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2024-06-12 04:46:57 作者: 祁連山

  「那後來你又是怎樣逃脫的呢?」 甄二爺又添了些柴,將火燒得旺旺的,望著吉合茂在火光中閃爍不定的臉疑惑地問。

  「我說了,解放軍攻打亂石窩的那一天,我出去砍柴去了……」 吉合茂擦了擦眼淚,神情黯淡地繼續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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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成為土匪的日子裡,他心情一片灰暗。儘管張子龍一再說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蔣介石和馬步芳很快會打過來,國民政府會很快重新執掌政權。到那時候,他們這些堅守在敵人後方的人就是有功之臣,到時候論功行賞,大家都將得到重用,不要說張子龍這些當官的,就是他們這些當兵的,每人封個保長、甲長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但在這深山老林里,信息閉塞,根本聽不到外部世界的任何信息,所謂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及蔣介石反攻大陸取得的節節勝利,都是張子龍憋了一個晚上後,根據需要在那兒發布。土匪們儘管識字不多,大都是一些見不多識不廣的大老粗,但最起碼的判斷能力還是有的,都知道這是張子龍在糊弄大家。不信你看,那些解放軍民兵大隊哪有大軍壓境、即將潰逃的樣子?有的只是亦將餘勇追窮寇,追剿得他們雞飛狗跳的勇氣和決心。

  絕望像瘟疫一樣蔓延,他們惶惶不可終日。同絕大多數土匪一樣,他也在尋找一切機會逃跑。那個時候,特別是他們來到亂石窩以後,逃跑幾乎成了所有土匪們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念想,也是他們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但張滿囤清楚地知道,憑他自己,要想在張子龍他們的嚴密監視下逃得出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即便是逃得出土匪窩,也逃不出莽莽的祁連山叢林,逃不出那雪封了的幾重達坂。

  那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就是已經死了,卻還活著的行屍走肉。但有一天晚上,九天保突然提出要與他「打腳蹬」 去。

  張滿囤自小受人歧視,記憶中似乎除了父親和叔叔,從來沒有人關心過自己。他簡直有點受寵若驚,因為只有不嫌棄你的人才會跟你「打腳蹬」。如果關係不好,或者你有狐臭、腳癬等疾病,別人不要說跟你「打腳蹬」,避之猶恐不及。他收拾完鍋碗後,抱了被子去跟九天保睡在了一起。

  半夜裡,九天保長長嘆了一口氣,緊接著,睡在一個窯洞裡的其他兩人也長長嘆了一口氣。看來,在這個絕望而恐懼的日子裡,大家都睡不著,都在為自己的未來擔憂。聽到大家的長吁短嘆, 他也不免長嘆了一聲。

  「還沒睡著啊?」 九天保問他。

  「沒有!」 他回答。

  「想什麼啊?」

  「也沒想什麼!」

  「不要騙我們了,」 九天保突然從被窩裡爬起來,對著他的耳根偷偷地說,「你就沒想想今後該咋辦?」

  「唉!想也是白想。我看,照這個樣子,我們在這兒只有等死!」

  「是啊!」 窯洞裡的另一人接話說, 「達坂山的雪過幾天就要開了,說不定解放軍民兵大隊這個時候已經開拔了,來清剿我們呢!」

  「跑是最好的辦法。」 另一人也接話說。

  「滿囤,你就沒想著跑啊?」 九天保試探性地問他。

  「呵呵,大叔,」 他說話不自然地帶點東北口音, 「你就甭開玩笑了,能跑得出去?」

  「是啊,要是能跑得出去,弟兄們差不多都跑完了!」

  「也不知道跟甄二爺出去打獵再沒回來的那幾個人跑出去了沒?」

  「你們想想,能跑得出去?」

  「跑出去試一試,也總比窩在這裡等死強啊!」

  窯洞裡幾人睡意全意,七嘴八舌地悄悄議論起來。

  「你跟張司令是什麼關係啊?」 九天保突然話題一轉問他。

  「我跟張司令啊?」 他不知道九天保問這話的意思, 「我倆只是莊員鄰居,我們是一個村的人!」

  「不是親戚?」

  「不是!」 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老家是東北的,我們一家十多年前從老家那兒一路討飯過來的……你知道,老家被日本人占了,在那兒沒有活路了……你看,我說話還有點東北口音呢!」

