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2024-06-12 04:46:48
作者: 祁連山
「阿咪」 在藏語裡是爺爺的意思, 而「東索」 的意思是「千萬個」,合起來「阿咪東索」 就是眾山之神的意思。其山在逶迤擺布的群山中獨峰陡起,巍然屹立於群山之上,顯現著眾山之首的威嚴。山巔乃千古不化的冰川,其色皚皚,其下依次是青灰色的岩石、鬱鬱蔥蔥的灌木叢、翠綠如茵的高山草甸,山根則是有名的務松塔拉草原。「塔拉」 在藏語裡是一片草原連著一片草原的意思。務松塔拉是祁連山草原中最豐美的草原之一,那草厚密得羊們鑽進去後看不見。牧人們八九歲大的孩子出門時,父母一再叮囑他們,務必將嘴閉緊。因為張著口走進草原,草籽會躥進嘴裡,那些生有倒刺的草籽會自己一路向嗓子眼竄去,弄得孩子們噁心嘔吐,往往大人們費很大勁才能弄出來。
縣武裝部之所以選擇這麼個地區集訓民兵,原因有二,一是這裡距門源川遙遠、偏僻,民兵們來到這裡就斷絕了回家看望尕媳婦、尕「連手(情人)」 的念想。這些民兵都是一些十八九歲、二十幾歲的小伙子,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兒,而他們的尕民兵們比他們更有勁兒,白天晚上,操練得他們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據說,這些傢伙白天訓練時,誇張地用刺刀在地下挖個窩窩兒,將尕民兵放進去才能趴在地上進行正常的瞄準、射擊。而一到晚上,他們就會在查哨過後,一股腦兒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了加強管理,提高集訓質量,縣武裝部閔部長苦思冥想之後才想出了這麼個法子,尋到了這麼個地方。二是這裡有著數不盡的、打不完的野生動物,他們來這裡集訓,根本不需要帶什麼給養,這裡的野生動物完全能夠保證他們的吃喝用度。不惟如此,他們還隔三差五整卡車、整卡車地往軍分區、縣上各大機關運送野生動物肉。甄二爺他倆是第二天下午到達民兵集訓隊駐地的。看到那依山而搭建、整齊劃一的兩排草綠色軍用帳房時,甄二爺頓時有了一種難言的親切感。每年差不多一個月的準軍事化生活,從理論和戰術上提高了他軍事水平,培養了他許多優秀的品格,養成了他許多良好的行為習慣的同時,也使他認識了許許多多新的朋友。更重要的,作為一個剿匪英雄,在這裡,他常常受到格外的尊重,以往輝煌的戰績和他那出神入化的槍法,使他常常成為那些涉世未深的新兵蛋子們崇拜的偶像。他非常受用作為名人、重要人物的那種美妙的感覺。
民兵們大都不在。只有營地伙房旁的草地上,大師傅們手執利刃在剝大角盤羊、黃羊、野驢野馬等野生動物的皮子。皮子成垛、鮮肉成山,同時血流也成河,其血腥之狀直令篤信佛教的扎西阿扣雙手合十高聲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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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部長呢?」 甄二爺下馬問。
「去實戰訓練去了!」 大師傅中有人認識甄二爺,熱情地回答。
所謂實戰訓練,實際就是去打獵了。將打獵列為民兵們的訓練科目,可以說是閔部長的發明。因為打過日本鬼子、剿過匪的閔部長知道,那些岩羊、獐子等野生動物較之人類機敏何等百倍,叢林、草原、岩較之一般地形複雜又何止百倍,如果將打獵的本領練好了,那麼他的實戰本領將不練自成。「你們知道咱們縣的剿匪英雄甄二爺麼?他也沒受過什麼特殊的專門訓練,他為什麼就成了剿匪英雄了呢?就因為他是一名獵手!」 閔部長常常這樣訓導民兵們。
「他們去哪兒訓練去了?」
「那邊!」 大師傅指著西北方向說, 「你倆急啥啊?吃了飯再去也不遲……他們今天可能到務松塔拉西邊去訓練去了……」 說著,趕緊招呼其他大師傅準備飯食。好客是門源川人及祁連山麓所有人的美德,也是這個與其他地方迥異的優秀傳統。家裡來客了,不論認識不認識,都要拿出最好的東西免費給他吃,你不吃飽不喝足不讓你走。
說話間,大盤的岩羊肉端了山來,滿碟的白面饅頭也端上來了,還有儼儼的茯茶…… 「這部隊的生活就是比一般老百姓的好!」 阿扣不由感慨萬端。
二人此時才感到飢腸轆轆了,便也不客氣,抓起整條的肋骨狼吞虎咽起來。吃飽了喝足了,便告辭了大師傅們,快馬加鞭朝務松塔拉草原深處馳去。
太陽西下時,他倆突然聽到了一陣密集的槍聲。二人急急打馬走上一個平緩的山坡,發現前面的平坦上,閔部長正帶領民兵們打獵。這場面甄二爺見得多了不以為奇, 扎西阿扣卻嚇得一屁股坐在山頭上, 連聲喊:「罪過, 罪過呀, 你們這是打獵嗎? 這是屠殺啊, 你們可不能這樣啊……」
原來閔部長們正在圍獵一群野馬。真如阿扣所說,這不是打獵,簡直就是無節制的屠殺。只見閔部長命令一個槍法較好的民兵一槍將走在野馬群前面的頭馬撂倒了。看到頭馬倒下其他馬不知所以,不再奔跑,就停下來圍住倒在地下的頭馬轉著圈兒。這時架在馬鞍上的機槍便瘋狂掃射,其他民兵們也紛紛連射。不消一支煙的功夫,槍聲驟停,硝煙散盡後,阿扣發現那足有一百匹的馬群不論老少全部倒在了血泊中!
