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2024-06-12 04:46:45 作者: 祁連山

  就在甄二爺在草原叢林中尋找土匪的時候,斡爾朵公社的李書記立即帶了幾名工作人員火速趕往現場。自從草原起了糾紛之後,李書記一直工作在第一線,但一旦有了緩解和暫時的平息,他又不得不趕回位於斡爾朵草原深處的公社住址,去抓革命,促生產,成天宣傳文件搞階級鬥爭,接羔育幼,轉場放牧成天忙得不亦樂乎。而在這千頭萬緒的工作中最令他頭痛和揪心的是群體性草原糾紛。這表面看來為了物質利益爭奪草場的糾紛,實際上蘊涵著很深的民族問題、宗教問題,甚至有反革命分子挑撥慫恿而演變的政治問題,稍有不慎,就會演變成兩個甚至幾個不同民族之間、宗教教派之間的紛爭,人民內部矛盾會質變成敵我矛盾,會危及到社會主義人民民主政權。

  公社駐地到夏季草場有幾百里之遙,其間還要翻越幾座達坂山,道路崎嶇,所以李書記是幾天以後才到達那兒的。到那裡後他發現他們這邊的牧民們在一條山溝中已然用石塊和草皮壘了很高很結實的工事。工事的構架和布局完全符合軍事防禦的要求。李書記知道這是他們將民兵訓練的成果完全運用到實戰中來了。牧民們將土銃槍和「七六二」 步槍甚至衝鋒鎗架在那兒嚴陣以待,完全是一副節節敗退被迫防守的架勢。離此三百步開外,角什科草原的牧人們則在一個新修的居住點旁生著了篝火,篝火上烤著全羊,正在那兒撕扯著羊腿啃咬著羊肋巴吃中午飯。

  「李書記、李書記!」 牧民們看到他到來,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樣,一個個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訴說這兩天發生的事。原來這兩天,對方用騎兵突襲的辦法,旋風般捲來,將他們的牛羊全部趕走,帳房全部燒了,鍋碗瓢盆全砸了。對於敢於反抗的,他們用事先準備好的皂角長棍往死里打,對於有夙怨或看著不順眼的則直接上槍或刀子,不弄殘廢決不罷手。「李書記,你把全公社的民兵都調過來,把我們的草場和牛羊搶過來吧!」 牧人們幾乎帶著哭腔。

  「李書記,你可要為我們報仇啊,我哥哥被他們打殘廢了!」

  「老鄉們!」 李書記是內地人, 說的話牧人們費好大勁才能聽得懂,「大家千萬不要衝動,不要亂開槍!這事兒由我來處理。我過去跟他們談!」 說著卸下了背在身上的盒子槍,交給了身邊的武裝幹事。

  

  「書記,你不能去啊,這些人不講道理的!」 武裝幹事阻攔道。

  「我找他們領導!我們同是共產黨的幹部,這裡同的共產黨的朗朗天下,我就不信道理講不進去!」 說完他赤手空拳單槍匹馬直朝對方的營地走了過去。

  對方看見有人打馬走過來,紛紛站了起來行注目禮。有人緊張地丟了手中的羊腿,抓起了身邊的木棍或步槍。「老鄉們好啊!」 李書記揚揚手,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老鄉們辛苦了!」

  走近前來,看見來人是一個皮膚白晰似乎弱不禁風的書生,大家紛紛丟了手中的木棍和步槍,席地而坐,仍就吃他們的羊肉去了。只有那個叫俄日更的壯漢———就是那個敗在巴頓嘴下、角什科草原有名的打熊英雄,斜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睥倪著李書記,噎死憋活地啃著羊肋巴。李書記早就知道就是這小子憑著一副蠻力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領著一干人不斷

  挑撥是非不斷攻擊侵略,是這次群體性草原糾紛的始作俑者。但隨著事態的擴大,李書記敏銳地感覺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一直在背後別有用心地操縱著這些忠厚樸實而又單純魯莽的群眾。同時,也與角什科草原一方當地政府的縱容、放任甚至鼓勵是分不開的。因此,他深知這次糾紛的複雜性,深知處理中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禍。作為一級黨委政府的負責人,他將承擔不可推卸的政治責任,所以他一再告誡自己必須格外謹慎小心。這幾個月,他一邊火速報告請示上級黨委政府,一邊馬不停蹄的奔馳於兩地,講政策說道理,甚至犧牲斡爾朵草原牧民的利益,妥協讓步以草原換和平。但是角什科草原人貪得無厭,每當得到一片草原,得到片刻的安寧後,便會重新找茬子,挑起新的事端。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變本加厲,爭鬥的目標似乎不僅僅是爭奪草場、掠奪財物,而似乎有著唯恐天下不亂的企圖,千方百計地推動矛盾的升級和事態的進一步的擴大!

