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2024-06-12 04:46:51 作者: 祁連山

  半夜時分,他倆才回到阿扣家的帳房。迷糊了一會兒,天就亮了,他倆收拾好救治傷員的藥物,快馬加鞭地趕去邊界。當他倆出現在張幹事他們構築的臨時工事裡時,人們紛紛從貓兒洞裡鑽了出來。那些綁著繃帶拄著棍子的漢子們上前來「阿扣曼巴阿扣曼巴」 地喊叫著,要求扎西阿扣給他們換藥療傷。阿扣責無旁貸,解下隨身攜帶的褡褳,取出藏藥一一給他們換敷或煎服。

  甄二爺跳下馬,來到戰壕,朝對方的工事望去。他吃驚地發現,對方構築的工事依山傍水而建,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暗含兵家之道,說明對方陣營里藏有高人,至少有行伍出身深知用兵之道的人。

  「李書記們就關在那個房子裡嗎?」 甄二爺指著工事後邊那幾間土坯房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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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那裡!怎麼?你想偷襲將他們救回來嗎?」 張幹事回過頭問。「那沒用的!看見房屋後邊躺在山坡上曬太陽的那隻黑色藏獒了嗎?那傢伙比老虎還兇猛比猴子還機靈,我們那次偷襲失敗全是吃了它的虧!」

  「那咋辦呀?這樣下去李書記他們會受不了的!」 甄二爺憂心忡忡地說。

  「我們已經派人聯繫其他公社的幫牧隊了,估計這兩天會有大批民兵大隊過來,狗日的到時候我們一窩兒端了,看他們還狂不狂!」

  「是真的嗎?」 他又一次地吃驚了,「那不是要死更多的人嗎?」

  「同志,你要記住,階級鬥爭都是殘酷的!」 張幹事指點他。

  「不是人民內部矛盾嗎?誰又定性為階級鬥爭了?」

  「事物都是發展變化的,毛主席說過:人民內部矛盾也會發生質變,演變為階級鬥爭的!」

  「毛主席真的說過?」 文盲甄二爺對毛主席記錄不甚了了。

  「不管說過沒說過,反正目前這就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非得用殘酷的武裝鬥爭解決不可!」

  甄二爺的耳朵里聽不進這些玄乎的理論。他的腦子在急速飛轉,想像著如何成功地救出李書記和李廷瑞他們,並安全地平息這場糾紛,化干戈為玉帛,重新恢復草原上昔日的寧靜與和平。他知道大隊民兵到來之日便是李書記們命歸黃泉之時,不甘心失敗的角什科草原人肯定遷怒於那些俘虜,為他們死去的弟兄報仇,為他們失敗的灰暗抹上一抹鮮亮的色彩。

  必須在民兵大隊到來之前,將李書記他們救出來。他暗暗下定決心。作出這個決定後,他便坐在帳房的羊皮褥子上,閉著眼睛苦思冥想,謀劃著名今晚行動,預測著每一個可能遇到的困難和危險,設計著每個行動的細節。

  他像一個入定的老僧,在床鋪上閉目冥思一直到太陽落山,然後接過牧人們遞過來的糌粑和羊肉手抓,將自己塞了個肚兒圓。半夜時分,他將自己扎綁停當收拾利索了,只帶了一把滿尺的藏刀,出了帳房,悄沒聲息地朝對方營地那排定居點房屋迂迴過去。

  那匹白天養足了精神的叫鐵蛋的黑色藏獒,在自己的領地邊緣蹀躞著,用它發達的嗅覺和聽覺察勘著每一個來自領地外的危險信息。今晚,它除了查覺到東北方幾匹狼和西南方一隻瞎熊覬覦牛群羊群、小心接近的氣息外,還從祁連山麓清冷的空氣中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息。這氣息中有一種淡淡的時隱時現的火藥味,還夾雜著門源川漢人所特有的氣味。從近幾個月人類的紛爭中,它已然明白帶著這種氣息的人是主人的敵人,今晚沿著北邊的那條山溝摸上來的人絕非善類!

