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2024-06-12 04:46:59 作者: 祁連山

  「後來怎麼樣了呢?」 甄二爺既興奮又緊張地問。

  「後來,他就不定期地來我家……」 吉合茂幽幽地說。

  那天,張子龍看到吉合茂的樣子,就完全放心了。之後的日子裡,如果有縣上、公社的工作組來時,他就趁黑到叢林中打獵,吃住在松樹掌的小木屋中。到了接羔育幼的牧忙季節,他便來到他家,也幫他家干一些放牧、剪毛、收拾柴禾等等的事兒。

  好在草原上地廣人稀,人們並沒有發現吉合茂家來了位不速之客。即便偶爾發現了,也認為是他的親戚朋友或者乾脆是哪個公社哪個生產隊尋找牲口的,在他家「打尖」 (吃飯休息)或借宿的。這樣的事兒在草原是再平常不過的。草原民族熱情好客,即便是陌生人來到家裡,誰家還不給客人端來一壺熱騰騰的奶茶,讓客人拌一碗香噴噴的「糌粑」 呢?即便哪位尋牲口的或者打獵的晚上來借宿,也斷斷乎沒有拒絕的道理,否則,便會遭到鄰居們的恥笑的。

  起初的一段時間,吉合茂整天提心弔膽簡直惶惶不可終日。他害怕張子龍像李寶兒一樣,會毀了他的家毀了他的一生。每當張子龍來到他家,他便終日不離他左右,看似殷勤地接待他、照顧她,實則是警惕他、防範他。他的妻子木英琪琪格是角什科草原有名的美人,做姑娘的時候後邊追她的年輕人簡直有一個連,如今雖然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仍然是那麼的丰姿綽約。他知道張子龍天生好色、殘暴成性,他帶領群匪在乾隆溝姦淫甄二爺的未婚妻卓瑪及其母親的那一幕,自從他來到他家後,像電影似的一直在他腦海里放映。好多時候他看著他,覺得他就是一匹臥在羊圈邊的鎖了口的惡狼,不是他不扯人,只是時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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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木英琪琪格不知道他倆的關係,只是認為丈夫行善施好,救回來的只是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看到這個乞丐一樣又老又髒奄奄一息差不多要死的人,她的母性她的愛心被充分地釋放了出來。她精心地照料他,每天將最好的奶乳、最肥的牛肉做給他吃。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她每天早晨傍晚各一次,燒好滾燙的水,不嫌髒、不嫌臭,精心擦洗他那流著令人作嘔膿水的腳,然後用阿扣曼巴開的藏藥精心擦洗、敷治。大約一個月以後吧,張子龍的體質得到了徹底的恢復,腳傷也差不多痊癒了。恰好這時,吉合茂得到通知,說下鄉工作組也跟隨轉場的牧民來到的夏季草場角什科草原,要他們明天一早去開會。

  第二天早晨,看到吉合茂要走,張子龍也收拾好行囊辭別: 「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一家這一個多月的照顧!」 說著,他對著木英琪琪格深深地鞠了一躬。令吉合茂萬分驚異的是,張子龍在鞠躬的瞬間,眼中噙滿了淚水。

  「我會常回來看你們的!」 他重重地握著他的手說。那語氣那神情,一點也不像是客套的樣子。那一瞬間,他的心徹底地涼了,他知道他是徹底地纏上他們一家了。他是多麼希望他從此杳無音信。這一個多月的時光,最好是一個漫長的噩夢,隨著他的離去而徹底結束,讓他重新回到以前那安寧、平靜而又幸福的生活中來。

  但這只是他的一個美好願望,這個願望在一個霞光滿天的下午,隨著張子龍的又一次到來而徹底地破滅了。

  那天下午,他的心情不錯。這兩天,公社工作組和大隊幹部們組織人員對各家各戶放牧的集體牲口進行了一次全面的統計和評估,最後的結果是,他吉合茂家放牧的二百多隻羊和一百多頭牛膘情最好,羔羊的成活率甚至是全公社最高的,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七,而全公社的平均水平是百分之七十七,居然高出了整整十個百分點。因此,公社書記在三級幹部會上狠狠地表揚了他一番,並說,過一段時間,要組織全公社的幹部、優秀放牧員要來到他家學習、取經,並要他全面、認真、系統地總結先進放牧經驗,在全公社現場觀摩會上作典型發言。