  「你好,俄日更同志!」 李書記主動打招呼。

  「你是誰啊?」 俄日更故意問, 「是誰把褲帶沒勒緊, 把你給露出來了?」

  「哈哈哈……」 那幫人躺在山坡上開懷大笑。

  「你們……」 李書記滿面緋紅,但他強忍著怒氣, 「我要見你們公社的書記!」

  「你見我們的書記,不去公社,跑這兒幹啥呀!」 有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用一雙陰鷙的眼光盯住他問。

  「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在我去見你們書記沒回來之前,你們誰都不准輕舉妄動,否則……」

  「否則,你會把我們怎麼樣啊,你有本事把我那東西拽長了挽個疙瘩?」

  「你叫什麼名字? 嘴裡放乾淨點好不好?」 李書記不失威嚴地吼了一聲。

  「你們大家看,這當官的對老百姓吼慣了,動不動就像吆喝牲口似的吼我們!」 那漢子慫恿大家,「老子站不改姓、坐不改名,吉合茂就是!」

  「打這驢日的!」 有人喊道並且蠢蠢欲動。

  「對,將這驢日的打個半死!」 吉合茂跳起來抓住了李書記的馬韁繩。

  那馬是青海驄中的極品——那時節公社書記騎的都是那個公社最好的馬——看見生人來拽他,便咴咴而鳴,前腿豎了起來,冷不防兩隻鐵蹄朝吉合茂踏來,嚇得他就地一滾,躲過了致命的一擊。

  「媽媽的,這畜生還敢踢老子!」 吉合茂勃然大怒,順手抄起一根木棍,狠狠地砸向李書記的馬。馬驟然遭到打擊,尥了一個蹶子,將李書記掀了下來。

  掀下馬來的李書記還未等翻起來,身上已然挨了幾悶棍。「看來今日要死於亂棍之下了!」 李書記絕望地想,但還是掙扎著想站起來。

  這邊的人看見李書記被那些人打倒在地,便發了一聲喊,在武裝幹事的帶領下,風馳電掣地趕了過來。這武裝幹事是軍人出身,打過日本鬼子,參加過蘭州戰役,更在祁連山麓里剿過匪,是個在千軍萬馬中衝鋒陷陣腿不顫手不抖眼不眨的硬漢子,區區幾個老百姓的木棍和破槍他根本沒放在眼裡。草原紛爭一開始,他就主張將那些肇事者一個個殲滅或捉來繩之以法,但被李書記拒絕了。他一直以為,是李書記的瞻前顧後優柔寡斷才養虎為患,導致了這個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

  今天他看到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居然將李書記打下馬來,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當即抽出兩把二十響的盒子槍喊了一聲「鄉親們,跟我過去將這些驢日的收拾了!」 一馬當先,如潮水般涌了過去。

  那邊的人見這陣勢,立馬嚴陣以待,將十幾條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來人,氣氛一下子緊張到了極點,大有一觸即發的態勢!

  「都給我住手!」 李書記從地上爬起來,抹著額頭上的污血喊, 「小張,你給我冷靜點,千萬不能衝動!」

  「李書記……我……」 叫小張的武裝幹事委屈得說不出話來。

  「你什麼你,趕緊給我回去!今日一旦惹出事非出了人命, 我要法辦你!」

  張幹事怒目逼視了一會兒,便將兩把盒子槍放進槍套中,悻悻地帶著大隊人馬原路退了回去。

  看見自己的人退了下去,李書記轉過身,雙手往下壓了壓,平靜地說: 「你們也不要這麼緊張,都把槍放下,該幹啥幹啥去……我去找你們領導,相信這事會得到妥善處理的!」

  「是嗎?」 吉合茂不懷好意地笑道, 「最妥善的處理就是將斡爾朵草原全部讓給我們,你們肯嗎?」

  「哼!」 李書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跟你說!」 說完就去牽自己的馬。

  「等等……」 吉合茂攔住了李書記, 「就這麼走啊,到帳房裡喝點酥油茶吃點羊肉手抓再走也不遲啊!」 說著朝俄日更使了個眼色。

  俄日更心領神會,走過來很親熱地摟著李書記往帳房裡走。他瞎熊似的龐大身軀摟著瘦小纖弱的李書記,如一隻黑鷹叼住了一隻尕雞娃,輕飄飄地將李書記裹進了帳房。一進帳房,俄日更便將他揪起來扔到了一張羊皮上。吉合茂冷笑著說: 「你狗日的三天的羊羔沒見過狼啊!我們的書記是你想見就見的嗎?」