  意識到這點後,它便在來人前方五十步開外的一個土塄坎下趴下來,將耳朵伏在草皮上,迎風輕輕地聳動著鼻子,不動聲色地察看著來人的動向。

  但來人也似乎發現了它的意圖,在踏進它領地,公然向它實行藐視和侵犯後,也靜伏下來,查看和等待著它下一步的行動。鐵蛋有些憤怒!說真的,在它守衛家園和抵禦外敵的生涯中,還沒有什麼東西,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瞎熊甚至雪豹,膽敢如此公然地藐視它和激怒它!

  它低吼了一聲,匍匐著滑行,接近這個不可一世的狂妄傢伙。它想近距離地看看這傢伙是個什麼角色,然後知己知彼,驟然出擊,出其不意地將這個敢冒藏獒之大不韙的傢伙一口斃命。鐵蛋非常自信自己的堅牙利齒,這種自信來自於無數次所向披靡的勝利。

  接近對方十多步遠的時候,它看見溝底有一彪形大漢,手裡緊緊地攥著一把在夜色中閃著寒光的藏刀,正警惕百倍地望著山樑,眼神是既期待它出現又懼怕它出現———夜晚藏獒們的視力是格外發達的,看東西跟白天差不多。看到這裡,它鄙夷地笑了,當然,藏獒的笑不在臉上而在內心,是內心裡產生的一種愉快的感覺。笑畢了,它驀地翻起身,蹲在山樑上,歪著頭半眯著眼睛看著他,一副居高臨下目中無人的架勢。

  甄二爺在這個不太深的山溝里來回移動,以人類無法察覺但藏獒絕對察覺的動作激怒和引誘這匹令那些民兵和牧人們聞風喪膽談虎色變的藏獒,想在這個偏靜的所在將這狗日的一刀斃命,剪除這個解救李書記,解決與角什科人紛爭中的克星。

  一切在他的預料中,這匹壯碩兇猛而又聰明冷靜的藏獒在他料想的時間內如期出現在他的頭頂的山樑上。它偉岸的身軀在星光稀疏的灰暗天空中剪影出了一幅誇張的木刻版畫,而那綠瑩瑩的眼睛讓這幅版畫更加靈動飛揚,頗有點畫龍點睛的藝術效果。

  他仰視著它,一股寒流透身而過!白天遠遠地看它曬太陽,覺得它只不過是一條比較壯碩兇猛的藏獒,至多是一條三等的藏獒而已。今晚近距離地面對它,才發現它竟是如此高大威猛,簡直可與他的巴頓相媲美!

  這樣的藏獒一定力敵千鈞,如果它像巴頓一樣富有戰鬥經驗,他能否殺死它尚在未知之列!

  「巴頓、巴頓!你在哪兒啊?」 他突然覺得格外想念巴頓。也後悔今晚沒將巴頓隨身帶來。

  沒有了巴頓的他,有些後悔自己的貿然行動。

  但此時箭在弦上,他不能在這傢伙面前露出絲毫的膽怯與畏縮,那樣的話,會助長它的勇氣刺激它攻擊他殺死他的決心。他明白今晚遇到強硬的對手了,自己唯有沉著應對將這把滿尺的藏刀如他精心設計的那樣順利地塞進它的心窩或剖開它的肚皮,自己才能全身而退,否則即便是不會命歸黃泉也會體無完膚!

  他將藏刀橫在面前躬身下沉,拉開了一個被動防禦的架勢。鐵蛋低聲吼叫了一聲,警告他趕緊退出它的領地。在草原上,那些成熟老道的藏獒一般不對侵犯它領地的陌生人貿然發動攻擊,只有那些不諳世事心浮氣躁的年輕藏獒們才會那樣做。但那樣做的結果只有一個,被主人用粗重的鐵鏈綁在柏木樁上,在方圓一丈的範圍內打磨它的性格,直到它沉穩堅韌冷靜剛毅為止。

  但他不聽它的警告,不但不退,反而挑釁性地順手揀起一塊石頭朝它砸來。

  鐵蛋被激怒了!