  這使他感到無限光榮。實際上,他家這些成績的取得,完全是他那既漂亮又勤奮的妻子的功勞。作為農人出身的他,侍弄土地倒是行家裡手,儘管在牧區生活了這麼多年,學習、實踐了這麼多年,但對侍弄牲畜,相對於妻子而言,仍然是小巫見大巫。什麼時候該給牲畜灌藥、灌什麼藥驅蟲,而這些藥又該到什麼地方去採挖;什麼時候該給羊配種了,是配夏羔,還是配春羔;什麼時候該給氂牛、羊剪毛了,剪多長,不至於讓牲畜被凍死而又實現最大的收入等等,都是妻子說了算。作為牧人,牲畜,尤其是綿羊產羔的季節是十分辛苦的。產羔季節妻子幾乎一夜不睡,在羊圈裡等待著臨產的母羊。因為沒有人的照料,剛剛產下的羊羔會被其他羊或自己的母親踩死的。特別是那些產頭羔沒有經驗的母羊,產下羊羔後不知怎樣給自己的孩子餵奶,是需要人手把手地調教的。好多時候,他看見妻子在昏暗的酥油燈下,扶著剛產下不久濕漉漉、趔趔趄趄站立不穩的羔羊,一次次地將小傢伙的嘴貼在母羊的奶頭上,不厭其煩地調教綿羊母子,最終使他們母子相認,協調配合。正是妻子的豐富經驗和勤勞操持,才成就了他全公社優秀放牧員的無尚榮光。他懷著一顆感恩的心,趕著牲畜急急地往家裡趕,準備特地宰殺一隻自留畜的羔羊,犒勞犒勞辛苦的妻子。

  他是在太陽落山的時候趕到家裡的。大老遠的他發現,自家蒙古包旁邊的木車車轅上,吊著兩隻宰殺好的羊肉,而蒙古包里早已冒著裊裊炊煙,一股濃郁的羊肉味漫漶在草原上,沁人心脾。莫非是妻子已然知道自己受到了表揚,特地宰羊打算慶賀一番嗎?他疑惑地趕牛羊入圈。妻子聞訊後,從蒙古包鑽出來,幫他收攏牲畜。

  「那羊是你宰的嗎?」 他笑著問。

  「不是,」 妻子正在往牛接連里拴奶牛犢,頭也不回地回答,「是李山客李阿扣……」

  他驟然間像遭到雷擊一樣,愣愣地站在那兒,頭腦一片空白。原本想那只是一個可怕的夢魘,這個夢已然隨著張子龍的離去而徹底地煙消雲散了。好多時候,他努力地不去想他,不願意承認他還在這個世界上,以及他還來過他家這個事實。也許是近兩個月的自我暗示,至今他真的認為張子龍來到他家,那只是一個自己做的一個夢。而今天,妻子的一番話,猶如來自天邊的驚雷,使他又一次站在了現實的土地上。張子龍還活著,此時此刻,正在他家的蒙古包里!

  妻子將牲畜收攏入圈後,看到他還呆呆地站在那兒,便「咯咯咯」 地笑了起來:「你今天這是怎麼了,魂丟了嗎?」 說著拽著他胳膊將他拉進了蒙古包。

  蒙古包里,火爐上煮著一鍋肉,鍋正「噗嗤噗嗤」 地冒著香氣。

  火爐旁,張子龍正蹲在那兒,用鋸子分解一架十八叉的鹿茸。看見他進來,熱情地站起來伸過雙手: 「你回來了,吉合茂!」 他將「吉合茂」 三個字說得很響。

  「回來了……」 他沒好氣地說。對他伸過來的雙手置之不理,自顧去脫身上的袍子。

  「來來,衣服我放在這兒!」 他將伸出的雙手一轉接住了他的袍子,化解了剛才的尷尬,「這包里就是熱……呵呵。」

  「阿爸、阿爸……」 他的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跳起來,爭先恐後地向他喊:「你看,阿咪給我倆的禮物……」

  「阿咪」 在蒙古語裡是爺爺的意思。兩個孩子與張子龍經過一個多月的一塊生活,已然形影不離了,在妻子的指導下, 「阿咪、阿咪」 的叫得格外歡。上次張子龍腳傷痊癒後離去時,兩個孩子居然哭喊著不讓走。張子龍走後,十多天像丟了魂兒似的,鬱鬱寡歡,這讓吉合茂哭笑不得。

