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2024-06-12 04:46:55
作者: 祁連山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吉合茂才悠悠地從陰間轉了回來。其時,尚未從失去心愛藏獒的悲痛中緩過勁兒來的甄二爺正抱著巴頓的屍體,尋找一個合適安置它的地方。他真想挖一個坑將它埋了,免得它拋屍荒野,任由野狼、熊們撕扯,但門源川人迷信,認為這種帶毛的東西是不能埋在地下的,否則天長日久,便會成妖成精,成為魑魅魍魎的一分子出來害人。於是,他精心挑選了一棵夭矯的大柏樹,將巴頓的屍體放在了高高的樹杈上,就像一隻非洲獵豹將捕獲的獵物放在上邊一樣。
他從樹下爬下來時,看見吉合茂掙扎著坐了起來。他走過去,蹲在他面前,臉上毫無表情,問: 「給老子老實回答,這木屋裡住的是不是張子龍?」
吉合茂也毫無表情地看了看他,別過頭不說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不說是吧?」 甄二爺冷笑一聲, 「老子有叫你說話的辦法…… 」 說著,他背了兩支槍,提著吉合茂向一個山埡豁走去,走到一個樹枝彎下來的地方時,他朝前一推,剎那間,吉合茂便被獵人們布好的提扣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打著鞦韆。
「說不說?」 他依然毫無表情地問。
「你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哪來那麼多屁話?」 吉合茂吃力地吼叫。
「真不說?」 他又一次問。
他等待了半天,吉合茂不出一聲。看來這小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活硬抗了。
「好吧,看誰抗過誰!」 他冷笑一聲,提了槍轉身朝松樹掌那個小木屋走去。他到那兒後,仔細觀察著,發現這裡有人來過。幾天前,他在進木屋必經的樹杈上,用一根很細的柳枝做了記號,現在那記號不見了。再去查看樹下的那個簡易爐灶,看得出有新鮮的木炭,而那隻破鍋依然在那兒,但裡邊有一層新鮮的油污,說明有人這幾天用它煮肉吃來著。他想到這些後,從肩上捋下槍,閃在一棵大樹後邊,警惕地四下逡巡。他知道,這木屋的主人要麼是膽大包天有恃無恐,要麼是飢餓難耐到了窮途末路,否則絕不會在已然被察覺危險的情況下,依然來這兒休息、吃飯。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木屋僅僅是一個普通獵人的臨時住所。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他才不管有人發現沒發現這裡,依然我行我素,白天出門打獵,夜晚回來吃飯睡覺。但直覺告訴他,這種可能性極小,否則吉合茂屢次出現這個地方就無法解釋。他猜想,吉合茂到這兒,其目的不外乎兩個,一是給這木屋的主人來送吃的喝的,二是來匯報這次草原糾紛情況。也許李書記的判斷是對的,這次草原糾紛就是有別有用心的人在背後操縱,妄圖挑起民族糾紛,以便於他們從中謀利。如果這樣,抓住土匪頭子張子龍,不僅僅是個人復仇的問題, 而是關乎到草原長治久安的問題。
他在那兒警惕地查看了良久,確保周圍一切無異常後,又悄沒聲息地溜出了那片陰暗潮濕的黑松林,回到那個吊著吉合茂的山埡豁。他看見吉合茂雙手在地下夠得著的地方刨挖出了兩條小溝。他知道,這小子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還不甘心地企圖逃跑。而此時,他似乎已經筋疲力盡了,雙臂長長地垂在地下,對他的到來無動於衷。他走上前,翻開他的眼睛查看。發現由於長期的倒吊,這傢伙雙眼充血,臉也憋得通紅,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看樣子這陣子夠他受的,再這樣吊下去,說不定到半夜他就一命嗚呼了。這可不是他所期望的,他還沒有問出張子龍的下落呢!再說,他也沒有權利去決定他的生死,現在已經是和平時代、法制時代,他所犯的罪行應該由政府來審判。