  激怒的鐵蛋吼叫了一聲,突然躬身像一隻蛤蟆似的伏在地上,四蹄收攏腹下,尖利的指甲扣住了祁連山草原厚實而柔韌的垡皮,雙目炯炯地觀察著他。幾秒鐘後,突然凌空蹦起,居高臨下,像一道黑色的閃電向他襲來,真正做到了靜如處子動若脫兔。

  甄二爺大喜,一切如他設計的那樣。他突然仰身一躺,將藏刀像一枝竹筍似的豎在胸前。他想借著鐵蛋的慣性,在他掠過他正方的時機將它的腹部犁開,輕鬆地將這狗日的五臟六腑給倒了。

  但鐵蛋是一匹何等機敏的藏獒!它發現了他的意圖後大驚失色,緊接著做了個凌空翻滾的動作,生生地將自己拋向一側。饒是如此,也未躲過甄二爺驟然刺來的一刀。它的肩膀被戳了個血窟窿,鮮血立馬汩汩地流了出來。

  一招過後,局勢發生了變化。這回是鐵蛋落在了溝底而甄二爺卻站在了山坡上居高臨下地虎視著它。一招失算且受傷,鐵蛋銳氣大減而甄二爺算計成功信心大增。

  鐵蛋蹲在那兒,舐著流到腿上的鮮血。過了一會兒,它似乎已然認輸,順溝而下遁入了夜色中。甄二爺知道這是鐵蛋的緩兵之計。果然不出所料,沒過一個時辰,從他右邊一叢灌木中,一泓黑色的旋風「呼」 地裹了過來。他暗叫不好急忙閃身躲避,但說時遲那時快,鐵蛋已然凌空彈射而來,用它碩大的身軀將他撞出了兩丈開外!

  甄二爺在身不由己順坡滾動的同時,腦子也在急速地飛轉。飛轉的結果是一股透心的涼意沁入骨髓。他知道鐵蛋此時已然蓄勢待發,在他停下的剎那會凌空前下,將他撲在壯碩的身軀下,剎那間撕個粉碎!而他,不要說防禦和反擊,就是翻身坐起的功夫都沒有!

  意識到危險後,他索性順勢往下滾,他想在滾動中尋找戰機,抵禦鐵蛋的致命襲擊。但鐵蛋顯然識破了他的詭計,也絕對不給他機會,在他速度稍慢之際,不失時機地「呼」 地一下撲了過來,一張血盆大口朝他的脖頸咬來。

  甄二爺渾身癱軟下來,雙手本能地抱著頭心中一片悲涼。心想自己英雄一世,最後居然命喪於一匹看著不起眼的藏獒之口。

  但他緊接著感覺到一陣急劇的颶風從他身後颳起,緊接著又聽到兩個物體在他的頭上方相撞,發生了沉悶的撞擊聲,緊接著他又聽到了鐵蛋的哀鳴聲。

  就在這個剎那間,他又翻滾了兩下,本能地跳了起來。跳起來後他驚奇地發現巴頓坐在他的旁邊,低聲地吼叫著,與鐵蛋對峙著。

  巴頓!巴頓!甄二爺心中感激地呼喚著心愛藏獒的名字,為它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自己的性命感動得涕淚滂沱。

  巴頓從鐵蛋口下救了主人性命後,仔細地審視著這個險將英勇彪悍的主人斃於口下的對手。鐵蛋也在審視這個使自己在功成名就之際功虧一簣半路上殺出的程咬金。四目相遇,雙方都在艷羨對方的魁梧與俊美。雙方那碩大的頭顱那挺拔修美的身軀那粗壯筆直的四腿,都令對方沉浸在一種美的濃液中,短時間內忘卻了對方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也許是惺惺相惜,雙方的怒潮漸漸消退,反而被一片平和所浸泅,渾身沖天的毛髮如微風拂過的稻田一片平滑。巴頓轉過身,舐著甄二爺被鐵蛋撕爛的傷口療傷,準備在主人鎮定下來後回到他們應該回到的地方。

  巴頓相信主人在獨往獨來行獵時與鐵蛋不期而遇的,雙方並無深仇大恨。它想就此罷休。但主人此時卻發出了「韶韶」 的命令,命令它向鐵蛋發動攻擊!

