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2024-06-12 04:46:53 作者: 祁連山

  角什科人撤走後,已然被扎西阿扣調理和治療一天後恢復了大半元氣的李書記下命令,殺牛宰羊,在草原上擺開盛筵,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慶祝草原又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和寧靜。

  牧人們歡呼著,紛紛抽出藏刀,挑選羊群中最肥最大的羯羊,就地宰殺起來。人們沉浸在喜悅中,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圍著熊熊燃燒的篝火,跳著歡快的鍋莊,扭著優雅的秧歌,唱著「拉伊」 漫著「花兒」,狂歡著這個難得的不眠之夜。

  甄二爺又一次成為英雄。人們眾星捧月般地圍著他,在大沙碗裡盛滿了醇香的「門源醇」跟他碰杯,碰過後還要劃個十二連喜連連喜。畢竟好漢難敵三拳,未到半夜他已然醉得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仍然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立秋後,祁連山下所有的草原連續幾天都天高雲淡風和日麗。甄二爺從帳房裡鑽出來,站在露水淋淋的草原上伸了個懶腰,為這草原上重新來到的和平感到無限欣喜。百鳥啁啾牛羊歡跳,樹木蔥蘢芳草茵茵,一切生命都呈現出平和和喜悅。糾紛結束後,牛羊就可以到最好的山坡上去覓食,趁著秋天牧草成熟的季節可以大吃特吃,待白露霜降後吃他個膘肥體壯,然後轉回冬季草原,回到門源川回到樺樹灣。

  他將手放在口中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在遠處山坡上吃草的棗紅馬抬頭看了看,一路小跑而來。在不遠處山樑上眺望遠方的巴頓也慢悠悠地踱了過來。他搬出鞍韉準備搭上棗紅馬,打算不驚動經過了昨夜狂歡之夜的民兵和牧人們,去措毛的羊群里,去查看一下她放牧的樺樹灣的那些羊。等清點好數目後,他想請求李書記從其他大隊調撥一些,使他回去後對謝隊長和樺樹灣的老少爺兒們有個交代。

  正當他將鞍韉搭上棗紅馬背的時候,巴頓突然沖了出來,將鞍韉撞在一邊,爾後從鞍韉之下抽出那條牛毛褡褳狠命地撕咬起來。

  這條褡褳是前幾天他倆從松樹掌里那間建在樹上的木屋———他懷疑是土匪頭子張子龍的巢穴中繳獲的。巴頓撕咬這條褡褳,莫非已察覺了什麼?他驀然想起了昨天巴頓幾次撲咬吉合茂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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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蹲下來,拍了拍巴頓的肩胛使它安靜下來,腦子裡狠命理著這幾個月里發生的一切。巴頓撕扯著他的褲腳,似乎要將他引領到某個地方去。他提了土銃槍,疑惑地跟隨巴頓朝角什科草原深處走去。

  深秋的角什科草原嫵媚而動人。晶瑩的露珠在朝陽下熠熠生火,在人影的周圍散發著七彩的光環,亦幻亦真撲朔迷離。

  巴頓在前邊邊嗅邊走,他在後邊時停時行。中午過後,巴頓終於引著他來到了一條山溝。巴頓趴在溝口,目光炯炯地望著山溝里一個平緩、向陽的山坡上的一個蒙古包低聲咆哮。

  甄二爺趕緊按住巴頓的頭,隱蔽在一叢茂密的金露梅後面,仔細地觀察那個蒙古包。蒙古包的煙囪里冒著淡藍色的炊煙,顯示主人正在包中。蒙古包前邊的草地上停著一輛破木車,在朝陽下顯得有些蒼涼和破敗。木車的旁邊有一隻被拴在木樁上的藏獒,那藏獒似乎覺察到了生人的氣息,朝著他倆藏身的地方拼命吠叫。隨著吠叫聲,蒙古包的木門被推開了,一位身材欣長,體格豐滿,穿著一襲淺藍色蒙古袍的年輕婦女走了出來。她站在蒙古包前搭眼朝這兒望。緊接著從門內又躥出了兩個五六歲七八歲的小孩,也貼在婦女的旁邊朝這兒張望。

