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2024-06-12 04:47:02 作者: 祁連山

  「呵呵,」 李廷瑞面對甄二爺的詢問,笑著說, 「是有這麼一個人常來我們這兒醫治凍瘡,可他怎麼可能是張子龍呢?」

  「怎麼不會?」 他本想說出這是吉合茂親眼所見,但考慮到這樣說也許會對吉合茂帶來不利,便打個馬虎眼說,「是有人親口告訴我的……」

  「好了,好了,甄哥!」 李廷瑞依然笑著說, 「如果說是別人,我倒相信,如果說他是那個土匪頭子張子龍,打死我也不信……」

  

  「你怎麼知道就不是他呢?」 他疑惑地問。

  「大約是今年初春吧? 就是你趕著五頭馱牛回樺樹灣後不久的一天……」 李廷瑞回憶說。

  今年初春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將牲口趕上冬季牧場的一個山坡上後,覺得百無聊賴,便招呼妻子措毛去照管,他則隨便從馬群里抓了一匹馬,到叢林裡找大鹿干角去了。梅花鹿、白唇鹿夏天的角叫茸角,其角圓潤柔軟鮮活如剛灌出來的血腸,而一到冬季,這角便變得堅硬了,如刀如矛。來年春天,這角便會自動脫落,以便夏天重新長出茸角來。這大鹿有一個習性,一支幹角脫落後,為了頭部平衡,它一定會在附近找個大樹、岩石一類的東西,將另一支也一併敲下來。

  這天,他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中找見了一支幹角後,興奮地在方圓五十步的地方尋找另一支。他尋找得仔細而認真,差不多在尋找一根繡花針。

  但就在他全神貫注搜尋的時候,突然感到天旋地轉。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掩蓋得極為隱蔽的地窩子裡來了。

  「你是誰?」 他聽見有人厲聲問他。等他適應了地窩子昏暗的光線後這才發現,在地窩子一角,有個人圍著一些動物的皮子蜷縮在那兒。他一幅驚慌失措的樣子,一支半自動步槍的槍口黑洞洞地指著他。

  看他鋪的是皮子蓋的也是皮子,旁邊還摞著山也似的皮子,還有那桿槍,一看就知道是從門源川或者其他農區趁農閒時節來山里尋「光陰」(財富) 的山客。「呵呵!」 他笑著說, 「我是採藥的藏醫,不小心掉到你的地窩子裡來了,真是對不起……」

  他又狐疑地望著他,又警惕地望著地窩子的入口。等他確信只有他一個人時,他收起槍,熱情地說: 「歡迎歡迎……我還以為是一頭熊鑽進來了呢,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一個人……要不是你出聲早,我這子彈恐怕就已經招呼到你的身上了……呵呵!」 他打著哈哈。

  「你是打獵的山客啊?同伴出去了?」 尋光陰的山客一般都是結伴而行,很少有一個人單獨出遠門的。

  「啊?……是……是,」 他似乎恍然大悟似的說, 「狗日的想媳婦,年前就跑回家去了,這陣子恐怕還在家走親戚拜年,每天吃肉喝酒呢……」

  「呵呵,」 他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他不回來,你一個人的日子也難過啊……別的不說,在這空山野窪里,沒個說話的人,就這孤獨,也會把人折磨死……」

  「是啊是啊……這幾天我正憋屈得慌呢」,說著他從皮毛堆中鑽出來,「我給你煮一鍋肉,我倆一邊吃肉,一邊好好說說話……」

  但他站起來後,又跌倒在地上。「你怎麼啦?」 李廷瑞見狀趕緊過來扶他。

  「哎!」 他坐在地上,撫摸著被包裹在厚厚皮子中的雙腳長嘆一聲,「前幾年一個冬天,我打獵時迷了路,夜宿在一個石洞裡,不成想把腳給凍壞了……這不,一到冬天,這雙破腳就犯病,膿膿水水的淌個不停不說,痛疼得連路都走不了……」