  聽從主人的命令是藏獒的天職,就像人類中的軍人。巴頓聽到命令後,低吼叫了一聲向鐵蛋沖了過去。鐵蛋看見巴頓沖了上來,也毫不猶豫地迎了上去。

  雙方剎那間激戰在了一起。這場打鬥可以用驚天地泣鬼神來形容,直看得甄二爺目瞪口呆。

  巴頓不虧是來自金銀灘草原的一代獒王,不消半個時辰,它老虎鉗的大嘴緊緊地咬住了鐵蛋的脖頸,直至它窒息而死。

  松濤陣陣,流水嘩嘩,聲若驚雷的打鬥聲都被淹沒在祁連山麓的天籟聲中。那些角什科人沉浸在甜美的夢鄉中,完全沒有察覺到他們已經痛失了一名戰將。

  甄二爺將鐵蛋的屍體吃力地拖到一個旱獺洞藏好後,已然渾身酸軟精疲力竭了。但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拍拍巴頓的腦袋,悄悄靠近土房,將裡邊的人一一放出來。

  他們懷著勝利的喜悅,回到了營地。

  第二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斡爾朵草原的夏天溫馨而宜人,天空如水洗過一般湛藍,空氣如過濾過一般清新。牛羊在沒膝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覓食,百靈鳥老早就唱著婉轉悅耳的歌。在這一片寧靜與平和中,角什科草原上突然發動了攻擊。

  「不好了,他們攻過來了!」 站在山樑上放哨的牧民驚慌失措地喊道。正圍坐在鍋卡旁邊拌糌粑的張幹事一腳踢翻了鍋,抽出兩把盒子槍朝天開了一槍,「同志們,操傢伙!」

  民兵和牧人們紛紛跳起來,操槍的操槍,握刀的握刀,拿棍的拿棍,各自依據工事占據了有利地形,準備拼命反擊。

  這邊尚未準備停當,那邊足有七八十人的隊伍槍刀林立呼啦啦地湧上前來。俄日更和吉合茂騎在馬上,提著衝鋒鎗,一馬當先,頗有點大將軍橫刀立馬威鎮沙場的意味。

  「大家聽好了,他們狗日的再敢往前沖,就一齊開火,將打頭的那兩個先給我幹了!」 張幹事命令道。

  「等等,千萬別開槍!」 甄二爺對大家說。他怕這次衝突又會死人,他知道再也不能死人了。說完,他騎了棗紅馬提了土銃槍,徑直朝角什科人的隊伍迎去。

  巴頓跳起來,緊緊地跟在後邊。

  俄日更和吉合茂看見甄二爺和巴頓,頓時噪動不安起來。吉合茂更是臉色大變,將氈帽往下拉了拉,將黑洞洞的槍口直指向甄二爺,聲嘶力啞地喊道:「站著,再往前走一步,老子就要開槍了!」

  也許是吉合茂的吼叫聲激怒了巴頓,它在甄二爺旁邊縮身蓄勁,低聲吼叫著,如一支蓄勢待發的利箭,將目標直直地對準了吉合茂。

  「巴頓,嗆嗆!」 甄二爺喝住了巴頓。他奇怪巴頓為何對宿敵俄日更全然不顧,卻將目標對準了素昧平生的吉合茂?而且看那樣子,只要主人不阻止就會將他撲下馬來撕個粉碎。也許這傢伙看出了吉合茂已然攫升為這夥人的頭。它乃至所有的藏獒都有一個天生的本領,就是能在龐大的敵人隊伍中一眼就能辨認出誰是頭,就是與狼群的對峙中,它們也能剎那間辨認出頭狼,並在以後的行動中準確地實施斬首行動。

