伏,但基本上大都集中在西北方向。今晚暴風雪的方向也是西北至西南。這說明,措毛的羊群會從西北方向而來,而那些狼此時正跟在羊群後面尋找戰機。

  想到這點後,他一面傾聽著狼的叫聲,一邊直朝南方插去。但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狼的叫聲突然沉寂下來了。他感到了不妙,他知道,狼群已然完成了部署,下一步的行動就是尋找一個合適的地點進行獵殺了。沒有的狼的叫聲,不大一會兒,他就沒有了方向感。他只好查看灌叢的長勢、岩石的積雪狀況,辨別方向。大約是後半夜,他終於找著了措毛及她的羊群。

  其時,羊群被漫天的暴雪和暴雪中狼的叫聲嚇破了膽,正順風毫無目標地逃竄。措毛站在羊群的前邊,正奮力堵截。但她一人勢單力薄,堵截這群足有二百多隻的羊群,不亞於一隻麻袋堵截一泓決堤的洪水,堵了這邊,溢了那邊,羊群仍以不可阻擋之勢向西南方向的陰山坡擁去。李山客和措毛都知道,陰山坡今晚有著厚厚的積雪,羊群一旦到了那裡,便會陷進積雪中寸步難行,那時候,狼群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大開殺戒,不消一刻鐘工夫,就可以將這群羊殺個片甲不留。尤為危險的是,狼們一旦發現只有他倆個人,說不定同羊群一起,將他倆也一鍋燴了,當做另一道小菜給嘗了鮮。

  「措毛,我來了!」 他斜刺里趕過來後,大聲對全神貫注堵截羊群,也被白毛大雪攪得幾乎失去了聽覺的措毛說。

  「李阿扣……」 措毛一看是李山客,激動得哭了出來。她一心認為今晚沒救了,不但生產隊的這二百多隻羊沒救了,自己也沒救了。不說自己絕不能丟下生產隊的羊獨自逃命,就是逃命,他也逃不出那些嗅覺靈敏的草原狼的血盆大口。更何況,她已經全然沒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家的帳房在什麼方位,即便是她放棄羊群想回家,也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到明天早晨,她早已凍死在這草原上幾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中了!

  實際上,措毛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姑娘。同大多數在馬背、牛背上長大的姑娘一樣,生活教會了她們堅強,嚴酷的環境要求她們堅強。她們的眼淚,可以為情而流,為親而流,為生而流,但絕不會為死而流。即便是以為哥哥被熊殺死的那段日子裡,全家人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父親、母親及嫂子都整天以淚洗面悲慟難抑,但她沒有哭,她只將悲痛化為仇恨,圓睜著那雙杏仁眼,整天思謀著哥哥的死因。憑著少女的敏感和直覺,以及對瞎熊習性的了解,她覺得哥哥的死絕不會像放牧人欽德說的那麼簡單。直到甄二爺和阿爸將化名欽德的土匪排長李寶兒捉拿歸案繩之以法,印證了她的直覺後,她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那一次,她是跑到草原深處偷偷哭的。在那空曠的草原上,她雙膝跪在那兒,呼喊著她親愛的哥哥,只哭得地動山搖,雪山為之靜穆、天地為之動容,就是草原上的那些動物們,也都停止了吃草和嬉戲,靜靜地站在原地,與她共哀。

  她也是一個非常大膽的姑娘。長期在幾十里無人煙的空曠草原、殺機四伏的叢林中的生活和勞作,歷練了她的膽量。草原姑娘的大膽是人所共知的,但措毛的膽大讓甄二爺和李廷瑞目瞪口呆。有一次,一匹餓極了的公狼來到她放牧的羊群,看到她只是一個沒帶槍的女孩子,便肆無忌憚地蹲坐在被她趕到一個土崖下緊緊護衛起來的羊群邊,歪著頭跟她對峙起來。措毛知道,這次相遇,它們之間不是實力的抗爭,而是膽量的抗爭,自己如果稍顯膽怯,這群羊就要遭到滅頂之災。當時,她先是站在羊群前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與狼對峙。對峙了一會兒後,狼的眼睛有兩次移向了別處,她於是乘勝追擊,一邊繼續與它對視,一邊邁著堅定而有力的步伐向它走去。在她與狼只有五六步遠的時候,那傢伙開始扭動身子,似乎要發動攻擊。但她依然腳步沉穩地繼續走去,在距離只有三步的時候,狼徹底潰敗了,翻起身,悻悻地走了。