  「哦!」 九天保若有所思地說,「那我們就放心了!」

  「放心什麼?」「我們有個活路,不知你願不願意走?」

  「什麼活路啊?」 他一聽說有個活路,興奮得一骨碌翻起身,抓住九天保的胳膊急切地問。

  「你先別急,你得先發個誓起個咒,保證不對第二個人說!」

  「好的!」 他翻身起床,從伙房了找來了一些柏香,在窯洞裡點燃了,跪在那兒,面對冥冥中的神靈鄭重其事地發誓起咒: 「山神爺,今晚我如果將九天保大叔的話對第二個說,出門遭雷劈,上山遇瞎熊,砍柴滾下山崖……」

  看到幾人在柏香火的微光下還不相信任地看著他,他急了, 「如果我將今晚的秘密泄露出去,解放軍的第一槍就打在我的腦殼上……」

  「好了,好了,娃娃!」 九天保大手一揮,總算是相信他了。然後嘴對著他的耳朵,說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原來,那個啞巴李九兒不是真正的啞巴,而是民國二十五年來到青海,後被打散的共產黨西路軍戰士。同其他西路軍戰士一樣,民國二十五年對他們來講是一個可怕的夢魘。至今讓啞巴李九兒夜半驚心的是,馬步芳那騎著天下名馬「青海驄」 的騎兵部隊,來如風、去如電,直打得來來回回在祁連山麓里蠕動的他們七零八落。又一次慘烈的戰鬥結束後,他同大部隊失去了聯繫,他只好跌跌撞撞像一隻沒頭的蒼蠅到處亂竄。半夜時分,他終於從狗的吠叫聲中發現了一個坐落在山腳下的村莊。那時節,在這大西北,在這門源川,革命的氛圍遠沒有革命老區、他的家鄉閩贛地區濃厚,人民群眾尚未覺醒,共產黨紅軍在反動派的宣傳下,在人們的心目中只是一些長著紅頭髮、藍眼睛,青面獠牙,專吃小孩心臟的惡魔,他們來了不但要共產,還要共妻。

  又餓又乏的他不敢去敲那些人家的門,只好找了一個草垛鑽了進去,以抵禦祁連山料峭的晚風。天亮時,那戶人家的女主人出來抱柴火時發現了已然凍得僵硬的他。於是她喊叫老伴趕緊將他弄到了滾燙的火炕上,又燒了一壺薑湯灌了下去。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光,他的牙關才軟和了,才能說話了。他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嚇得老倆口面如土色,忙不迭地跑去關嚴了那倆扇破木門。因為他們聽到了他那軟軟綿綿的南方口音,聽到了他的口音,也就不難判斷出他的身份了。

  「娃娃,以後你可千萬不能開口說話啊?」

  於是他脫下了軍裝,換上了老羊皮皮襖,從一個身經百戰的西路軍老戰士變成了九天保鄰居李四十五的遠方外甥啞巴李九兒,成天趕著李四十五家的二十多隻山羊在後山里放牧。實際上,除了那些衙役,那些馬步芳的搜查部隊,全村的人包括九天保都知道這娃娃是西路軍戰士。也不是他們有怎樣的思想覺悟,他們善良的本性促使他們不願意將這個還是孩子的這個小戰士交給那些人去殺害。

  後來,李九兒被抓走後,鄉親們自發地賣牛賣羊,湊錢將他從馬連長手中贖了回來。

  張子龍搶劫了陳有忠家後,李九兒覺得有必要打入這股土匪當中,分化瓦解他們,於是便裝傻賣憨地跟隨土匪來到了亂石窩。之後,他一直在尋找合適的對象,做著那些被脅迫群眾的工作,以期有一天對張子龍倒戈一擊,給解放軍剿滅這股土匪做出應有的貢獻。

  「原來是他啊?」 甄二爺聽到這裡,不由得驚呼。他想起了他被張子龍綁在石洞中的那個夜晚,那個給他準備了馬匹、槍枝,解開了綁他繩索的那個人,那個陌生的南方口音。

  「是他!」 吉合茂抬頭看著他說。

  「那後來呢?」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啊……」

  就在甄二爺逃出土匪窩的那天夜晚,啞巴李九兒秘密召開了一個會議,會上宣布解放軍不久就要來攻打亂石窩了。「到時候,大家儘量去搶張子龍親信們的槍枝。沒有槍的,就在胳膊上挽一塊白布,各自尋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土匪們缺少槍枝彈藥,那些不多的槍都屬於張子龍的親信們所有,小嘍囉們只有鐵叉之類的武器。