  巴頓的反常表現引起了甄二爺的警覺。他不由得打量這個凶神惡煞般的傢伙。他發現吉哈茂穿著一件藏式盤襖,腳下蹬著一雙破舊的馬靴,身材壯碩表情複雜,氈帽檐陰影下的那雙眼睛躲躲閃閃不敢與人對視,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懷有疑懼之心。

  「媽的,我說誰有那麼大本事弄死了我的鐵蛋,解救了那些人,原來是它啊!」 俄日更看著巴頓有些恍然大悟地說。

  「我說你們也太沒人性了,你看看你們把我們的李書記他們折磨成什麼樣了?」 甄二爺強壓著怒火說。昨晚李書記他們被解救回來後,扎西阿卡一直忙到天亮也沒有忙完。十幾個人個個體無完膚氣息奄奄,好多人傷口已然潰爛,有幾個人一直處在昏迷狀態。

  「媽的,你們還有資格跟我們說人性?…… 你們有人性,我們那麼多人怎麼死了!」 俄日更咬牙切齒地說。

  「可你們也打死打傷了我們那麼多人啊?」 甄二爺心平氣和地說, 「這筆帳要算到挑起這場草場糾紛的人頭上……」

  「哼,算到誰的頭上你說了不算,得由它說了算!」 俄日更拍著槍托說, 「今日怎麼著吧!你們趕緊帶著你們的人滾回去,老子今日就放過你們,不然……」。

  「不然怎麼樣?」 甄二爺生氣了,冷冷地說。

  「不然要把你們全收拾了……」

  甄二爺將土銃槍刷地對準了吉合茂的眉心,說: 「你收拾我這之前,我會讓你腦袋先開花,你信不信?」

  吉合茂大驚失色,似乎深知甄二爺土銃槍的厲害,往後退了退吱唔著不敢大聲。

  「哼!你拿根燒火棍嚇唬誰啊?」 俄日更冷笑了一聲, 「你那杆破土槍還能快過我的衝鋒鎗?抵擋住我們這些大隊人馬?弟兄們,聽我命令,我數十下,他們還不滾就給我狠狠地打!一、二、三……」

  當他數到九下,雙方劍拔弩張千鈞一髮之際,突然從斡爾朵草原深處傳來沉悶的轟鳴聲,如同來自地底下的驚雷。雙方人馬都豎起耳朵手搭涼篷望去。不多一會兒,看見從斡爾朵草原深處,百十匹矯健的青海驄馱著荷槍實彈的民兵如旋風般颳了過來,在俄日更、吉合茂他們驚慌失措中將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張幹事從工事後面跳出來,用駁殼槍指著俄日更和吉合茂的腦袋有些興奮地說:「你狗日的狂啊?狂啊?怎麼現在像老阿爺的鞭似的硬朗不起來了?」

  張連長向張幹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張幹事,我們沒遲到吧!」 閔部長沒來,他派張連長帶著一個連的民兵趕了過來。

  「沒有、沒有,來的正是時候!」 張幹事用槍管頂了頂頭上的軍帽,「你歸隊做好準備,一切行動聽我指揮!」 公社武裝幹事對尚是農民或者牧民身份的民兵連長是有絕對指揮權的。

  有了發言權的張幹事打馬來到甄二爺旁邊,冷笑著對俄日更說: 「現在該輪著誰滾了,該輪著誰數數了?現在我數十下,你們立馬拆了定居點,打了帳房趕了牛羊徹底滾出斡爾朵草原,不然我們會拆了房子燒了帳房,然後砸爛你們的狗頭敲斷你們的狗腿……」

  「哦!哦!哦……」 趕來的民兵們吶喊助威。他們不唯帶槍,每人手裡還握著一根胳膊粗細柔韌異常的紅柳棍。槍只是震懾非不得已才用,如原子彈氫彈,而這紅柳棍才是真正的武器。

  俄日更脖頸一梗, 「你以為我們怕了啊! 今日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大家做好準備,跟這伙狗日的拼個你死我活!