「罪過,罪過啊!」 阿扣臉色蠟黃,委頓在地上起不了身。
「這有啥啊?」 甄二爺不以為然地說, 「那時候我們圍獵野馬、野驢的時候都是這個打法啊?不然三年災害人們餓肚子的時候,縣上幾十個機關近千號人吃什麼?」
說實在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農村牧區人肚子餓得前心貼著後背的時候,城裡人也沒少挨餓。按理說,依著門源川盆地和祁連山麓的富庶,人們是不應該餓肚子的,最起碼不應該餓死人才對。可那時的幹部們似乎被愛國熱情沖昏了頭腦,一心想著為國分憂,省下糧食、肉乳等東西還蘇修的欠帳,吃的東西寧願發霉了扔掉,也不讓老百姓吃了。
不過話說回來,那時節草原、土地上所有的產出也幾乎都被大馬車運走了。城裡機關單位的人餓急了,就想法設法去祁連山草原打獵,到青海湖捕湟魚,甚至去湖邊的鳥島等沙洲、草叢中去撿拾鳥蛋。真是這些大自然的慷慨饋贈,才使門源川人、祁連山草原的人們沒有像其他地方那樣大規模的死亡。
以前的時候,這片草原上的野生動物們比現在多得多了。成群結隊的野馬野驢、黃羊、大角盤羊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覓食,見了人也不知道跑,只是好奇而友善地觀望。青海湖的魚多得令外人無法想像,隨便下一網,三四斤大的魚就可以裝一卡車。每年五、六月份魚兒們產卵的時候,青海湖周邊的入湖河流中,隨便騎馬涉過,身後便是一片白花花的被馬踩死的死魚。而趕著馬車在青海湖湖邊轉一圈,斑頭雁、天鵝等野鳥的蛋就可以撿拾到一車。
但三年荒年過後,由於人們的大肆攫取和掠奪,野生動物們數量銳減。即便如此,富庶如務松塔拉草原,仍有大群的野生動物可供閔部長們用機槍掃射滿載而歸。
民兵們歡呼著,手執滿尺的藏刀宰殺尚在地下掙扎的野馬們。實際上,生活在祁連山麓的人們在打獵時,一般不會將獵物一槍斃命的,那是故意留給信奉伊斯蘭教的回族、撒拉族等穆斯林去「跟刀兒」。穆斯林們是不吃偶蹄類動物,也不吃體內有污血殘留自然死亡的動物,更不吃不是阿訇或者穆斯林們自己宰殺的動物。千百年來,祁連山麓里、草原上,漢族、回族、藏族、蒙古族以及裕固族等幾十個民族生活在一起,大家團結和睦,友好相處,相互尊重。這種尊重更加突出地體現在對各自宗教信仰和生活習俗的認同、理解上。如果一個村莊裡住有穆斯林,或者朋友中有穆斯林,他們的牲畜一定會請他們宰殺的,為的就是這肉也讓他們吃。否則,穆斯林鄰居或者朋友來了,以門源川人的待客之道,不請他們吃肉是大不敬,如果請他們吃不是穆斯林宰殺的牛羊肉,則會擔負大大的罪過,這是他們萬萬不會做的。如果不經意或不小心將他們自己宰殺的牛羊肉請穆斯林們吃了,那他們的良心將會受到譴責,會因此而負疚終生的。
閔部長看見他倆後,打馬奔了過來。甄二爺與閔部長在亂石窩裡剿匪時就認識。那時候他還是一個二十剛出頭的解放軍,但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老戰士了。他的英勇善戰、機智勇敢以及百步穿楊的槍法,與號稱槍王的甄二爺更是惺惺相惜。後來他被分配到斡爾朵公社當武裝幹事,與曾當過民兵隊長的甄二爺更是打過無數交道,二人不但很熟,而且私交甚好。他永遠也忘不了這閔部長剛分到斡爾朵公社來當武裝幹事時的窘樣兒。那時候,牧區公社的幹部們都用牛糞做燃料,在自己帳房的「塔布卡」 里做飯。這閔工事聞不慣牛糞味兒,往「塔布卡」 里加牛糞時,一隻手捏住鼻子,別過頭,用另一隻手的兩根指頭夾了牛糞塊遠遠地朝「塔布卡」 爐灶里丟。但等七八年後,閔幹事調到縣城當部長時,他已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藏族牧民了。頭戴氈帽腳蹬氈靴,身穿白板老羊皮皮襖,還喜歡將右胳膊露在外邊。那飲食習慣更與牧民毫無二致,即便是住在縣城的樓房裡,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盤腿坐在沙發上,先來一碗「得麻」,中午更得拌一碗「糌粑」,晚上必須吃一頓手抓羊肉才覺得吃飽了。
