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2024-06-12 04:46:43
作者: 祁連山
甄二爺本來是肩負著重要的使命進入斡爾朵草原的,任務沒完成,卻莫名其妙身不由己地捲入了一場難以擺脫的草原糾紛中。這是他既不願意也是極不忍心看到的,他是多麼地希望大家能夠在這草原上和睦相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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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場草原糾紛卻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更讓他感到痛心的是,那天在與俄日更、吉合茂他們的接觸中,由於他跟藏獒巴頓的出色表現,他們將他和巴頓視為他們占據這片草原的最大障礙。據那邊的親戚透過話來,說他們要想方設法將甄二爺和他的那條藏獒巴頓殺了,以絕後患。這讓他非常氣憤,也讓他不屑一顧,但他覺得因為自己和自己的一條狗的存在而使這片草原再起糾紛,實非自己所願。他決定迴避,他想,也許自己迴避了,公社的幹部們解決時也許會更順利一些。何況,現在他放牧的羊已經膘肥體壯了,再也不會大批地死亡了。同時,離秋後轉場的時間所剩無幾了,他必須利用這段時間去偵察張子龍的行蹤,更要利用這個機會去打探打探父親的消息。
過了兩天,他對扎西阿扣說: 「阿扣,我的兩頭氂牛走失了,我得去尋找。我的羊能不能暫時放在你家,叫措毛替我放幾天啊?」
「沒問題、沒問題!你看你的那些羊,跟我們羊比,一個個瘦得跟公雞似的。不在我們的草場上放牧幾個月啊,到明年春天恐怕……嘿嘿,你不要見怪,我實話實說,恐怕活不了幾個!」 阿扣爽朗地笑著答應。
「那是那是,」 甄二爺也笑著說,「我們生產隊的那個謝隊長狡猾得像狐狸,他知道我跟阿扣你的這層關係,今年就叫我做放牧員,目的就是讓我們生產隊的羊借你的光,吃上點好草!」
第二天,他辭別了阿扣一家,騎著棗紅馬領著巴頓走進祁連山麓和斡爾朵草原,到那些牧戶的帳房中打探和詢問。「你們看見一頭彎角白氂牛了嗎?那是我牛群里吉祥的牛啊,可它丟了!」 他每到一處,重複說著作為牧人正常不過的話,而他的那雙眼睛,卻在觀察著每一個人。在與那些牧人的聊天中,有意無意地打探那些形跡可疑的人,打探跟父親相貌相似的人。
他知道,這些土匪狡猾如狐狸惡毒如豺狼,潛入到一個家族就會毀了一個家庭,如李寶兒躥入尕藏家讓他家破人亡了一樣。他尋找他們,不唯是完成姚書記交給他的任務,更重要的是要報仇!公仇和私仇合二為一,給他提供了不竭動力,在短短的幾個月里,他像梳子篦子似的將祁連山麓和斡爾朵草原的所有牧戶梳理了一遍,但土匪似乎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杳無音訊。
莫不是李寶兒的供詞是謊言?
絕不可能!他斷然否定了自己疑惑。既然李寶兒能在斡爾朵草原在扎西阿扣家生活了那麼多年,那麼那些土匪們一定化整為零,融入到這些熱情好客豪放大方的藏族、蒙古族,甚至再往北的裕固族中,化身為牧民或農民,潛伏著等待著有朝一日東山再起, 過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
是不是李寶兒的落網槍決,驚得他們作了鳥獸散,已然逃匿到甘肅、寧夏或者更遠的地方去了?
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他無法向姚書記復命。他決定裝扮成獵人,一邊打獵採藥,一邊在祁連山麓的原始叢林中尋覓一番。那裡山高林密,又是那些傢伙熟悉的地方,他們藏匿在那兒也未可知。
他準備了足夠的鉛彈和火藥,背了土銃槍,身穿一件皮襖,頭戴一頂破氈帽,整天在叢林裡轉悠。叢林中布滿大黃秦艽黃芪等數不清的中草藥,他在尋覓之際,不由自主地採挖。儘管這幾年野生動物被人們獵殺了許多,但有道是有窮家沒窮山,這富庶的祁連山麓里仍然有數不清的野生動物。作為一個長期行獵在祁連山麓的獵人,十天半月打一隻既能採到鹿
茸、麝香又能填飽肚皮的大鹿、麝之類的動物並非難事,所以他倆的收入頗豐。他跟巴頓過著天天大塊吃肉的滋潤日子。
但更多的獵物是巴頓打來的。甄二爺發現,巴頓是一個極其聰明的藏獒。它學會了運用自己發達的嗅覺尋找著獵物的蹤跡,並引導著甄二爺到獵物棲身的地方,然後悄沒聲息地潛伏過去,將獵物驚起,堵截到甄二爺設伏的地方,配合著將獵物拿下。後來,它開始一個人獨自去行獵了。它覓著獵物後,跟蹤、潛行,直到將它捕獲。捕獲大的獵物後,它常常跑回他倆棲身的石洞,撕扯著甄二爺衣角引領他將獵物取回來。而體形比自己小的獵物,則直接拖回來拋在主人的腳下,搖搖尾巴靜靜地伏在旁邊,等待著主人將獵物的內臟掏出來給自己吃。巴頓非常喜歡吃獵物的心、肺、肝等,這些東西鮮嫩可口肥美香甜,比人類的山珍海味有過之無不及!