  「好吧!哎……」 張幹事故意長嘆一聲,以一副悲天憫人的口氣說:「給你陽關大道你不走,偏要來闖鬼門關!死了以後千萬別怨我,是你自己要找死的!我現在開始數了,十下後還不滾,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一、二、三……」。

  「弟兄們,操傢伙!」 吉合茂喊了一聲。頓時間,從角什科人隊伍中傳出了嘩啦啦拉槍栓的聲音,同時,橘紅的紅柳棍也如竹林般豎了起來。

  情勢又千鈞一髮!

  數到九時,甄二爺大喝了一聲:「等等!」 硬生生將張幹事即將喊出的「十」 噎了回去,「大家聽我說兩句,中嗎?」

  張幹事不解地望著甄二爺,慢慢放下將要揮出去的手。俄日更則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有啥屁快放,老子們也不是怯鐵的磨石……」

  「我說,我們兩家老這樣打來打去也總不是個辦法,我看我們雙方都退幾里,等上邊派人來解決吧!……我們要相信黨和政府,他們會公平處理的!」

  「哼!我們退可以,但我們可不是怕了你們才退的!老子們個個都是角什科草原的英雄好漢……」 俄日更在尋找下驢的坡,要找回一點面子。

  「你以為我們怕了你們啊!」 行伍出身的張幹事連日來的積憤無處發泄,今日正可憑藉絕對優勢報一箭之仇,出出心中的惡氣。他可不願這幫平日裡不可一世恃強凌弱的傢伙就這麼輕鬆的溜走。「你們就是要退走,也得給我們道歉,並保證今後不再侵犯我們斡爾朵草原……」

  「哈哈哈……」 吉合茂仰天大笑, 「誰說要退?你們要退,也得給我們跪下磕三個響頭,叫我們爺爺,我們再放你們走!」

  俄日更吃驚地回望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吉合茂。

  「那你們來打啊!千萬別老虎般起來,狗般臥下!」 張幹事有些激動地說。

  雙方一觸即發。

  「等等、等等!」 甄二爺用土銃槍將雙方往下壓了壓, 「我知道大家心裡都有氣,也知道大家都是草原上的英雄,是成吉思漢格薩爾王的後代,打起來肯定難分勝負!我提個建議,大家看中不中……」

  「什麼辦法?快說!」 俄日更說。

  「我們雙方陣營中各推舉出一個神槍手,我們比槍法,如果你們贏了,就以此地為界,你們占領的這些草場,」 甄二爺用手指了指俄日更身後的大片草場, 「就歸屬你們,我們再不搶奪;如果我們贏了,你們就退出斡爾朵草原,並保證今後永不再犯,中不中?」

  大家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雙方各給十分鐘時間,好好商量商量,如果中的話,就比槍法!」

  「他們會答應嗎?」 張幹事緊張不安地問。

  「他們會答應的,他們可不是傻子,不願吃眼前虧的!」

  「我們會贏嗎?」

  「應該沒問題吧……」

  俄日更和吉合茂商量了一陣,打馬走過來, 「我們同意比槍法…… 我們這邊由吉合茂參加比賽,你們誰來比?」

  「我!」 甄二爺揚了揚手中的土銃槍說。

  「比啥呀?」 吉合茂將半自動步槍推上膛,舉目尋找著射擊的目標。目光移到左邊時,他突然兩眼放光,指著三百步開外的一匹馬說: 「看見那匹馬了嗎?看見那匹馬馬背上蹲著的那隻紅嘴烏鴉了嗎? 我就把它打下來!」

  「中!」 甄二爺答應。

  那匹馬在蚊蜢的叮咬和烏鴉的騷擾下,不停地走動,而馬背上烏鴉也不時張開翅膀,在馬背上飛上飛下。打下它何其難啊!