  「呵呵,」 這回輪著李廷瑞笑了, 「今天你可是遇著人了!你大概不知道,我可是斡爾朵草原有名的藏醫。醫治你這腳上的凍瘡,那是小菜一碟,我可以說能做到手到病除……」 反正這裡又沒有別人,吹牛又不上稅,他便可勁地吹噓開了。但等他剝開他層層包裹的雙腳時,簡直驚呆了。他看見那雙腳腫得就像兩隻大饅頭,饅頭表面全部裂開了口子,從那些細密的口子裡,正源源不斷地流著散發著惡臭的液體。十個腳趾頭全部掉了,光禿禿地像兩隻榔頭,饒是見過、醫治過無數凍傷的腳的李廷瑞也感到吃驚和噁心。

  「天啊,咋凍成這個樣子了啊?」 略有行醫經驗的他知道這是凍傷後沒有及時治療的結果。「為啥沒有及時治療啊? 你看, 十個腳趾頭都掉了……別的能治好,這腳趾頭可是治不回來了……」

  「哎!」 張子龍心中苦笑了一下,心說: 「憨娃娃,我咋不知道及時救治啊,但救得了嗎?」 他想起了從亂石窩逃出來後的那個冬天。

  那天清晨,解放軍如天兵天將般突然降臨在他們石洞上方時,他本想組織隊伍憑藉亂石窩天險與解放軍做一殊死搏鬥,可他很快發現除了那十幾個當過兵、吃過糧的鐵桿兄弟外,其他人聽見槍聲後頓時亂作一團,像一群沒頭蒼蠅到處亂竄。他知道他的隊伍是一群烏合之眾,根本不是能征慣戰的解放軍剿匪大隊的對手。更讓他吃驚得眼睛瞪成花狗的卵子的是,那啞巴李九二指揮著九天寶他們一幫人,右胳膊上綁了一綹白布,掉轉槍口居然朝他們開槍!

  看到這個樣子,他知道大勢已去,便搶了一匹快馬,按事先偵查好的路線,率先逃跑。他的那幫鐵桿兄弟見狀自然無心戀戰,紛紛隨他而來。好在他們胯下所騎的都是名駒「青海驄」,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不一會就將解放軍們甩在了身後。但兩天後,他們在水罐峽又遭到了解放軍的致命打擊。那一次,他從「七六二」 步槍的點擊聲中,對甄二爺的神奇槍法才有了切身的體會。這之前,他從沒發現他有著這樣一手如此精妙的槍法,如果早知道了,讓他去教習他的隊伍,也許不至於如此的一敗塗地。

  在他見識了他的槍法後,他一邊命令部下拼命抵擋,而他自己一邊偷偷地鑽進旁邊的叢林,沒命似的逃去。他不是不顧他的兄弟們,而是他清楚地知道,有了甄二爺做嚮導,解放軍剿匪大隊從此就有了鼻子和眼睛,從此以後,他是決不能跟他的兄弟們一起大規模地行動了。因為那樣,目標太大,容易暴露行蹤。只有一人單獨行動,也許會有一條活路。而之後十幾年的實踐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他一個人在草原、叢林中,裝扮成獵人、挖藥人、牧人後,一直自由自在地活到了現在,而他的那些僥倖逃脫的兄弟,大都被逮捕了,槍斃了或者投進大牢去勞改了。

  這十幾年儘管提心弔膽,但也舒服的日子裡,最讓他痛苦不堪的,就是這雙被凍壞了的腳。每到冬天,這雙腳開始犯病,讓他又癢又痛。每當這時,他就想起凍壞腳的那個寒冷的冬天。

  就在水罐峽那次圍剿中僥倖逃脫後,他不敢見人,不敢到空曠的草原上去,他知道,能藏身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這茫茫的祁連山麓。祁連山麓山大溝深,樹大林密,別人一般是不會發現的,加上那裡野生動物繁多,憑著自己的槍法,斷斷乎不至於餓死。