  「不哭不哭!」 李山客幾步搶到她面前,奮力堵截潮水般涌動的羊群。

  看到有了兩個人,尤其看到有了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那些羊的膽子似乎也壯了起來,不再驚慌失措的逃竄,而是背風而站,咩咩地叫著,等待著人們的安排。

  看到羊群安靜下來了,措毛這才有工夫向李山客說多謝: 「刮真切,刮真切……」

  「呵呵!」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他是想通過笑聲給這小丫頭以勇氣與信心。也就是這丫頭,要換了別人,面對這五步之外不見人的白毛大雪,面對著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面對著虎視眈眈的狼群,可能早就嚇破膽了,哪還能一直護衛著生產隊的羊群呢?

  「離說謝還遠著哩!……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他大聲喊著問。反正他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方向感,說不定這丫頭自小生活在這裡,憑直覺能感覺到大體的方位。

  「不知道……」 措毛也大聲喊著老實回答, 「就是知道家的位置也是白搭,現在我們倆根本無法把羊趕回去的……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一個避風的地方,把羊圈起來,不讓它們亂跑……」

  這是草原牧人遇到暴風雪後常用的辦法。於是二人配合著堵截羊群,慢慢地隨風前行,尋找合適的地方。也該是天無絕人之路,走過一段平緩的山坡後,一個巨大的山包突然拔地而起。措毛看到這個標誌性的山包,也辨清了地方,喜悅而激動地喊: 「阿扣,這山包後邊有一個石崖,石崖下有一個牧人們用過的石圈,我們把羊群趕到那兒去……」

  越過山包到了背風處,羊們再也不需要人們的照顧,爭先恐後地朝羊圈擁去,並扎堆地擠在了山崖下。等他倆剛跨進羊圈那破敗、散亂的豁口時,狼群倏然而至,在黑夜中一字兒排在面前,虎視眈眈地覬覦著他們。

  這是一支足有十多匹的狼群,狼王就是那個被甄二爺追趕至冷龍嶺雪峰下,被小狼王以調虎離山計救下來的兩匹狼中的那隻母狼。那天,當甄二爺騎著快馬趕來,它們在厚厚的積雪中已經逃不脫他棗紅馬的追擊,即將斃命於他那威力無比的土銃槍碩大的鉛彈下時,小狼王毅然決然地停下來迎敵,讓它和另一匹公狼逃走。其時,它倆是不願意逃走的,它們誓與小狼王同歸於盡,但小狼王用它們狼族特有的形體語言命令它倆逃走。它們與它們敬愛的狼王在長期生死與共的戰鬥中、相濡以沫的生活中,溝通交流已然達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至高境界。它倆當然知道小狼王的良苦用心,那就是要他倆肩負起繁衍子孫,重續它們家族香火,有朝一日重新恢復和建立那已經覆滅了王國的重任。

  那天,它倆聽從小狼王的命令,逃上旁邊的一座山峰,看著小狼王引著那個可惡的槍手甄二爺一步步地走向那冰川籠罩的冷龍嶺大山深處時,它倆發出了聲聲長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叫聲是對小狼王視死如歸英雄氣概的禮讚,也是它們必報國讎家恨的旦旦誓言,更是有朝一日王師北定中原的檄文。

  後來,小狼王被雪崩完全掩埋,甄二爺安然無恙地返回時,它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嚎叫,那叫聲沒有了慷慨激昂的氣概,有的只是悽厲悠長的悲慟。直到如雪的殘陽沒入南達坂山後邊,它倆才頻頻回望著掩埋了小狼王的山谷, 融進了大山深處, 融進了如漆的黑夜中, 回到了它們的家園———斡爾朵草原。

  回到家鄉後,它倆一邊頻頻打獵,想將身體滋補得肥肥壯壯,等待母狼那個神秘發情期的到來。到那時候,它們就可以在欲癲欲狂的歡樂中,播種下它們光復家國的希望。但狼是一種群居性動物,團體性作戰是它們捕獵的致勝法寶。它二狼勢單力薄,捕獵的效率遠遠低於它們的預期。有時候一連好多天,它倆根本無法捕獵到大的食物,只好以一些兔子、山雞一類的小動物充飢。要想進行大規模的圍獵,獵取牧民家那些肥嫩的祁連山綿羊、大氂牛,必須有一個紀律嚴明、團結協作、英勇善戰的團隊才行。大約是一個月後吧,它倆開始去主動接觸割據占領了扎西阿扣家冬窩子草原的一個狼群。