  「你們想幹什麼?」 李書記緊張不安地問道, 「你們千萬可不能亂來啊!那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法律!哈哈!」 吉合茂冷笑,「在這草原上,老子的話就是法律!」

  「無法無天!」 李書記站了起來,想訓斥他的部下似的訓斥幾句。

  「我就無法無天,怎麼了?」 吉合茂一個耳光扇過去,將李書記凌空打到帳房旮旯去了, 「把這狗日的給我綁了,餓上三天兩天,他才會明白不該用這樣的口氣跟老子說話!」

  立馬就有兩個小伙子上來,一根牛毛繩三下五除二,就將李書記捆成了一個毛蛋蛋,丟在了帳房旮旯里。李書記搖頭苦笑,自己大半輩子為普通人民群眾謀利益,為解放貧苦農牧民鎮壓了無數的反革命分子地主牧主惡霸,今日卻給被自己解放了的人民群眾捆綁起來,這簡直是一個黑色幽默一個絕大的諷刺!

  張幹事看見李書記被「請」 進那個帳房後,就派人輪換盯住那兒。三天了,沒見李書記出來,也沒見有人送飯進去,心想壞了,李書記肯定有了性命之虞。如果不採取行動儘快拯救,李書記不被他們折磨死也給活活餓死。

  這天晚上,他自作主張宰殺了一隻羯羊狠狠地犒勞了一下民兵和牧人,然後布置他們一部分人迂迴到角什科人的後方,舉火為號,這邊發起正面攻擊,前後夾擊,將這些狗日的趁黑夜打個落花流水,將李書記救回來。

  這天碰巧天陰,雲層又厚又黑如牛毛氈房,夜黑得真正伸手不見五指。民兵和牧人們在李廷瑞的帶領下翻過兩道山樑,淌過一條小河悄悄地摸到了敵人的後方。在離那些人帳房三百米開外,他們十幾個人趴下來悄無聲息地匍匐前進。憑藉厚密的草叢和鞭麻叢,他們決定直接摸到他們的帳房裡,放一把火,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將熟睡中的角什科人燒個屁滾尿流,打個措手不及。

  但是,他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讓他們功敗垂成遺憾終生!這個錯誤就是,他們忽略了對方陣營中的那匹藏獒的存在!

  在人們動刀動槍紛紛爭鬥時,那匹渾身烏黑,用鐵鏈拴在柏木樁上,名字叫鐵蛋的藏獒只是躺在山坡的萋萋芳草上曬太陽,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絕世高人。但一到晚上,它就會在主人帳房方圓五十步的範圍內巡邏警戒毫不懈怠。今晚,它游弋到帳房北邊時,就從空氣中聞到了一種異樣的氣息。這氣息新鮮而濃烈,在悄悄地逼近它的領地!這種氣息中摻和著濃烈的火藥味,它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氣息。

  它潛伏在領地外圍,靜靜地觀察著。它的眼睛即使是如此漆黑的夜晚也是格外敏銳的。它看見十多個男人提著槍拿著棍子匍匐著逼了過來。它悄悄地迂迴過去,警惕地注意著一舉一動。

  當他們離營地只有十多步遠的時候,鐵蛋突然跳起來,一邊發出古廟金鐘般的吼叫聲,一邊奮不顧身地撲過去,頃刻間有兩三個人就被它放倒了。

  被它放倒的人發出了驚恐的喊叫聲!但這撥人長期在草原上放牧,對付藏獒還是蠻有經驗的,看見一隻藏獒凌空撲來,在短暫的慌亂之中立即鎮定迎敵。

  但鐵蛋如漆的皮毛與黑夜融為一體,它如一隻黑色的幽靈,左突右蹦,使他們根本無法防禦。等辨別出鐵蛋的聲音時,它那尖利的牙齒已然

  撕開了人的肌膚。這幫在斡爾朵草原連瞎熊都不放在眼裡、敢於之對峙的漢子們,在這個夜晚被一隻藏獒撕扯得鬼哭狼嚎!