  俄日更和所有的角什科草原人暗暗捏了一把汗。

  吉合茂舉起槍瞄準,良久後開槍了。

  烏鴉沒像人們想像中的那樣掉下馬來,而是呼地飛了起來,直向藍天躥去。

  斡爾朵草原人高興地大叫,而角什科人則垂頭喪氣。

  「什麼破槍法啊!」 張幹事譏諷地說。

  「哼,這就是我的好槍法,你們看……」 吉合茂不無得意地說。

  大家不約而同地抬頭仰望,只見那隻烏鴉在天上盤旋了一圈後,順風直朝兩隊人馬陣前的空地上栽了下來。吉合茂打馬飛馳過去,一個鐙里藏身,如那達慕大會上撿拾哈達一樣,將烏鴉的屍體撿起來,跑過來凌空丟給了甄二爺。

  甄二爺接過來看了看,遞給了張幹事。張幹事看後暗暗吃驚。烏鴉肚腑中的五臟全沒有了,說明子彈是擦著馬脊樑穿進烏鴉的腹部的。子彈穿進腹部將裡邊的腸肚都倒了,但沒傷及心臟等要害,所以烏鴉驟然受驚後仍然能竄向天空並盤旋幾圈的。

  「哦哦哦!」 這回輪著角什科人高聲吼叫了。

  張幹事大驚失色,說「甄二爺,我看就不比了吧?反正我們人多,打他個狗日的落花流水,趕出斡爾朵草原再說!」

  「那怎麼行?人不能不講信用啊!」

  「說雖這麼說,可這……」 他舉著手中的烏鴉為難地說。

  「該你開槍了!」 吉合茂得意地打馬兜著圈子,鄙夷地看著甄二爺說。

  甄二爺騎著馬在空地上轉圈子,尋找著射擊的目標。他必須找出一個難度更大更加危險的目標一槍中的,方能服了吉哈茂服了這幫桀驁不遜妄自尊大的角什科人。

  「開槍啊!開槍啊!」 角什科人在草場上剁著木棍,催逼道。

  甄二爺轉了兩圈後,驀然發現,在五百步之外的一個帳房前,一個藏族阿媽戴著帽子在拍牛糞餅,帽子上的一綹沖天的紅纓隨著她拍牛糞的動作左右抖動。

  「看見那邊那個拍牛糞餅的藏族阿媽了嗎?看見她頭上的那綹紅纓了嗎?」 甄二爺逼視著俄日更和吉合茂說: 「我就將她頭上那綹紅纓打下來!你們可看好了……」

  「別別……」 張幹事急忙阻止。「這太危險了,一旦稍有偏差,打死了人這可不是玩的!」

  說時遲那時快,甄二爺說話間抬手就是一槍。硝煙散盡後,人們發現那老阿媽兀自在拍牛糞餅,而頭上的那綹紅纓已然不翼而飛,而阿媽似乎對此渾然不覺。

  早有好事者打馬跑上前去,將老阿媽頭上的帽子拿了回來,遞給了俄日更和吉合茂查驗。他倆用手撫摸帽子上紅纓的斷茬面面相覷,臉色一片土黃。良久後打馬走上前來,對甄二爺作了一個揖說: 「你不虧是祁連山麓里有名的槍王,槍法果然厲害,我們願服輸!」 說完,撥回馬頭,喊了一聲「走!」

  角什科人呼啦啦地往回撤了。

  而就在這時,一直目光炯炯盯著吉合茂的巴頓低聲吼叫了一聲,呼地躥起,直朝打馬回走的吉合茂衝去。還未等吉合茂和他的坐騎回過神來,巴頓已然將他從馬背上扯了下來。吉合茂驟然遭此重擊,不由勃然大怒,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已然將一柄匕首執在手中,欲在落地的剎那間,就給那不可一世的狗東西致命一擊。但人快狗更快,巴頓未等他著地,一個大回剪,大口直朝吉合茂露在外邊的脖頸咬去。

  「巴頓!」 甄二爺情急之下厲聲吼道。巴頓聽到主人的呵斥聲,硬生生地閉合了嘴巴,耷拉著尾巴,千萬個不情願地朝甄二爺慢慢地走來,嘴裡吱吱唔唔地叫著,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

  甄二爺拍了拍巴頓的肩胛,叫它安靜下來。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對這些人發動攻擊,否則這傢伙振臂一呼,他們所有的努力將會前功盡棄。但他詫異,巴頓為何對素昧平生的吉合茂懷有如此深的敵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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