  它倆之所以在如此多的狼群中選擇這群狼,是因為它倆發現李廷瑞就住在那個黑氂牛帳房旁的白布帳房中。這個人與那個覆滅了它們家族的甄二爺有著非常深的淵源,盯緊了他,就不難找到它們的仇人。同時,這家的綿羊和氂牛是整個斡爾朵草原最為肥壯的。

  但這群狼不接納它倆。那天,它倆貿然地突破了那群狼的狼王用尿布下的邊界線,小心翼翼地來到狼群邊時,狼王率先發動了攻擊。其他狼群起而攻之,用它們長長的獠牙撕開了它倆的肌膚。它倆忍受著痛苦,將兩隻耳朵抿在腦後,趴在地上,表示了對它們的順從,展示了它們的弱小。

  但那些狼們毫不同情毫無憐惜之心,只將它倆遠遠地逐出了它們的領地才作罷。第一天,若不是它倆躲避有方逃跑及時,它倆不要說會體無完膚,說不定雙腿也早給咬斷了。它倆太知道那些正值壯年的狼們寬闊大嘴的咬合力了,它們可以將成年氂牛堅硬的腿骨生生咬碎的。

  為了能夠加入這個狼群,它倆忍辱負重,一次次地接近狼群,一次次地被撕咬得遍體鱗傷後被逐出來。大約是五次以後吧?那狼王在打了一次漂亮的圍獵,吃得大腹便便心滿意足時,終於接納了它倆。那次,它倆照例低眉順眼地表示了對狼王的懾服與順從,吱吱叫著匍匐到正在進食的群狼身邊時,狼王破天荒地沒有攻擊它倆,只是傲慢地看了看它倆,轉身走上了一個山樑。那些年輕的狼們先是躍躍欲試想發動攻擊,繼而看到狼王的態度,便不再理會,自顧進食去了。它倆看到這個樣子,小心翼翼地接近食物,試探了幾次,看到群狼態度和善,便趁機撈出了一塊少肉的肋骨,躲得遠遠的吃了。要知道,狼族即便是進食,也是有著嚴格的等級規定的。動物的心臟、肺、肝等,是狼王首先享用的御餐,是誰也不能動的,其他的如腿、肩胛等,都是隨著狼群中級別的不同而分別享用的。它倆初來乍到,地位極低,能夠分到一塊少肉的肋骨果腹,已然是狼王法外開恩了。

  加入狼群後,它倆如魚得水,將從小狼王那兒學來的捕獵技術盡數施展開來。一時間,狼群的食物大增,它倆在狼群中的地位也逐漸提高,在狼王那兒也逐漸有了發言權。有一天,母狼在狼王面前建議,去襲擊扎西阿扣家的羊群,但被狼王嚴詞拒絕了。這在它倆也在意想之中,因為誰都知道,它們狼的王國里有一條不成文的法規,那就是決不捕食狼窩附近牧人家的牛羊,而牧人們也決不去招惹居住在自家附近的狼,力求做到相安無事,和諧相處。它之所以提出這麼違反常規的建議,實在是復仇心切,想通過這樣的襲擊,把那個屠戮了它家族的仇人甄二爺給引出來。

  一計不成,它又想出了第二計。有天傍晚措毛姑娘牧歸的時候,它帶著同它一塊兒來的那匹公狼埋伏在羊群經過的一條山溝里,挑釁性地從措毛姑娘的眼皮底下將一隻肥美的大羯羊給擄走了。

  這計果然奏效。李廷瑞對生活在他家附近的這群狼有了全新的認識,說什麼狼不會傷害鄰居牧人的牲口,那純粹是人們在自欺欺人。狼娃子就是狼娃子,到什麼時候都改變不了那貪婪、殘暴的本性,就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樣。