  看了良久沒有發現什麼,那婦女便在山坡上整理牛糞堆。而那倆孩子則在如茵的綠草上摔起跤來,如兩個真正的蒙古摔跤手一樣,先是躬步跳躍,爾後扭在一起,摔了一跤又一跤,誰也不服誰。

  甄二爺則緊緊地盯著蒙古包門口,查看情況。等了好一會兒毫無動靜,加上那婦女拾牛糞堆的動作恬靜平和有條不紊,那倆孩子的玩耍也一派天真無憂無慮。他斷定這裡不存在危險。

  他又拍了拍巴頓的頭,叫它稍安勿躁,然後走向蒙古包。那年輕女人看見有人朝蒙古包走來,同草原上所有的家庭主婦一樣,第一個動作是跑到吠叫的狗旁,呵斥住狗。而那倆孩子從草坡上爬起來喊: 「阿媽阿媽,家裡來客人了……」 一口純正的門源川漢話。

  「大嫂,我是尋牲口的,我放牧的一頭麻嘴巴氂牛走失了……」 甄二爺看著那女人禮貌地說。他想既然這倆孩子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那她也一定會說漢話的。

  「哦!」 年輕女人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面帶微笑說, 「先到蒙古包喝口熱茶吧,牲口慢慢尋!」 她的漢話並不純正,似乎拖著很重的鼻音。他走進蒙古包坐下來,仔細打量起來。他發現這是個家境殷實的家庭。科什加鼓鼓囊囊,看來裝滿了青稞炒麵;蒙式家具一應俱全,古色古香的木櫃潔淨得一塵不染,木柜上被子疊放得整齊劃一,被子旁邊居然擺著一隻「凱歌」 牌半導體收音機。

  「掌柜的不在家啊?」 他漫不經心地問。

  「他呀,進山打獵去了!」 她麻利地端上了一盤手抓羊肉,熱情地將刀子遞給他說。

  「是嗎,他是不是叫吉合茂啊?」 他試探性地問。

  「是啊,你們認識?」

  「是……我們年前打獵時認識的…… 我們還是朋友哩…… 他什麼時候走的啊!」

  「今早剛走的。……你吃你吃啊,吃飽了好尋牲口!」

  「你看見一頭麻嘴巴的白氂牛了嗎?」

  「好像沒看見,沒跑到我們這兒吧?」 她極力地回憶著,從記憶中尋找那頭純粹子虛烏有的氂牛。

  「算了,我還是到別處去找找!」 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牲口丟了,得慢慢找!」 她將一根肥嫩的羊肋巴遞到他手上, 「……這牲口啊,你千找萬找找不著,說不定那天它溜一圈又回到牛群里來了呢!」

  「說的也是!」 他吃飽了喝足了,揉著肚皮告辭, 「謝謝大嫂的羊肉奶茶!」

  「這有啥呀!這草原誰家還不給客人一碗茶喝、一盤肉吃?」 她依然微笑著送客, 「如果你的牛跑到我們的牛群里,我會收拾好的,到時候我捎話給你,你來趕回去吧!」

  看著這熱情善良、勤勞淳樸的大嫂,他真不敢想像她是那個與松樹掌上土匪有密切關聯的吉合茂的妻子。

  他突然覺得對不起眼前的這位大嫂,他滿腹愧疚局促不安。他突然想起自己腰帶里裹著一個麝香蛋子,便不暇思索地掏了出來,雙手遞了過去:「大嫂,這個你留下吧,算是我感謝你的盛情款待!」

  「你這是干哈呀,我怎麼敢收你這麼貴重的禮物!」 大嫂吃驚地叫道,硬將麝香蛋子塞過來。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得收下!」 說完他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原路返回。他覺得自己很卑鄙,他不敢看大嫂那雙美麗而純真的眼睛。

  接下來,又是巴頓在前邊走,他在後邊跟,一直朝西南方向走去。他知道,他在大嫂家的蒙古包吃肉喝茶的功夫,巴頓一邊捕獵鼠兔填肚子,一邊在蒙古包四周偵察了一番,已然確定那個在松樹掌的小木屋,尤其從那小木屋中搜出的牛毛褡褳上留下的氣味,與這蒙古包主人的氣味是一致的。而且蒙古包的主人已然朝西南方向的松樹掌去了。