有一天,甄二爺躺在山坡上,想尕花兒想樺樹灣的父老鄉親。出門一段時間後他就不由地想家。想家的滋味如喝了一杯青稞酒,苦澀中蘊涵香甜,陶醉後溢滿空虛,但這一切過後又忍不住一次次地品嘗。而這天,他正進入陶醉的境界時,一直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曬太陽的巴頓突然一骨碌翻起來,聳動了幾下耳朵和鼻子,然後翻起身,徑直朝背面的西山坡上迂迴過去。
出於好奇和警覺,他翻身爬上山坡,趴在一叢灌木後邊向對面的山坡望去。對面山坡上兩隻公旱獺正在吃草。俗諺云:鞭麻花兒黃,旱獺賽過羊。此時鞭麻花(金露梅) 已然在向陽的山坡上開成了一片嫩黃,按理說旱獺們已然很肥壯。這裡是雪峰下的灌叢,氣候較為寒冷,牧草不似山腳下茂盛,且大多數被牲畜搶食,那些處於哺乳期的母旱獺,要時刻警惕保護年幼無知憨墩墩的旱獺娃娃們,不敢遠離老洞門,因而瘦骨嶙岣,依然披著去年的老毛。只有公旱獺們才能夠和敢於離開老洞到比較遠的山下去覓食。
此時,在溫熱的陽光下,兩隻肥壯的公旱獺正在那兒警惕又安逸地吃草。巴頓似乎深知這一點,它直接迂迴到了山頂,然後四蹄著地在草叢中匐匍前進。等接近那兩隻旱獺時,一個箭步撲過去, 「叭」 地一下兩隻前爪準確無誤地踏在了一隻旱獺的脊樑上,用它近二百斤的身體重量及其慣性就將旱獺的腰齊齊踩斷了,叫它趴在地上吱吱亂叫寸步難移。它踩斷那隻旱獺的脊樑後靈巧地一轉身一跳,就咬住了另一隻反應過來轉身欲逃的旱獺,一咬一合就將它的脖子咬斷了。它踩斷先前一隻旱獺的動作瀟灑自如得如同為捕第二隻旱獺在腳下尋了一個用於撲剪的著力點。整個過程快捷準確、一氣呵成,叫甄二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
其他的旱獺發現危險臨近,便發出了一聲尖利的警告聲,紛紛鑽進洞中。甄二爺以為巴頓在不消一刻功夫便捕獲了兩隻旱獺,可謂是大獲全勝了,剩下的便是滿載而歸了。可巴頓卻抬頭望了望,然後徑直爬到一個洞口比較大的耍洞背後,趴下來靜靜地等待著。
旱獺們是狡猾的。如果它們發現是人類來攻擊它或靠近自己的領地,鑽進洞後一天甚至好幾天都不會出來,因為它們知道人類會在洞口下扣子、夾腦或者其他什麼足以讓它們致命的器械等待它們出來。而一般的狗啊熊啊之類的東西,一捕不獲便會離去,絕不可能躲在後邊設伏的。
今天,它們跟往常一樣,鑽進洞後不大一會兒便鑽出來察看敵人是否遠去。
可這次它們沒想到,巴頓會趴在洞口伏擊它們。那隻大旱獺鑽進洞後,伏在洞壁靜聽,發現上面毫無動靜,不大一會兒便跑了出來。出來後習慣地站起來轉過身朝洞後望去。說時遲,那時快,它剛發現有危險時,一張血盆大口已然噙住了自己的喉嚨,緊接著聽見自己頸骨被咬斷的「喀嚓」 聲。
巴頓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捕獲了三隻大旱獺,使甄二爺在嘆為觀止之餘不勝欣喜。他將旱獺的內臟扒出來放在那塊平坦的石板上,鼓勵地拍著巴頓的頭。一向冷峻的巴頓破天荒地搖了搖尾巴,然後趴下來享受豐盛大餐。