  他決定給它們點顏色看看。自從這群狼將家安在離他家西北方向不遠的那個土崖下面後,他就建議老丈人想個辦法將這些傢伙滅了,或者趕走。但被老丈人嚴詞拒絕了,理由跟那個狼王一模一樣。但今日這匹年輕母狼的舉動完全顛覆了千百年來牧人們從實踐中總結和升華出來的理論,使他對這些鄰居狼反常的舉動大惑不解的同時,也認同了「木華」 李廷瑞的最新理論: 狼娃子就是狼娃子, 到什麼時候都改變不了其貪婪、殘暴的本性。

  理論是行動的先導,認同了理論自然就會默許行動。看到老丈人不反對,李廷瑞第二天騎著馬背著槍徑直朝狼窩奔去。老狼王在那土崖下面極為隱秘的地方掏了三個很深的洞,作為它們家族生兒育女的安樂窩。而此時,它的王妃,一匹母狼生下的八隻狼崽在裡邊嗷嗷待哺,而它們的母親,跟它們的父親一道,正迂迴到很遠的一條山溝去打獵了。

  李廷瑞趴在洞口,一個一個地查看、偵聽。那些只有兩個月大的狼崽們此時已然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求生的本能使它們做出了在這個年齡段不可能做出的舉動,那就是一改平時的吵鬧,尕兄弟幾個擠在土洞深處,屏氣斂聲靜悄悄地潛伏著。但人類畢竟是一個極富智慧的動物,李廷瑞終於查到了蛛絲馬跡,知道這第三個洞裡肯定有狼崽。他邪惡地笑了,笑過之後像一條狼似的爬了進去。進去後,他將那些狼崽們放在皮襖上全部拉了出來。那些狼崽們從陰暗潮濕的土洞中驀然來到陽光明媚的外邊,恐懼不安地吱吱叫著,吃力地想睜開眼睛。李廷瑞冷笑了一聲,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鋼針,不顧狼崽們的哀叫,將它們的雙眼全部刺瞎了,然後又放進洞去。之後,他又在洞口撒了些胡椒麵,悠然悠然地回家了。

  這是人們對付狼鄰居的常用方法,這樣,狼不但看不出破綻,不會招來窮凶極惡的報復,而且瞎了眼的狼崽們長大後,因為無法外出打獵,它們的父母又無法給它們提供日漸增多的食物需求,只好活活餓死。這是一個殺人不見血的絕招,也只有像人類這樣富有智慧且陰險惡毒的東西才能想得出來。

  狼群依然恪守著它們的規則,即便是在八隻小狼的食物供不應求的那些日子裡,狼王依然嚴厲要求部下不得獵殺每天在它們眼皮底下晃來晃去的阿扣家的那些肥美的牛羊。但隨著食物的極度匱乏,在一個大霧蔽日的午後,有幾匹餓極了的年輕的公狼在我們那匹年輕母狼的帶領下,避開狼王,將阿扣家的一頭大氂牛殺死在了離狼洞不遠處的一個山坡上。

  這讓李廷瑞大光其火,整天想著如何將這群狼給滅了。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在自己家附近居然居住著一群狼,這在他始終是一個心病,猶如屁股下安了一顆定時炸彈,讓他吃飯不香、睡覺不安。但如何徹底消滅它們,卻始終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不說它們晝伏夜出,行蹤極為詭秘,就是它們明目張胆地暴露在他的槍口下,他也沒有把握將它們徹底消滅。

  就在李廷瑞苦思冥想殲敵良策時,狼王家族又有六隻新生命誕生了。李廷瑞有一天去查看狼洞時,又發現了這一秘密。這回他沒有那麼大的耐心,因為前幾天他家的羊群又遭到了狼害,此時他正在氣頭上。氣頭上的他爬進狼洞,抽出滿尺的藏刀,將它們盡數殺死在裡邊。

  狼王晚上回到家發現了這一慘劇後,站在洞頂聲聲長嚎,其他的狼也跟著嚎叫,叫聲充滿痛苦與憤怒。那一夜,扎西阿扣從被窩裡抬起頭,聽到狼的嚎叫聲,不解地說: 「這狼娃子咋了,又嚎又叫的?」 他當然不知道他的「木華」 李廷瑞已經闖下了大禍。

  之後的日子裡,這群狼開始了它們的瘋狂的復仇,攪得阿扣一家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幸虧他們家有森格和昂多兩匹藏獒的護衛,才使他家的牛羊沒有遭到滅頂之災。後來,這個狼群家族發生了一系列的變故,我們那匹年輕的母狼繼承了王位,成為新一代狼王。成為新一代狼王的年輕母狼在計劃生兒育女光復它們王國的同時,國恨家仇集於一身,對這個坐落在它家附近的牧人和牛羊關注備至,時時刻刻觀察著、覬覦著,尋找一切給它們以致命性重創的機會。