  它邊嗅邊走,他在後邊緊緊跟隨,一直朝松樹掌走去。

  甄二爺有些興奮。他知道憑著巴頓靈敏的嗅覺,一定會順著吉合茂留下的氣息找到他,甚至會將藏匿在小木屋的那個神秘人物順藤摸瓜地找見。

  他們尋尋覓覓走走停停,一天一夜後,終於又來到了樹木蔭天蔽日陰冷潮濕的松樹掌。

  進入叢林,他們都格外警惕,小心翼翼地向叢林深處的小木屋摸去。但巴頓吱吱叫著,咬住甄二爺的衣袖扯了扯,徑直向叢林的更深處走去。走到一個壁立千仞的山峰下後,它突然低吼了一聲,趴了下來,眼睛緊緊地盯著前邊一叢濃密的荊棘林後邊半露的一個山洞,雙耳聳動目光炯炯,渾身的肌肉塊塊凸起,一副警惕百倍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模樣。

  「有情況!」 甄二爺打了一個激靈,趕緊潛伏下來,拉開土銃槍的機關,將火炮兒小心地扣在了火嘴上,瞄準了那個山洞。

  但山洞內毫無動靜。山洞口一叢披肩草飽滿的穗頭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他回過頭看巴頓,巴頓仍然是一幅高度戒備的樣子。他相信巴頓的嗅覺和判斷,想那山洞裡一定潛藏著人,並且一定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他倆被祁連山麓惡毒的蚊蜢叮咬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前邊那叢荊棘突然被分開了,接著是一根烏黑鋥亮的槍管在左右移動。停了一會兒,一個毛茸茸壯碩的頭顱露了出來。

  果然不出所料,是吉合茂。只見他左右觀察了好一會兒,見沒有動靜,便提著半自動步槍走了出來,迎著太陽舒服地伸了個懶腰。

  沒有來得及阻攔,巴頓從西番柳叢後邊呼地跳起,吼叫著直朝吉合茂衝去。吉合茂先是一愣,以為是受到了熊或豹子的攻擊,本能地朝後退,有些手足無措。但當他認出是一身金黃色毛髮的藏獒巴頓時,立馬鎮定下來,順手提起槍,很熟練很利索地推彈上膛,朝撲面而來的巴頓就是一梭子。

  就在這時,甄二爺的土銃槍響了。

  吉合茂打中了巴頓,巴頓撞倒了吉合茂,甄二爺的槍便在這剎那間失了準星,居然沒有打中吉合茂。

  開了一槍後甄二爺就撲了過去,吉合茂也在這個時候從地上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站起來後他立馬尋找被巴頓撞倒後摔向一邊的半自動步槍,並沒命似的撲了過去。

  甄二爺容不得他揀槍,一個箭步橫在了他面前。

  「咳!是你啊! 你到這深山老林里幹啥來了?」 吉合茂故作吃驚地問道。

  「這個應該由我來問才對!你到這深山老林里幹啥來了?」

  「我來打獵啊!我老婆得了風濕病,起不了床, 我來打副麝香給她治病!」

  「是嗎?哈哈!可在你家,我看見她很健康啊?再說,蒙古族人信佛,是不殺生的啊?」 甄二爺冷笑著。

  「為了治病偶爾殺生, 是不犯戒的, 佛爺說…… 」 吉合茂煞有介事地說。

  「佛爺就別說了,還是你說吧!」 甄二爺打斷了他的話,「你常來送炒麵送肉的那個木屋的主人到底是誰?他現在到哪兒去了?」

  「你胡說些什麼呀!」 吉合茂苦笑道,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小木屋,更不知道小木屋的什麼主人!……你問我,我問誰去?」

  「別給我打馬虎眼了……」 甄二爺冷笑道, 「前一陣子我發現了松樹掌的小木屋時,我就判定這是逃竄土匪的巢穴。可我納悶兒,他除了吃肉還吃什麼呢!後來我在木屋裡發現了牛毛褡褳,從褡褳里抖出了青稞炒麵!」