也許是主人拍它腦袋的動作激勵了它的鬥志,從此以後它常常會獨自一個人跑到很遠的地方打獵。真不明白它是用什麼辦法,它甚至將那些生活在大雪山中的雪雞、攀越在岩上的岩羊以及騰挪於叢林中的猞狸等捕獲,叼來丟在甄二爺的腳下。
好長一段時間,他倆每天打獵剝皮,採挖藏藥,簡直樂不思蜀忘了自己的使命。直到有一天的一次意外發現,才使他倆驀然驚覺,重新集中精力搜尋土匪的行蹤了。
那天天剛蒙蒙亮,他倆在石洞裡睡得分外香甜,可呦呦的鹿鳴聲將他倆吵醒了。祁連山麓白唇鹿、梅花鹿不勝枚舉,先前的時候曾成群結隊地在叢林中覓食。每到發情時候,河洲地帶的淒淒芳草被公鹿角斗的四蹄踢踏得支離破碎一片狼藉。儘管近幾年人們肆無忌憚地獵殺,使它們的種群數量大為減少,但鹿「舍山不捨命」 的習性,使它們有很多成員仍然能夠在長途遷徙、奔跑躲避中劫後餘生活了下來。
被鹿的鳴叫吵醒的甄二爺只好起身燒茶吃飯。而在此時,兩隻壯碩的十八叉大鹿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斗急了全然不顧危險,居然一前一後打鬥到了甄二爺和巴頓居住的石洞門前的草灘上。
巴頓忽地跳起來,興奮地在兩隻較勁的公鹿邊跳躍,似乎想伺機一舉將兩頭鹿都放倒。可它忌憚那三十六根犬牙交錯的鹿角不敢下口。甄二爺則坐在灶邊,興致勃勃地觀看著它倆的打鬥。此時已至夏末秋初季節,鹿茸紅潤玲瓏柔軟如膠。兩隻公鹿撲來斗去看似打得兇猛狠毒,但都小心翼翼點到即退,都在保護自己的茸角不受損傷。
巴頓的突然出現使為情物我兩忘的兩隻公鹿大吃一驚,繼而發現一個人坐在那兒虎視眈眈地望著它們,大驚之餘立即撒開四蹄倉皇逃竄。巴頓可不願送到眼前的獵物就此逃脫,吼叫著在前邊堵截。由於大鹿的身軀過於龐大犄角看來尖利如矛,且不顧命地朝它衝來,使它一時間找不著下口的機會。
此時甄二爺則抱著槍準備射擊,但因鹿與巴頓糾纏在一起使他投鼠忌器,不敢貿然開槍。眼看著兩頭大鹿一邊攻擊巴頓一邊將要轉過一個山嘴逃遁而去時,才不得已開了一槍。硝煙散盡後,他發現兩頭大鹿和巴頓都杳如黃鶴不見蹤跡,甄二爺懊惱不已!在他半輩子的行獵生涯中,從來沒有失過手,而今日如此碩大的兩隻大鹿居然從自己的槍口下逃脫而去,如果叫別人知道了自己的顏面何在? 在祁連山麓大名鼎鼎的槍手的尊嚴何在?
但憑感覺他的槍彈擊中了大鹿!這種感覺是準確而神秘的,他自己也鬧不清楚,反正開槍後的剎那他就能準確無誤地感覺到是否擊中了獵物。今日他像往常一樣似乎聽到了「乒」 的一聲很瓷實的回音,他就感覺到他擊中了獵物。他收了槍,急急地趕到剛才大鹿停留的地方察看。
那兒有一灘新鮮的血,在鮮血旁邊,大鹿的兩隻後蹄的蹄印明顯深於其他。他判斷出他的這一槍並未擊中獵物要害,大鹿在受傷後驟然逃命,且逃命的速度很快。在兩個深蹄印正前方三丈開外,他發現了血跡,且點點滴滴淅淅瀝瀝遠去。他欣喜地笑了一聲,將土銃槍斜背在肩上,很悠閒幾乎安步當車地循著血跡尾隨而去。他知道獵物受傷只可尾隨直至其流盡最後一滴血倒地而死,而絕不能奮起直追,那樣會使獵物負痛驚奔,等倒地死亡時已然翻越了幾座大山,到時你想找也找不見。
巴頓似乎也深諳其道,它在不遠的前方等待著主人的到來。等主人靠近後,它又繼續在前進引路。他倆一前一後不慌不忙,大有遊山玩水的意味。反正那匹受傷的大鹿是灶王爺伸手穩拿糖瓜兒的事,著急幹嘛?