  而這個機會居然隨著今天這場幾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如期而至。就在前天,它看到天空變得一片灰暗,東風勁吹,又嗅著空氣中那夾雜著的絲絲海腥味,就知道會有一場白毛大雪要降臨。它興奮得有些忘乎所以。白毛大雪蘊涵著戰機,意味著自己擔任新狼王以來可以第一次打一次大規模的圍獵,第一次為它的王國做出一次突出的貢獻,樹立新一代狼王的威望了。

  興奮過後,它站在山樑上,腦海中過濾著斡爾朵草原的山山水水、牛牛羊羊,如同一個站在作戰沙盤前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將軍。說實在的,斡爾朵草原,甚至它們打獵的領域金銀灘草原、角什科草原以及祁連山廣袤的其他草原,牛羊如雲,遍地皆是,可供它打一次大規模圍獵的地方太多了,在天時地利人和諸方面利好的羊群、牛群簡直屈指可數。但在勁吹的東風中,它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阿扣家的羊群。也許,消滅阿扣家的這群羊,已經成為它一個難解的心結。

  所以,當白毛大雪開始飄舞時,它幾乎是下意識地來到了措毛姑娘放牧的羊群旁。後來果然如它所料,老天颳起了凌厲的西北風,羊群開始如潰堤的潮水,朝西南方向擁去。它得意地笑了,站在山樑上開始長嚎,一方面歡愉地歌唱,一方面招呼同伴們按照它的部署,對羊群形成三面包圍之勢,藉助白毛大雪,用嚎叫聲威脅、裹挾羊群朝西南方向而去。它跟李山客一樣,知道西南方向的達坂山下,有厚厚積雪的地方,在那裡,它可以不費一彈一槍,就可以將這群羊殺個片甲不留。

  就在它的戰略計劃即將實現之際,想不到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一個健壯的漢子居然像地縫裡鑽出來一般,突然來到了羊群邊,同那個姑娘一起,完全改變了羊群的行程,打亂了它的計劃和部署。這始料不及的變故使它一時間措手不及,還沒想出一個應對之策,他們已經合力將羊群趕到了石崖下面的石圈中。

  它心有不甘,如影隨形般跟蹤而至,招呼部屬,齊刷刷站在羊圈外。今晚這群羊,它是志在必得,只是得好好想想,是強攻還是智取。

  看到狼群以半圓形包圍之勢將出路全部封死,並蹲坐在那兒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時,李山客的心抽緊了。他身上背著半自動步槍,這可是對狼的最大威懾,聰明的狼自然早就知道的,但它們仍然如此肆無忌憚,說明要麼它們已然決定孤注一擲以命相搏, 要麼知道他的槍裡邊只有兩顆子彈。

  他將槍從肩上捋下來,對著那些黑影將槍栓拉了一下。儘管風仍在吼,雪仍在舞,但槍栓那特有的金屬撞擊聲依然是那樣清晰可聞。聽到槍栓聲,那幢幢黑影剎那間相互交錯快速移動,令人眼花繚亂。李山客知道了,這狼對他的槍是早有防備了,這一招,除了槍王甄二爺,天下恐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破解得了。

  想到甄二爺,他的心痛了一下。

  但形勢容不得他分心。此時此刻,他必須心無旁騖才能應對目前的危機。稍有懈怠,這些傢伙攻進這石圈,不要說這群羊,就是自己和措毛,也將難逃劫難。

  看到李山客舉著槍做出一副隨時射擊的樣子,守住了那個石圈的豁口,措毛姑娘就到另一邊,手執一柄五寸的藏刀,聊勝於無地守在那低矮的石牆邊。她很清楚,這些不足一人高且破敗不堪殘缺不全的石牆,對於狼而言,簡直就是聾子的耳朵的樣子貨。它現在唯一的作用,就是能夠阻擋羊群四處亂跑,她和李山客可以一心一意對付狼群。

  對峙了大約不到一刻鐘,狼群開始進攻了。它們相互交替快速移動,逐步縮小著包圍圈。李山客知道,包圍圈縮小到一定程度後,它們會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舉進攻,到那時,你就是有一挺機槍,也恐怕奈何它們不得。因此,在它們尚未發動總攻之前,給它們一個重創,最好將狼王給擊斃了,滅掉它們的銳氣,也許它們會知難而退,自己和措毛以及羊群才能全身而退僥倖活命。

  但夜是那樣的黑,在地面白雪的映襯下,在迷濛的飛雪中,他將雙眼睜得生疼,也只能勉強看見群狼的模糊身影,哪裡還能分得清哪一隻是狼王?