更讓人叫絕的,是他那一口流利的藏語和蒙古語。民間的說法是,他有一年下鄉時迷路了,找不見回公社的路,於是在草原牧民的帳房裡串來串去,為了生活,逼迫與藏族、蒙古族牧民交流溝通,於是便學會了藏語蒙古語。官方的說法是,閔幹事深入農牧業生產第一線,與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為群眾排憂解難,查訪匪蹤,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為了更好地服務群眾,積極主動地學習少數民族語言,於是很快便掌握了藏語和蒙古語。但不論怎麼說,半年之後,閔幹事回到公社時,他藏語蒙古語水平不要說公社幹部們嘆為觀止,就是那些藏族、蒙古族老人們都搖著頭感嘆:「阿卡卡,了不得,了不得……」
「呵呵,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他跳下馬,朝甄二爺當胸就是一拳,「怎麼樣,好長時間不見,過得還好吧?」
「托你的福,還湊合!」 他也還了一拳,爾後二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末了,閔部長看見扎西阿扣,禮貌地點頭問好:「喬代毛!」
「代毛、代毛!」 阿扣微笑著致意。
「張連長,」 他回頭朝隊伍里喊, 「張連長,你把隊伍集合起來……你看誰來了?……不認識,你們當然不認識了!這就是我給你們常說的槍王甄二爺…… 今天真是機會天賜良機, 我們請他給我們講授講授射擊要領……」
看著整裝列隊的民兵,甄二爺不僅局促不安起來。「嘿嘿…… 嘿嘿,我那懂什麼射擊要領啊?我那是瞎撞的,實在不好意思,我沒啥可講的……」
「那你那一手百步穿楊的槍法是怎麼練出的啊?」 張連長代表民兵們疑惑地問。
「這也沒有什麼訣竅,就是練啊,不停地練,練著練著,槍就打得准了……」
「聽說你打槍都不瞄準的,是不是真的啊?有那麼神嗎?敢情不是吹吧?你給我們露一手看看……」
「呵呵……」 他笑著,舉目四顧,恰好看見阿米東索半山腰的岩石上,有一群岩羊在夕陽下走走停停,似乎要下到山腳下的草甸來吃草。照例,那隻頭羊站在高高的岩石上放哨,警惕地望著遠在八百步之外的民兵們,做出隨時逃跑的樣子。
「看見那隻大岩羊了吧?」 甄二爺指著說。民兵們順著他的手勢,看了半天紛紛說:「看見了,但這也太遠了吧?你能打著?這也太玄乎了吧?」
「你把你的七六二步槍給我,我試試……我這破土銃槍射程不夠……」一個民兵跑過來,將自己的七六二步槍遞給了他,但還未等他轉過身,步槍已然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響聲。大家急忙將目光投向那隻岩羊,發現它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而其他羊看見頭羊巋然不得,躁動了一下後又鎮定下來,警惕地望著槍聲響起的地方。
「嘻嘻嘻……我說是吹嘛!哪有那麼神的槍法?」
「這人到黃河邊吹牛皮船,我看一個頂倆……」
「就這破槍法,還打土匪哩,恐怕連他大大的逑都打不著……」
「……」
正在民兵們紛紛議論說風涼話的當兒,有個民兵驚呼: 「倒了,倒了……」
只見那隻岩羊轟然倒地,骨碌碌一路滾下山來。有個民兵打馬跑過去,將那隻足有一百五十斤的羊提過來,扔在民兵們腳下。
「看看吧!人家的槍法是不是連他大大的逑都打不著……」 閔部長有點氣憤地說。