但那匹大鹿的生命力是極其堅強的,它一直翻過了幾座大山,徑直來到了松樹掌。
松樹掌四面是壁立千仞的峻岭,中間是較為平坦的盆地。人們根本無法運出這兒砍伐的木材,所以這裡的樹木蔭天蔽日,有些地方樹木濃密得連人都進不去,是個理想的藏身之地,千百年來是土匪強盜盤踞的地方。
大鹿作為祁連山麓的世代居民,知道這個理想的天國,在人類冒煙的槍口下,也自然地逃匿到了這個地方。
甄二爺和巴頓爬上山峰居高臨下地查看大鹿的行蹤時,驀然發現在如篷的叢林中,竟然冒出了縷縷炊煙!此時正是清晨,朝陽的金輝只在山樑上繚繞,盆地的叢林有些陰暗,呈現出一片墨綠,在這片墨綠中那股升騰而上的淡藍色的炊煙格外醒目。是什麼人不住在岩下的石洞裡,而住在陰冷潮濕濃蔭蔽日的叢林中呢?須知,在祁連山的岩下,有無數的深淺不一高低不等的石洞,這些石洞冬暖夏涼遮風蔽雨,有些經過千百年來獵人、牧人的住宿和修葺,不但舒適寬敞,而且還備有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具,簡直就是一個個簡陋的免費旅館。
巴頓聳動鼻子嗅了嗅,不安地低聲吼叫。甄二爺輕聲呵斥了一聲,然後在它的肩胛處輕輕地拍擊。巴頓心領神會很快安靜下來。甄二爺心生疑惑,領著巴頓沿著一條陡峭的羊腸小道悄悄地下到了盆地。
盆地積有厚厚的樹葉,走在上邊如踩在棉花堆上,給人以不得勁的感覺,但卻保證他倆能夠悄無聲息地朝叢林深處冒煙的地方摸去。約莫一個時辰後,他倆終於來到了冒煙的地方,透過濃密的樹林,甄二爺發現,在前方三十步開外的一棵大樹下,立著三塊石頭,石頭上頂著一個破銅羅鍋。鍋下火已然滅了,只有一些灰燼在苟延殘喘,飄蕩著一絲絲的煙霧。
在鍋的上方,那棵幾個人都合抱不住的大樹中央,有人用樹枝搭了一個小木屋。木屋不夠規整凌亂如鳥窩,但較大,住兩三個人綽綽有餘。
他倆躲在大樹後邊,靜靜地觀察那座木屋。觀察良久後得出結論,木屋的主人不在。也許他倆往這兒摸的這些功夫,木屋的主人已然吃過早飯,出工幹活去了。為了保險起見,他將土銃槍瞄準了小木屋的出口,然後拍了拍巴頓的腦袋,巴頓心領神會,從大樹後邊竄出,直朝冒煙的地方衝去,並發出了聲如洪鐘的吼叫聲。見無動靜,它習慣性地抬起腿,在樹根里撒了泡尿,然後吱吱叫著,示意主人這裡一切安全盡可放心過來。
甄二爺收了槍,走過去仔細察看了一番,然後迅速地離開,靜靜地埋伏在旁邊,等候小木屋主人的到來。但是木屋的主人中午沒回來,晚上沒回來。第二天直至第三天一直沒有回來。甄二爺悔恨得砸自己的腦袋。砸罷腦袋,他爬上木屋,將那些鋪著蓋著的獸皮丟下來叫巴頓熟悉氣味,然後叫巴頓領著他追擊。巴頓在木屋周圍嗅了嗅,直朝密林深入鑽去,但走了大約幾百步後,巴頓顯然丟失了目標,在原地急躁地打轉,不安地低聲吼叫,吼叫幾聲後,將一隻灑瓶叼過來丟在主人的腳下。
這是一隻「門源醇」 牌白酒瓶子。他打開瓶子,聞到了一股濃烈的青稞酒味道。他知道正是這酒的氣味,使巴頓的嗅覺失靈了,找不到跟蹤的目標。他揀起瓶子用力地甩向遠處,瓶子碰上一棵松樹的軀幹後分崩離析了,分崩離析如他的希望。他知道,是自己的疏忽大意自以為是的守株待兔,讓木屋的主人感覺或驚覺到了危險,他已然如脫鉤之魚,搖頭擺尾潛藏而去。
他回到小木屋的大樹下,仔細端詳著這個奇特的小屋,一心認定這是一個土匪的巢穴。他真想爬上樹,將小木屋掀下來,將那些破銅羅鍋之類的生活用具砸扁了打碎了,一骨腦兒扔向叢林深處。要不是怕引起森林大火,他更恨不得放一把火,將這裡的一切化為灰燼!但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他必須做到放長線釣大魚,不驚動這木屋的主人,說不定有朝一日,他會通過這個小木屋,逮著那個萬惡不赦的土匪頭子張子龍,進而將那些流竄的土匪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