  包圍圈縮小到一定範圍後,他知道自己再不能猶豫了。為了提高射擊的命中率,他對著一個離自己只有五步之遙的黑影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震天動地的響聲,他看見狼群剎那間亂了陣腳, 「嘩」 地一下全體撤退了。但到了幾十步遠的地方後又不約而同地站住了,稍事猶豫後,邊開始重新布陣,重新形成包圍圈蜂擁而來。

  「怪了,難道這些傢伙不怕槍?」 李山客吃驚得頭皮有些發麻。他仔細查看剛才射擊的地方,發現那裡空空如也,他知道剛才那一槍落空了。憑自己行伍出身,又在這祁連山麓里摸爬滾打了半輩子,時時刻刻與槍為伴,按理說,如此近距離的射擊,應該是百發百中才是。今晚真是倒了血霉了,居然給射空了。這一射空不要緊,或者泄露了自己蹩腳的槍法,讓狼士氣大漲的,或者狼們會以為剛才那震天動地的聲響,只是牧人們嚇唬它們的鞭炮聲。這會讓它們肆無忌憚的。理智告訴他,必須在狼開始總攻之前,必須使自己那僅有的一發子彈,將沖在最前邊的那匹狼撂倒,否則今晚的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想到這裡,他射出了僅有的一發子彈。這回狼群只是躁動了一下,狼陣居然穩如磐石。他仔細一看,發現他所瞄準的那匹狼居然毫髮無損地站在那兒。「天滅我也!」 在門源川熟聽《三國演義》、《水滸傳》的他發出了一聲長嘆。

  他的嘆息聲尚未完全從腹腔里全部呼出來,隨著狼王的一聲嚎叫,狼群發動了總攻。只見一匹狼從五步開外一個縱跳,直朝他撲來。

  「小心,李阿扣!」 他聽見措毛姑娘在不遠處呼叫。

  他雙手本能地護住頭,心想完了,自己精心呵護的這一百多斤沒交代給剿匪大隊,沒交代給共產黨專政下的人民政府,也沒交代給苦苦尋覓他的甄二爺,今晚居然交代給了這麼幾個畜生!

  就在他的心一片灰暗,準備受死時,那匹狼居然凌空脫開了去。他急忙睜開眼查看,發現措毛拽著那匹撲向他的狼的尾巴死死不放,正跟它在原地打圈。狼被拽住了尾巴,也嚇得不輕,吱吱叫著,想拼命掙脫。也許被措毛的勇敢所激發,李山客倒提著槍,狠狠地朝那匹狼砸去,直砸得它吱哩哇啦亂叫。

  但其他狼則不管這邊的爭鬥,徑直朝扎堆擠在石崖下嚇得瑟瑟發抖的羊群撲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半自動步槍「噠噠」 地響了起來,緊接著,兩匹藏獒發出洪鐘般地吼叫聲撲進石圈內,與狼群展開了殊死搏鬥。

  那位年輕的母狼王看到形勢瞬間發生了變化,敵我雙方實力懸殊,便知道今晚勝利無望,於是毅然決然一馬當先,竄出石圈,領著群狼剎那間消失在了茫茫風雪中。

  「阿爸!」 措毛撲進扎西阿扣的懷中,喜極而泣。

  「甭哭甭哭,靠佛爺保佑,現在一切安全了!」 阿扣用藏語安慰女兒。

  原來,阿扣和李廷瑞領著藏獒僧格和昂多去尋找措毛及羊群時,也因為風雪太大迷失了方向。後來他倆也不約而同地意識到羊群肯定會被風雪裹挾到西南方向的陰山坡時,便跌跌撞撞地一路尋覓而來。正在他倆辨不清方向時,突然聽到了槍聲,接著兩匹藏獒似乎也回過了神兒,帶著他倆及時趕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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