  張滿囤第一次聽到了李九兒的講話,果然是一口費好大勁才能聽懂的「下邊話」。

  於是他們一邊等待著解放軍和民兵剿匪大隊來攻打亂石窩,一邊秘密準備著。但命運好像老跟他過不去,就在甄二爺領著解放軍攻打亂石窩的那天,他同往常一樣,天還沒亮就爬上山坡去砍柴。還未等他掄開斧子,在黎明前的晨曦中,他發現甄二爺領著解放軍從山後邊那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小道直朝亂石窩插去。

  他趕緊在一棵大樹後邊趴了下來。他知道,他是沒有時間趕回去的,就是趕回去了也是無濟於事。他知道什麼叫玉石俱焚。緊接著他就聽到了如爆豆般的槍聲,如打雷般的手榴彈聲和迫擊炮聲。儘管做了這麼長時間的土匪,但他何曾見過如此的陣勢啊?他趴在樹下,大氣也不敢出,不知什麼時候,尿已經將破褐褲給浸濕了。這是他第二次尿濕了褲子,第一次是紅崖古城設伏的那天清晨。

  直到土匪們土崩瓦解,解放軍們打掃完戰場,亂石窩一片死寂時,他才從藏身的大樹後邊爬起來,沒命似的朝草原深處竄去。

  之後的日子裡,他不止一次地想回到浩門河岸邊他的家鄉去,但他知道那兒已經沒有了他的容身之地。他知道,他的莊員鄰居們都知道他已經跟著張子龍當土匪去了。如果貿然回去,在這個剛剛解放,政府嚴懲反革命分子的特殊年份里,自己說不定來不及被甄別,就會像那些土匪一樣莫名其妙地被槍斃了。於是他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敢用,改成了一個蒙古族的名字吉合茂,在斡爾朵草原、角什科草原以挖藥、打獵,或給藏族蒙古族人家放牧為生。

  也許是草原牧民家那些極富營養的乳製品和牛肉羊肉的滋養,也許是他繼承了父親東北大漢的優秀基因,他由一個乾瘦矮小的孩子瘋長成了一條健壯的大漢。加上他那一口純熟的藏語、蒙古語和一身蒙古族男人裝束,在別人眼中,他已經是一個地道的蒙古族漢子,一個角什科公社的社員了。作為角什科公社的一名社員,他同那個時代的所有年輕人一樣,成為了一名戰備民兵,參加過無數次的集訓。也在無數次的打獵、防狼生涯中,練就了一手百步穿楊的好槍法。

  「怪不得你槍打得那麼好!」甄二爺恍然大悟地說。

  大約是十年前吧?由於他的健壯、他的勤勞、他的勇敢,他入贅到一個蒙古族家庭,組建了現在的家庭,過上了安逸而幸福的牧家生活。「那麼,你是怎麼遇到張子龍的呢?」 甄二爺疑惑地插話道。

  「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夏天…… 」 吉合茂似乎不願回憶遇到張子龍的情景。

  兩年前的一個夏天,牧民吉合茂在趕著一群羊在角什科草原一個向陽的山坡上放羊。當羊走過坡底時,突然四下驚散開來。吉合茂大吃一驚,心想羊群可能遇到躺在溝底的狼了,忙不迭地騎了馬飛趕過去。到那兒一看,在一個旱獺古塘(人們挖掘冬眠的旱獺留下的土洞) 里,有一個人蜷縮在那兒,已然奄奄一息了。

  「救救我……」 那人說了這句話後便暈死了過去。

  他趕緊下馬查看,發現此人雙腳上凍瘡流著紅綠相間的膿水,身形消瘦如猴,一頭蓬亂的頭髮猶如隨意搭上去的一堆亂麻,亂麻間爬滿了虱子蟣子。特別是那一臉鬍子,胡亂地將臉嚴嚴實實地遮蓋了起來,使人不識廬山真面目。