想到這裡,他將他放了下來。此時夕陽已然掛在大山巔上,祁連山雪峰上清冷的秋風向谷底勁吹。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吉合茂已然被凍得瑟瑟發抖,牙關打架,連說話都有些吃力了。
甄二爺譏諷地冷笑著,順手從旁邊的灌木叢中撿拾了一些乾柴禾,點燃起熊熊篝火,一邊取暖,一邊將剛才路過前邊那條山溝時打的一隻兔子架在火上。等到兔子被烤得焦黃流油時,又到附近的灌木叢中拔了幾根小孩子小腿似的野蔥,就著兔子肉吃得滿口生津。吉合茂先前別過頭,故意不看這裡。但畢竟已經一天沒吃飯了,飢餓促使他不得不不時用眼睛的餘光瞟那香氣四溢的兔子肉。甄二爺分明聽見他在「咕咚、咕咚」 地咽唾沫,也聽見他的肚子裡發出打雷似的聲響。
「想吃不?想吃就說一聲,老子給你一條兔子腿!」 他故意問,並誇張地吧嘰著嘴。
吉合茂哼了一聲,乾脆來了個大轉身,將背對著他,還是死活不出聲。這下可惹惱了甄二爺,不由破口大罵: 「媽媽的,你還硬得很吶?狗日的我看你能硬到什麼時候!你我都很清楚,這回你是死定了!你說,等明天我把你交給公社,你能活得了……聽我說,你還不如能吃就吃,少遭些活罪,就是死了也能做個飽死鬼……」
他似乎被說動了,在那兒動了動。
「實際上,你把張子龍的情況如實交代了,幫我們抓到他,你就是戴罪立功了,說不定政府會考慮你的立功表現,寬大處理你,不槍斃你也是不一定的……」
「……」
「你死了也就死了,只可惜了你的老婆和孩子……」
「你怎麼知道我有老婆孩子?」 吉合茂一骨碌翻起身, 「你把他們咋樣了?」
「他們好好地在你家的蒙古包里啊!」 看見他被說動了,他便趁熱打鐵,「你死了也就死了,只是你要拋下那個年輕漂亮的媳婦,你甘心啊…… 我敢打保證,你死了不到一年,你老婆肯定成了別人的妻子了,那些自留畜,——你家自留畜肯定不少吧?還有你的蒙古包什麼的,統統成了人家的了,就是你的孩子也是人家的,而且……」 他說到這裡,故意賣個關子,看著他不說話。
「而且什麼?」 吉合茂急紅了臉問,仿佛甄二爺所說的這一切已經在發生。「人家不會好好對待你的孩子的———天下有幾個後父、後媽好好對待孩子的呢?」
吉合茂一臉憂戚,痛苦得臉都變了形。
「這還是輕的了,」 他看了看他的表情,心中竊喜, 「最嚴重的,你的孩子以後就是土匪反革命後代,這輩子就甭想出人頭地了!到哪兒都受人白眼,一輩子抬不起頭,可憐的娃娃,那麼機靈、那麼好看,咋憨墩墩地就這麼個命啊……」
他一邊拿眼偷偷地觀察他,一邊似乎在自言自語。突然吉合茂哭喊著嚎叫:「甭說了,甭說了……」 一邊用頭撞擊草地,涕淚磅礴號啕大哭。
甄二爺看著他,兀自津津有味地吃著兔子肉,等他有所平靜後,才說:「哭完了?哭完了就好好想想,光哭頂屁事兒!」
看著他哭得欷歔不已,他知道事情有點眉目,便走過去,從火上取下半隻兔子肉遞到他的嘴邊,「先吃吧,吃飽了,我們好好合計合計,這事兒到底該怎麼辦……」
吉合茂感激地望了望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等他吃完了,甄二爺這才接著說: 「實際我知道,你在土匪窩裡時,跟我一樣,也屬於被裹挾的群眾,也沒幹啥傷天害理的事!如果你幹了太多的壞事, 我肯定會記得你, 但我記不得你。你是哪部分的?」
「你當然記不得我,我那時候只是一個伙夫,而你是張司令身邊的紅人啊……」 吉合茂開始說話了。
「哦!」 他努力地想著亂石窩裡那些個伙夫。那時候,他被仇恨燒昏了頭,一心想著報仇的事,腦子裡成天要麼是卓瑪在乾隆溝被土匪們蹂躪致死的慘景,要麼是想著怎麼設計將那些罪大惡極的張子龍、劉富貴們弄死,對那些被裹挾、脅迫的農民牧民們確實沒太放在心上。但在那吃不飽飯的艱難時光里,一日三餐的清稠是每個土匪非常關心的大事。不要說那些當官的了,他們肯定吃的是小灶,就是冬日來臨後野生動物缺乏,大家嗷嗷待哺的時候,他依然有大盤的岩羊、大鹿肉可吃,就是那些與火夫沾親帶故的土匪,打飯時也能從哪兒多弄點稠的吃。最苦的就是那些既不是官,也與伙房的大師傅們沒有關係的土匪了,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能照見人影的清湯,餓的一個個前心貼著後背,走路打擺子。