  「我的比哥哥的漂亮!」 弟弟說。

  「哥哥的沒有我的漂亮!」 哥哥說。

  兄弟倆將張子龍帶給他倆的禮物遞到吉合茂的眼前,爭相炫耀。

  哥哥的禮物是一隻雕刻得異常精美、跟真槍毫無二致的木質手槍,而弟弟的,則是一件經過精心打磨、光滑潤澤的羚羊角。兩件禮物都是就地取材,材料稀鬆平常,但都是作者用心製作的。看見吉合茂仔細端詳著兄弟倆的禮物,張子龍在旁邊笑著解釋: 「晚上沒事幹,就給這倆娃做了這個……看樣子,他倆還是很喜歡的……」

  「以後不能隨便收別人的禮物,記住了沒有?」 他沒好氣地說。

  兄弟倆看著阿爸似乎有些生氣,噘著嘴期期艾艾地答應:「是……」「啥別人不別人的,李阿扣又不是外人…… 」 單純的妻子不知就裡,一邊埋怨他,一邊從鍋里撈出早已煮好的岩羊肉端上桌來, 「這是孩子他阿咪帶來的,我特地多放了點的花椒、姜皮,你們嘗嘗,看香不香……」 說著,挑揀了一塊肥嫩的,遞給了張子龍。

  「嗯……香,簡直要香死人了!」 他咂著嘴誇張地說, 「你真是好手藝……來來,趕緊趁熱吃……」 說著,他也挑揀了一根肥嫩的肋骨遞給了吉合茂,「放了一天的羊,也該餓了……」到了這個份兒上,吉合茂也不能表現出不快,接過肉,他也客氣地說:「你吃你吃,你是客人啊……」

  「唉!」 張子龍長嘆一口氣, 幽幽地說, 「本來也不想再來打攪你們……只是山里每天吃肉的日子不好過啊,真想你們家那青稞面糌粑,還有這倆孩子。也不知怎的,那一個多月你家療傷,還真跟這倆孩子有了感情呢……晚上睡在被窩裡,老是這倆小子的影子……」 說著,他愛憐地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眼睛裡流露的全部是脈脈溫情。

  「再說,在你家住了這麼長時間,又吃又喝的,還麻煩你們給我求醫問藥,治好了我的腳傷……我也沒啥好東西報答……這些岩羊肉,這架鹿茸,還有幾個麝香蛋子, 是我這幾個月的全部收入,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吉合茂疑惑地望著他,似乎不認識似地。難道這傢伙改邪歸正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這決不可能!他在心中搖著頭堅定地說。那個在門源川、在亂石窩慘無人道、喪心病狂的張子龍,那個指使土匪抽解放軍俘虜的腸子、縱容劉富貴揭小土匪背花的張子龍,那個在乾隆溝強姦甄二爺的未婚妻致死的張子龍,難道經過這十多年時間的打磨,已然有了一副菩薩心腸?「這決不可能!」 他又一次搖著頭堅定地否定。

  第二天臨走時,兩個孩子扯住張子龍的衣袂仰著頭說: 「阿咪,你要走了嗎?那你什麼時候再來啊?」

  他蹲下來,撫摸著他們的頭說: 「阿咪要去打獵…… 等阿咪打了好多獵,再給你們送肉來……」

  「不嘛,不嘛……你再玩兩天走嘛……」 兩個孩子撒嬌地央求。

  「聽話、聽話……」 他們的母親走過來,拉著他倆走開了。她憑著女人特有的直覺知道,丈夫和這位李山客還有話說。

  「以後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再也不會來找你了…… 我知道,你是不歡迎我來的……」 看著她們母子三人走遠後,張子龍幽幽地說, 「只是我打的那些獵物我一個人用不了,腐爛了又可惜……我希望你過一段時間來我居住的地方,馱一些肉回去,順便帶一些鹿茸、麝香啥的賣了補貼家用……我知道,你家也不容易……」

  「謝謝,我們不需要!」 他冷冷地說。

  「哎!」 他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背著行囊向雪峰方向的叢林走去。走上一道山樑後,他手攏在嘴上喊: 「別忘了,我住在松樹掌黑松林深處的一個木屋中……我的這些東西也不是白送給你的,來時別忘了給我帶點糌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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