  不唯如此,被鐵蛋如古剎鐘聲般的吼叫聲驚起的角什科人點亮了火把,剎那間將被鐵蛋撕扯得七零八落一敗塗地的他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張幹事看見營地里打起火把,以為是偷襲者點的信號,便率領其他人沖了過來。吉合茂冷笑一聲,對俄日更說:「按第一套方案進行!」

  俄日更喊了一聲「開!」 他們的隊伍又熄滅了火把,忽喇喇地兩邊散

  開,將正面騰空。等張幹事他們衝到營地跟前時, 俄日更又喊了一聲「合!」,如一字長蛇般擺開的隊伍立馬首尾相合,將他們一骨腦兒圍在中間了。

  吉合茂站在熊熊燃燒的松明子下嘿嘿冷笑: 「狐狸奸,狐狸的皮子叫人穿,你狗日的還想偷襲我們啊?沒想到被我們包掉餃子了吧?……今晚老子要叫你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弟兄們,給我上,狠狠地打這些狗日的,往死里打,打死了我負責!」

  「等等,」 俄日更站出來喊了一聲, 「要不挨打也中,只要答應我們一個條件,我們就放你們回去!」

  「啥條件?說出來聽聽!」 張幹事故作輕鬆地問,心裡卻急速地想著脫之計。

  「也沒什麼大的條件,只有一個,就是把整個斡爾朵草原讓給我們,從明天全部撤出,從今以後不再踏入半步!」

  「張幹事,千萬不能答應!沒有了草場,我們靠什麼生活啊?」 人群中有人喊, 「就是給了命也不能給了草場, 鄉親們, 跟這些驢日的拼了……」

  雙方剎那間混戰在一起,只見棍棒亂舞刀槍並舉,直打得天昏地暗一片淒風苦雨。這場爭鬥,雙方各死三人重傷數十人,輕傷則無數。

  被捆成毛蛋蛋在帳房旮旯里餓了三天三夜的李書記聽見外邊的打鬥,急得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冷汗。但他心有力氣不足,眼睜睜地看著事態擴大,雙方死的傷死的傷。

  天亮時,帳房門被掀開了,頭上綁著繃帶的俄日更將他從帳房裡拎出,一瘸一拐地走到一片草灘上,扔在一大群摩拳擦掌怒目而視的人面前。他的旁邊還有包括被抓的李廷瑞等十幾個斡爾朵草原的牧人,而在不遠的山坡上停放著昨晚被打死的三個角什科人和三個斡爾朵人。

  「打死他們,打死他們為我們的親人報仇!」 那些死者的親屬呼喊著往前撲。

  「對,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將這幫驢日的全殺了!」 吉合茂摩拳擦掌,手裡攥著一把滿尺的藏刀一幅殺氣騰騰的樣子,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們。

  「年輕人,千萬不能再殺了啊!」 幾個老漢齊刷刷地跪在了吉舍茂和俄日更面前,「這都是為了啥啊?老天!」 老漢們雙淚橫流有些甚至呼天搶地, 「斡爾朵人角什科人門源川人,我們是世世代代的好鄰居,是砸斷骨頭連著筋的好親戚,千萬不能再自相殘殺了,求求你們!」 他們推金山倒玉柱將黃金般尊貴的膝蓋抵在了草灘上,頭磕得嘣嘣作響。

  「可他們打死了我們這麼多人啊!」 吉合茂瞪著血紅的眼睛說, 「我們絕不能放過他們,我們一定要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可冤冤相報,雙方會死更多的人啊!我們可不願再去白白送死!」 除了那些死者家屬,其他的牧民們紛紛丟掉了手中的棍棒。

  「都是你這不成器的東西惹的禍!」 人群中一個老漢突然跳起來,掄起拐仗直朝俄日更的頭上打去。

  「阿爸,阿爸!」 俄日更左跳右躲,在父親的棍棒下抱頭鼠躥而去。

  吉合茂見眾怒難犯,便不再堅持報仇,只是喝叫幾個年輕人將李書記他們一骨腦兒趕到那個前幾天剛建起來的定居點裡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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