他記起來了,伙房裡確實有個瘦小的伙夫,他每天的任務是砍柴燒火。但那個小土匪與今天的吉合茂是一個人嗎?他仔地查看,發現當年那小土匪的樣子依然模模糊糊地映在吉合茂的臉上。也難怪,當年的小土匪由於又凍又餓又怕,整個人瘦小得像一隻猴子。今天的吉合茂,儘管經過了三年的饑荒,但依然被祁連山的富庶滋養得膘肥體壯。再說,幾十年歲月的打磨,也完全可以讓一個人判若兩人的。
「記起來了,你就是當年伙房裡砍柴燒火的那個小土匪,那時候又瘦又小的!」
「是是是,那就是我!」 吉合茂一連聲地說。
「你看你看,我說你就是一個被脅迫的群眾嘛!那時候的政策是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難道你不知道嗎?後來怎麼就不投降,爭取光明呢?那次解放軍攻打亂石窩時,好多人都投降了,政府根本沒追究他們的罪行,他們現在都是遵紀守法的農民牧民,在家裡種地放牧,日子過得很滋潤啊……」
「嘿,說啥哩,我確實是一時湖塗上了賊船!我本來就是一個安分守己的農民啊,…」 吉合茂長嘆一聲,娓娓訴說起自己的身世來。
原來,這吉合茂不叫吉合茂,而叫張滿囤。他家祖籍東北,祖宗們世世代代生活在跟老毛子毗鄰的額爾古納河流域。光緒二十一年,他父親為了躲避戰亂,輾轉遷徙,一路給地主老財家打短工,或者討飯,帶著他和叔叔二人來到了祁連山腳下,看到浩門河橫穿而過的富庶的門源盆地,以及盆地周圍那茂密的叢林,老爺子便想到了額爾古納河,想到了河邊的叢林,一種戀鄉的情結迫使他選擇這個地區定居下來,結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由於長期的戰亂和流浪,他們對飢餓有著切膚之痛。等這個孩子出生時,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有滿囤的糧食,於是將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給他起了名字叫張滿囤。
也不知是這孩子的名字吉祥,還是門源川的富庶,就在甘肅、寧夏以及遙遠的陝西等北方地區被惡毒的太陽曬得赤地千里,莊稼顆粒不收,人們餓得流離失所的時候,張滿囤家租種地主老財家的二十多畝土地卻因為祁連山雪峰雪水的滋養,連續十多年獲得了豐收。這張滿囤家的土地跟門源川所有的土地一樣,不怕旱、不怕澇,怕就怕兩種天災,一是雹災、二是霜凍。而不論怎樣,這兩種天災不像旱災,不會讓你顆粒無收。記得民國二十七年禍不單行,兩種災難先後而至,但秋天后,土地里仍然收穫了不少莊稼,那些癟青稞、壞洋芋,再加上隨手可打的獵物,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仍可在家舒適地度過,不必像其他地方,遇到這樣的天年,一家就得出去兩三個人,背著饃饃皮袋去討飯。
連續十多年的豐收,加上平時的節儉生活,使他的父親萌生了置辦土地的偉大理想。他父親的節儉和吝嗇在門源川是出了名的,因此,他父親榮幸地獲得了一個「張五里」 的雅號。據說,他家吃飯從來都是把門頂得嚴嚴實實的,怕來了外人吃了他家的飯。不唯如此,就是那天窗眼也要蓋得一絲不露,為的是怕有蒼蠅進來。而蒼蠅是防不勝防的,有一天一隻綠頭蒼蠅從天窗眼飛進來,銜走了一塊飯糰。老爺子心痛之餘,起身直追,直追出五里地才悻悻地回來,因此獲名「張五里」。