  一切如他所願。他找了一個個極為隱秘的石洞、樹洞,還狡兔三窟,在松樹掌那片遮天蔽日的黑松林的一棵大樹上建了一座小木屋。但就是這年冬天,一場罕見的白毛大雪後,氣溫驟降,致使不敢生火取暖的他被凍得蜷縮在一個石洞中,幾天幾夜無法入睡。後來一天早晨起來時,他發現自己的雙腳腫脹得老高,痛疼得走不了路。他知道自己的腳凍傷了,他也採取了用雪擦、用草藥敷等多種方法救治,但一切無濟於事。雙腳先是奇癢痛疼,後來腳趾頭失去了知覺,而後便一個個脫落了。腳趾頭的脫落對他行走崎嶇不平的山路帶來了極大的不便,似乎無法有效抓扯地面似的,老叫他摔跤。後來,他又在這個灌叢茂密的山坡挖了這個地窩子,來度過祁連山麓難熬的冬天。

  他的這個挖在叢茂密灌木中間的地窩子極為隱秘,洞口蓋上同樣的灌木枝,外人是根本發現不了的。近十年來,無數人在他的地窩子旁邊走過,甚至那些行動極為警覺、嗅覺極其靈敏的大鹿、獐子、岩羊都在他近距離的偷窺下,毫無察覺地從他的地窩子旁邊走過。他本想這裡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想不到今日這個小伙子低頭尋找大鹿干角時,不經意間闖了進來。

  他在不同的住所間輪番居住。冬天一般就住在這個地窩子裡,夏天一般住在松樹掌的小木屋中,而其他季節則住在另外幾個石洞中。這使他的行蹤飄忽。在這十幾年中,也有不少的獵人、挖藥人甚至牧人不止一次地對他的身份表示懷疑,也不止一次地向公社報告過,公社的民兵們、下鄉工作組也不止一次地來搜尋過他,但他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都未能發現他的行蹤。

  今日這小子發現了這個地窩子,看來自己又得搬家了。除非……除非將這小子殺了,以絕後患…… 但他馬上被這個想法嚇得渾身冒起汗來。

  「絕不能這樣做!」 他趕緊將這個想法掐斷在意識深處,並為有了這樣邪惡的想法而深深自責。自己一生作孽太多,至今之所以未能身陷囹圄或者命赴黃泉,除了自己的奸滑和聰明外,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寬容、善良也是決定性因素,否則自己不止一次到草原人家,去求治腳傷、要饃討飯甚至替他們放牧掙錢,那些牧人們為什麼沒有扭送到政府,或者檢舉、揭發他?

  「搬家就搬家吧!」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好在現在天氣已經逐漸轉暖,不至於一下子失去住所之後,又將他拋到天寒地凍的地方去——他對寒冷有著切膚之痛。

  「咋凍成了這個樣子啊?」 李廷瑞半是譴責半是憐惜地說, 「說實話,你這個腳治起來確實有困難,再說這麼嚴重,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治好的……」

  「我知道,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折磨我十多年了……」

  「這樣吧,你跟我走吧!我老丈人是斡爾朵草原的名醫,治療凍瘡是他最拿手的……」

  「這,這不太合適吧?」 張子龍猶豫著說, 「你不是說你能治嗎?你就在這兒給我治治算了……」

  「我是能治,可我兩手空空的,拿什麼治啊?」 他攤開兩手,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只有到我老丈人那兒,你這腳才有救,不然的話,這個冬天過去,你這雙腳就完了,你也就殘廢了……」