  吉合茂趕緊將他扶上馬,馱回了家中,交給妻子精心護理。而他自己則騎著快馬,趕到斡爾朵草原著名藏醫扎西阿扣那兒,求治療凍瘡的藏藥。他知道,這人的凍瘡由於長時間沒有得到救治,現在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時候,如果不趕緊施救,說不定不久就會壞光,他將會永遠地失去雙腳。

  也許是那人的體質本身很好,也許是他妻子的精心護理的結果,第二天,那人就開始進食了,狼吞虎咽地啃羊肋條,憋死噎活地吃酥油糌粑,老牛喝水似的灌奶茶。吃飽了喝足了,腳上敷了阿扣曼巴的藏藥後,他就在他家的蒙古包周圍遊走、查看。

  「你洗洗澡、刮刮鬍子吧!」 吉合茂叫妻子燒了一大鍋水後誠懇地說。

  等那人洗了澡、颳了鬍子後吉合茂簡直驚呆了。直到此時,他才認出,他是土匪頭子張子龍!儘管十多年歲月的打磨已然使今日的這個落難者跟昔日的張子龍判若兩人,但那神態、那神情、那眼神依然在明明確確地告訴他,此人就是被政府一直緝拿的張子龍。

  看見吉合茂手中的剃頭刀無端地掉在地下,張子龍先是吃驚,繼而仔細地打量起他來。很顯然,他也沒有想到眼前救他的這個蒙古族漢子,就是他們村裡的那個東北娃,後來在亂石窩燒火做飯的那個小伙夫。儘管眼前的這個壯碩的蒙古族大漢跟當年那個瘦小的火夫不可同日而語,但他還是認出了他。因為他太熟悉他的一舉一動了,當年在亂石窩,就是他一天三餐負責他的飲食,早晨晚上給他端來滾燙的洗臉水燙腳水。

  雙方在認出對方的剎那間,都吃驚得往後跳出了三步。

  「吁!」 還是張子龍心裡素質好,率先開口示警。他指了指吉合茂在蒙古包里忙進忙出的妻子和在草地上玩耍的兩個孩子,用中指堵住嘴唇說。

  「你……你是……」 吉合茂語無倫次地問。

  「沒錯,是我!」 他搶先回答, 「但我現在姓李,是一個從門源川那兒來這兒打獵的獵人,你可要記清楚了……」

  「是……是……」 他下意識地回答。

  「呵呵,日子過得不錯嘛,張滿囤!」 張子龍又一次望著他的妻子和孩子說。

  「我現在不叫張滿囤,我叫吉合茂……」 說這話時,他飛快地瞟了一眼妻子,聲音壓得很低。說實在的,他太滿足現在這種生活了,他太珍惜自己這來之不易的家庭了,他可不願意別人知道他是當年的土匪張滿囤,是一個仍被政府通緝的反革命分子。他真的無法斷定,他的妻子如果知道他是一個潛藏在人民群眾當中的土匪、反革命分子,會不會毅然決然地離他而去。如果那樣,他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哦,叫吉合茂啊!」 張子龍打著哈哈說, 「說得也是,當年的張滿囤已經死了,在亂石窩早被解放軍剿匪大隊打死了!就像當年的張子龍也已經死了,現在活著的是一個姓李的獵人……」

  「那是,那是……」 吉合茂簡直不知說什麼好。

  「你給我聽著,吉合茂,」 張子龍突然走到他眼前狠狠地說, 「我們兩個現在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如果你告發我,就是槍斃了我,我也會供出你的身份,讓你即使不被槍斃,也得坐十年八年的牢……」

  「是,那是……我哪敢告發你啊……」 他語無倫次。

  「這就好……你知道那個二連三排排長李寶兒嗎?」 他故意問。

  怎麼會不知道呢?李寶兒被甄二爺和阿扣曼巴扭送到政府後,不久就被槍斃了。這事兒政府做了大張旗鼓的宣傳,並且一再強調,仍有零星土匪藏匿在這草原,特別是土匪頭子張子龍仍然逍遙法外,要廣大革命群眾提高警惕,擦亮眼睛,一旦發現可疑人員,要在報告政府的同時,全力緝拿,務必將那些十惡不赦的反革命分子徹底、乾淨地消滅之……

  「知……知道!」 吉合茂一屁股坐在草灘上,渾身酥軟,似乎再也站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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