當然,這未免有點誇大其詞了。滿囤知道這是村里那些嫉妒他家日益發達、又歧視他家這個外來戶的人捏造事實,送給他父親的一種誣衊性綽號。但父親的吝嗇確實讓他至今記憶猶新。吃飯閂門這事兒確實存在,父親從不會白白地讓不相關的人來他家吃飯的,父親從來不會借給任何人一分錢。父親的節儉也真是出乎其萃拔乎其類的,別的不說,那時節他們家做飯,在地上灑下一點青稞面,他都會蹲下來,指頭蘸了唾液,一一沾進嘴裡舔了。吃飯時,有麵湯溢在桌上,不論桌子多髒,他都會伸出舌頭舔個一乾二淨。現在回想起來,父親留給他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吃飯時伸出長長的舌頭轉著舔碗的模樣。他舔碗的技術嫻熟,優雅得就像雜技演員的表演一樣,一度讓他羨慕和模仿。記得他們小時候頭髮老長,不等到五寸長父親是決不允許剃頭的。等到他們剃頭時,父親常常守在旁邊,將剃頭匠剃下的頭髮精心收集起來,再加上一些牛毛,搓成韁繩拴牛系馬。這與門源川熱情、大方、好客的文化習俗是格格不入的,難怪左鄰右舍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他們一家了。
不論怎麼說,到民國三十七年,父親終於實現了他的偉大理想,他家終於從一個賭博郎財主手裡盤下了五畝川地。拿到地契的那天下午,他們爺兒仨個跪到了地邊,父親雙手撫著門源川那黑黝黝的土地,號啕大哭。
他知道,那是父親高興得哭了。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落過淚。父親的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但多大的苦難都沒有讓這個東北漢子落淚,而在流浪、逃荒幾十年後,在遙遠的祁連山腳下門源川盆地,因為擁有了跟額爾古納河岸邊那疙瘩一樣五畝黑黝黝的土地而涕淚磅礴。他理解父親,作為一個農民,他太知道父親對土地的感情了。
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父親死了。父親是死於他的吝嗇的。他為置辦了五畝土地而高興,卻為五畝土地上太多的苛捐雜稅而心痛。秋後,衙役們在保長、甲長的帶領下三天兩頭地來徵稅款,什麼大馬款、煙囪款、修建款、土地款,甚至養一隻雞都要交養雞款,只把那五畝土地上的所有收入搜刮完後仍不罷休。有一天,衙役們在甲長的帶領下又來到了他家的土屋,要求上繳一塊袁大頭的兵役款。這回,一向膽小怕事的父親憤怒了,跟衙役和甲長們爭執起來: 「你們要命啊,你看看我們這破屋裡還有啥東西?」
「嘿嘿,」 衙役們冷笑著, 「你這樣的刁民,老子們見得多了!三句好話不如兩馬棍,什麼時候好話你們能聽得進去?」 說完,掄圓了紅柳棍,朝父親劈頭蓋臉地打去。瘦骨嶙峋的父親那經得起這樣的毒打?只幾下就倒在地上起不了身,爾後被衙役們一繩子吊在了屋樑上: 「狗日的,誰不知道你是門源川有名的張五里? 你平時省吃儉用省下的錢藏到哪兒去了?說?」
先是父親破口大罵: 「王八犢子,還敢打我吊我,小樣兒,看老子哪天不整死你……」但過了一段時光便捱不過了,便開始央求: 「大老爺,我哪有什麼銀子啊?有錢我們一家還過這樣的苦日子啊?」
但衙役們不管這些,仍然用皮鞭抽打著他,逼問銀子。一個時辰後,父親已經沒有氣力了。他不是不說,就是想說,也已經說不出來了,而衙役們認為這老不死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給點顏色瞧瞧是不會說出藏銀子的地方的。於是說:「先給他吊著,吊上兩三個時辰,不叫他說,他小子也要跟你說!」 說完,在甲長的帶領下到別家徵稅去了。
等他們征完了一個村子的兵役款,想起吊在屋樑上的張五里時,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了。等他們急忙趕到他家的土屋時,發現老爺子已然死去多時了,那身子都已經冰涼了、僵硬了。那甲長顧念鄉情,不由埋怨那些衙役們: 「我說這老爺子瘦得跟猴兒似的,打不得、吊不得,你們不聽我的話!這下可好,弄死了,咋向他的弟弟和兒子交代?」
「你不是說這小子有銀子嗎?這時候倒來埋怨我們!」 衙役們橫鼻子豎眼睛,反倒埋怨他的不是。
「可這征款是硬任務,完不成要拿我是問,我也是沒辦法啊?」
「那你放什麼臭屁,這征款的差事,你也幹了不是一天兩天了,趕哪兒不得打著要?你見過誰願意將稅款高高興興地交給我們?」