  「有那麼嚴重嗎?」 張子龍有些吃驚地問。

  「我不騙你,今後如果再凍一次,以後你能不能走路,我都不敢給你打包票……」

  張子龍默然了。不唯是這個看來真懂醫學的小伙子這樣說,就是他自己也已經意識到,他這雙腳如果再不想辦法根治,說不定真會逐漸化成膿、變成血,一點一滴地從他的身體上消失。如果自己真殘廢了,那他的死期也就到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冒一次險,跟這個小伙子去他老丈人那兒醫治,即便是行蹤暴露,抓起來斃了,也認了。

  「你老丈人是?」 他還想最後證實一下,他老丈人有沒有如此高明的醫術。

  「人們都叫扎西曼巴,聽說過嗎?」

  「聽說過,聽說過!」 他一連聲地說。心說怎麼沒聽說過呢?在吉合茂家,就是用他老人家的藥醫治的。他這腳的凍瘡,也算是頑疾了,他一直認為這輩子是沒指望治好它了,可是自從在吉合茂家內用外敷了一段時間扎西曼巴的藏藥後,症狀明顯減輕了,並且大有好轉的跡象。也許是自己一心向佛,斷了邪念,多行善事帶來了善果,今日佛爺保佑,天可憐見,竟然送來了這麼個救星,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

  「只是怎麼好意思打攪你們呢?」 他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這有什麼?治病救人,是我們做醫生的本分……」 說著,他便不由他分說,便過來攙扶他。

  「等等,」 他說, 「我這兒還有些鹿茸、麝香和冬蟲夏草,還有一些草藥,是我半年的收穫,本來想拿到山北邊甘肅武威或者什麼地方賣了,回去好跟生產隊換回幾分工分,也想給家裡婆娘娃娃買點什麼東西……今日啥也不說了, 只要你們能治好我的腳, 這些就當是我付給你們的藥費……」

  「你看你看,你幹嗎這麼客氣?這病不是還沒治嗎?怎麼就收你這麼貴重的東西?不要,不要……就是我要了,我老丈人也會罵死我的……」說著,將他從皮子堆里拽出的那些藥材重新放好,攙扶著他走出了地窩子。

  張子龍不由感慨萬分,心想他們不圖財不圖名,這樣無私地幫助他這樣一個陌生人,又是為什麼呢?

  他的雙腳痛疼難忍,無法長時間地行走。走了幾里路後,他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呻吟不已。李廷瑞見狀,無限憐惜地過來蹲在他面前:「來吧,我背你走,我知道,你腳痛的厲害……」

  「這……怎麼好意思呢?」 心想自己與他非親非故,今日只是偶然一遇,他就是再有怎樣的古道熱腸,幫他治病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怎麼還願意背著他呢?要知道,此時天已經黑了,他所說的他家的冬窩子還遠在十里之外的那條山溝里呢!

  「呵呵,到這個時候了,還客氣什麼?」 他說著,一轉身就將他背在身上,大踏步地往前趕路。看著他消瘦單薄的身體背著儘管消瘦,但仍然高大的自己,他心中的愧疚無以復加,感激的淚水悄悄在眼窩裡打轉。

  半夜時分,他倆深一腳淺一腳地終於到達了阿扣家的冬窩子。一進阿扣住的黑氂牛帳房,李廷瑞就像一堆泥似的癱在鋪上。他氣喘吁吁,汗水將衣服全部浸透了,使他整個人像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措毛心痛地遞給他一條毛巾,但他連擦汗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怎麼了?」 阿扣用藏語問。

  「他的雙腳凍傷了,走不了路……」

  「他叫什麼名字?」

  「哦,這個我倒忘了問……」 他轉過頭用漢語問,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姓李,是到這山里尋點光陰的山客……大家都叫我李山客,你們也叫我李山客吧……」

  「凍瘡嚴重嗎?」 阿扣不再問,拿過酥油燈,就著他的雙腳仔細查看起來。看完後,阿扣胸有成竹地說: 「嚴重是嚴重,但也不難治,只是得用一段時間……」

  「從那天開始,這李山客就住在我家,專心治病了……」 李廷瑞說到這裡,看了看甄二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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