民兵們聚攏來查看,發現那子彈正好從岩羊的「鐙眼」 里打了進去。
七六二步槍子彈威力巨大,將心臟從另一邊碗口大的槍眼中帶了出來。
「阿卡卡,了不得,了不得…… 」 民兵們嘖嘖稱奇,佩服地望著他。
末了,異口同聲地請求: 「甄二爺,求你給我們講講射擊要領吧!有了你這槍法,狗日的蘇修、美帝國主義來了,我們也不怕……」
「是啊,有了你這槍法,我們一家老小就可以天天吃肉了———出去抬手一槍,就是一個獵物啊……」 有個喜歡打小九九的民兵自私地說。
「閒話少說,注意聽我們的英雄給我們講授射擊要領和心得……」 閔部長命令。
「是!」 民兵們齊聲答應,迅速列隊,又整齊劃一地站在甄二爺面前。「這射擊要領啥的,閔部長肯定講過無數次了,大家也練了好多天了,我也就不說了……剛才有人問,說我不瞄準就開槍,還打得那麼准,這有什麼訣竅,我只說一句,這要用心來射擊。就是說,不是用眼睛瞄準,而要用心來瞄準,憑感覺打槍……達到這個境界了,也就成了槍王了!」
「呵呵……」 那個張連長笑著說, 「你說得怎麼跟久美尖木措阿扣說的一樣啊?看來這還真有道理,久美尖木措阿扣也是一個神槍手。以後我們就得用心瞄準、憑感覺打槍……」
「久美尖木措阿扣是誰啊?」 甄二爺疑惑地問。
「別問了,我們談正事要緊!」 扎西阿扣走過來,拉了拉甄二爺的衣袖說。
「哦!」 他這才恍然大悟似的說, 「閔部長,這次我倆來,是有要緊的事來跟你匯報的……」
「我就說嘛,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嘛!有啥事你說,我能辦到的,我一定給你倆辦……」 閔部長真正如藏族漢子一樣豪爽。
「是這樣的……」 甄二爺拉過閔部長,如此這般地將斡爾朵草原形勢以及他倆的來意說了一遍,末了,十分誠懇地請求道: 「閔部長,時間緊張,我倆專程來找你,你一定要幫這個忙啊……」
閔部長聽完後,臉色變得嚴峻起來。他在草原上走來走去,用馬鞭抽打著馬靴,思考良久後說: 「真對不起,動用兵力去調解草原糾紛,這事兒事關重大,我做不了這個主!這隻有縣委和軍分區的命令,才能調動民兵……這個忙我幫不了!」
阿扣失望地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神色沮喪心情灰暗,心想李書記他們這回肯定沒命了。而甄二爺並未絕望, 還在那兒跟閔部長死纏硬磨:「閔部長,這個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你無論如何也得幫這個忙……」
「小甄,其他事兒什麼都好說,就這事我還真幫不了!…… 這個不是我幫不幫的問題,是個原則問題、政治問題……說這些也許你不懂,但我明確地告訴你,這事絕對不行!不要說我,就是姚書記在這兒,他恐怕也得跟軍分區司令商量商量才能決斷,不然是不敢隨意用兵的……」
看到閔部長態度決絕,甄二爺徹底絕望了。絕望了的他跟扎西阿扣一樣,神情沮喪心情灰暗,頹然地跌倒在草地上不知所措。
看到他倆這個樣子,閔部長有些不忍心。「這樣吧,你倆今晚先住在我們這兒,我打發兩匹快馬連夜向縣委和軍分區報告。如果縣委和及軍分區有了命令,我們立馬開拔,跟你倆去斡爾朵草原……」
「遠水解不了近渴啊!閔部長」 扎西阿扣悽然地說。因為他知道,這一請示一匯報,就是及時得到命令,民兵們趕到斡爾朵草原最早也是幾天以後了。到那時候,李書記他們說不定還真出了意外呢!
說完,他走過去緊了緊馬肚帶。看到阿扣這個動作,甄二爺知道阿扣打定主意要連夜回去的。於是他向閔部長告辭:「閔部長,一旦接到命令,你一定要快馬加鞭地趕來啊!那邊的情況真的非常嚴重,說不定會出人命呢……」
說完,他倆翻身上馬, 狠狠地抽打著馬屁股, 朝來路風馳電掣般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