「可這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你們當官差的,屁股一拍走了,我可得在這兒生活啊?畢竟我們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好了好了,」 一個衙役過來打圓場, 「狗咬狗,一嘴毛,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倆還爭吵個屁,趕緊想辦法啊!」
「想什麼辦法啊?想辦法能將人想得活過來?」 甲長依然憤恨地說。
「事情到這個地步了,埋怨也沒用了,」 那衙役頭兒說, 「趕緊將他解下來,再把繩子套到脖子上吊上去,做出上吊自殺的樣子。對外邊就說是這狗日的不交兵役款,我們逼了逼,他一時想不開,自尋了短見!」
幾人七手八腳地偽造了現場。末了,甲長出得門來,對莊員們如此這般地說了,並叫老漢們趕緊料理後事。幾個老漢趕緊聚攏到張家,將滿囤的父親從繩子裡解了下來。那些老漢們見多識廣,當下就看出了破綻,面面相覷心知肚明。甲長也是聰明之人,就說: 「你們今天在這衙門大老爺前仔細看清楚了,這張老爺子可是他不交兵役款,害怕老大爺們問罪,才畏罪自殺的……」
「是,是,大老爺們,我們知道,這是他自尋短見的……」 老漢們自顧尚且不暇,哪敢跟衙役們作對,替這個從遙遠的東北來到門源川的非親非故的人申冤呢?何況,這是衙門的大老爺打死的,又到哪兒去申冤呢?
其時,張滿囤正在山後替地主老財家放羊。等他被一個半大小子火急火燎地叫回來時,父親已然停放在土屋的地上,臉上蓋了一張黃表紙,身上蓋了一床破被子面。幾個老漢正將幾沓黃表紙在父親前面點燃了祭奠。
他發瘋了似的撲向父親,但被幾個老漢生生地拽住了: 「娃娃,人死不能復生,就不要太傷心了!」
他像一個拴在柏木樁上的藏獒,奔突著、嚎叫著,傷心欲絕。父親之死,對於他而言,不啻於天塌地陷。在他童年的記憶里,他躺在父親挑子的一頭的竹筐里,被父親精心呵護著,經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的艱難跋涉,來到了這個相對富庶的門源川。那時候,日子雖然困苦,但有了父親,便有了他童年的歡樂與幸福。在這裡定居下來,父親雄心勃勃地想在這兒置辦家業,給弟弟和兒子娶妻生子,將老張家的一脈在這兒延續下去。正當他們起早貪黑,給地主老財家做長工、打短工,以常人難以想像的吝嗇和節儉積蓄實現理想的資本時,不曾想命運多舛,叔叔被抓去當差夫,到南達坂修路去了,並且一去不復返。沒有了叔叔,他爺兒倆相依為命,一邊耕種著那五畝土地,一邊給人打短工度日。日子雖然清苦,但因心中的理想尚未泯滅,倒也充滿希望。有時候他從山後邊套一隻兔子,或者打一隻旱獺,改善改善生活,倒也其樂融融。不曾想這個秋後下午,噩耗突然從天而降,父親居然為了那一塊袁大頭的兵役款而上吊自了。
這一年,恰好是民國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這年他虛歲十七。父親的死,使他十七歲的天空塌陷了。他無助、彷徨,他迷茫、痛苦,他懷有一腔的仇恨,卻不知道復仇的目標。而就在這時,張子龍在那晚半是號召半是脅迫要求他們去攻打縣城,剎那間,他似乎找到了發泄對那個社會的不滿、對逼死父親的衙役們的仇恨的渠道。同時,擺脫這個屈辱而窩囊日子,從此出人頭地的欲望也撩撥得他頭腦一陣陣發熱。
他當下回家,找了一根鐵叉,跟著張子龍他們浩浩蕩蕩地出發了。先是在紅崖古城設下埋伏,殺了個解放軍人仰馬翻,爾後又是攻打二區政府,之後又在平羌溝追殺解放軍……說實在的,十七歲的他營養不良身體單薄簡直就是一個半大孩子,手裡握著一根挑草用的鐵叉子,不要說殺解放軍,就是解放軍的面都沒照見。記得紅崖古城設伏法的那天清晨,他的尿早就灑了一褲子,嗓子眼裡幹得就像火烤一般。但沒吃肉,也喝了湯了。等解放軍平定了叛亂後,他知道由於自己的懵懂無知,已經上了賊船走上了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