  「那又怎樣?你不吃炒麵啊?」 吉合茂的鼻子也在哼哼。

  「你吃炒麵不稀奇,可他作為一個長年藏在深山老林里作藏頭烏龜的匪,他哪來的炒麵吃?這隻有一個解釋:除非有人給他送!」

  「哼!照你的意思是我送的了?」

  「難道是我送的不成?……自然是你送的了!」 他口氣肯定地說。

  「他媽的,你想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

  「我當然有證據!那天我將褡褳給我的藏獒———就是它……」 他指了指負了重傷後躺在地上喘粗氣的巴頓,一邊蹲下來仔細查看傷口,狠命地撕藍土丹林襯衣的襟子想包紮,一邊用眼角警惕地盯著吉合茂繼續說,「給它聞了聞,它就明白我的意思,一直循著氣味尋到了斡爾朵草原。那天,它三番五次向你沖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就是那個褡褳的主人,就是給那個土匪送盤纏的土匪同夥!」

  「哼!你這狗鼻子就那麼靈啊?」 他不屑一顧地撇了撇嘴,內心裡卻膽戰心驚。

  「當然了,是它今日一直嗅著你的氣息,一路尋你到這兒的。以後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它也會找到你的,包括你送盤纏的土匪,終歸會被緝拿歸案,受到人民的審判的!」 他學著法官的口氣神色俱厲地說。

  「哈哈哈……」 吉合茂突然仰天大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麼?」 甄二爺警惕地站了起來。

  「可惜你的藏獒活不了了,你也活不了了!…… 十天之後,你倆就是這深山老林里被蛆蟲吃光了的一堆白骨!而我,這個當年的土匪,如今的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牧民,依然是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羊肉手抓糊奶茶的日子,享受著社會主義新生活!沒想到吧?」

  說完,他「嗖」 地從馬靴里抽出了一把閃著寒光的滿尺藏刀,目露凶光步步逼了過來。

  赤手空拳的甄二爺心一下子涼了半截。要知道,這吉合茂身體強壯,心狠手也辣,要對付他實在太難了。甄二爺一邊後退,一邊眼睛左右逡巡著,想尋找武器或藉助地勢阻擋他的進攻。

  但吉合茂不給他機會,一個箭步,藏刀當胸就刺了過來。甄二爺側身躲過了這兇狠一刀,翻轉身與他緊緊地扭打在一起。

  這真是一場虎狼之爭。二人打鬥得呼呼有聲,將方圓幾丈的灌木叢全給壓倒了。但吉合茂畢竟手中有刀,甄二爺在躲避顧忌中占了下風。終於,吉合茂將他逼到了一個峭壁的夾角,將藏刀對準他的心窩狠狠地刺了過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鍵時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巴頓突然掙扎著跳了起來,直朝吉合茂撲去。只聽見「噗」 的一聲,滿尺的藏刀刺進了巴頓的胸脯,刀尖從後背露了出來!而吉合茂被巴頓壯碩的身軀撞了個白肚朝天。

  甄二爺心中驚呼了一聲「巴頓!」 然後奮不顧身地撲過去,不等吉合茂拔刀起身,木榔頭般的拳頭直朝他的腦袋狠狠地砸過去。他左右開弓,拳頭如冰雹初降,將心中的悲憤、痛苦和仇恨借著拳頭酣暢淋漓地發泄出來。等他將胸中的暴風驟雨平息下來後,發現吉合茂滿臉污血,頭臉浮腫,已然暈了過去。

  「巴頓!巴頓!」 他抱著巴頓淚水潸然,搖晃著大聲喊叫他心愛藏獒、救命恩人的名字。巴頓吃力地睜開雙眼看了看他,眼角流出了兩綹清淚,然後烏黑清亮的眼睛逐漸黯淡,最後變得一片灰黑。鮮血淌了一地也染透了他的皮襖,巴頓往日依偎在他身邊如火爐般的體溫在祁連山清冷的秋風中漸漸冰涼!

  甄二爺腦子一片空白,木然地望著楊樹上片片飄落的黃葉在肅殺的秋風中翻飛如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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