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2024-06-12 04:46:41 作者: 祁連山

  那些羊倌馬倌們聽說了李廷瑞被打傷的消息,紛紛前來探望。當他們看到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李廷瑞,一個個氣憤填膺,摩拳擦掌地商議怎麼樣去報仇。

  「忍忍吧,孩子們!」 阿媽苦口婆心地勸說,叫他們不要再惹事端。而他們那裡聽得進去?那些平時與李廷瑞關係要好的馬倌們騎了快馬,連夜到各個放牧點去叫人,半夜時分,他們已經糾集起了七八十人。

  

  甄二爺一聽阿扣家的羊全部被角什科人搶走了,真想領著這幫躍躍欲試的牧人們連夜趕到那兒,將搶了羊的那些人打個半死,但理智告訴他決不能這樣做。這樣做,只能導致事態的進一步擴大和惡化,最後便將導致不可收拾。他說:「我們還是要聽阿媽的話,不要衝動。今晚你們回去吧,明天我帶領大家到他們那兒,跟他們講道理,要回我們的羊。我相信,他們也是人也會講道理的……」

  第二天,他們來到俄日更他們的放牧點,討要他們的羊。

  「你們的羊?誰見了,你們見了嗎?」 俄日更用一根芨芨草剔著牙,陰聲怪氣愛理不理地說。

  「這位大哥你聽我說,」 甄二爺用平和的語氣說,我們兩家都是世世代代在這裡放牧、生活的農民、牧民,好多人都是兒女親家,都是砸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現在草場緊張了,我們兩家你爭我奪成了冤家對頭,實在痛心啊……」

  「媽媽的,你們也知道痛心啊?你們偷我們的羊,不,公然搶我們的羊,我們就不痛心?再說,你們占著這麼好的草場,牛羊都肥成了油蛋蛋。你看我們的牛羊,三根肋骨繃著一張皮,三根骨頭挑著一根筋,你們咋不心痛心痛我們哪?」

  「以前的事我們就不說了。我們今天來,就是求你們把昨天混進你們羊群的羊還給我們吧,」 甄二爺下馬又是作揖、又是敬禮, 「那些都是生產隊的羊,我們都是放牧人,將羊弄丟了回去沒辦法交代啊……」

  「你們的羊在哪兒啊?你問我們要,我們那兒給你尋去?你到別的地方找找吧,說不定混到別人家的羊群里,給他們趕走了呢……」

  「你的羊群里就有我們的羊,」 甄二爺指著不遠處山坡上的羊群說,「我們的羊都鉸了燕尾型記號的,再說,我們自己羊我們認識,每天都跟它們一塊兒呢……」

  「可我們的羊也鉸了燕尾型做記號啊!」俄日更環顧著自己的同夥擠眉弄眼地說,「這燕尾型記號你們鉸得我們就鉸不得啊?你們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我們生產隊的羊就鉸了燕尾型,」 他的那些同夥隨聲附和,「我們的羊還鉸了三角的呢,難道你們羊群里鉸三角形記號的都是我們的羊?「

  「你們講不講理啊?」 甄二爺顯然有些生氣。

  「媽的!誰不講理啊?我們怎麼不講理了?」

  「你嘴巴放乾淨點好不好?這可是共產黨的朗朗天下,你們可不能想搶就搶想占就占!趕緊把我們的羊還給我,大家以後仍然是好親戚好鄰居,不然……」

  「不然你要幹什麼?」 俄日更從坐著的草灘上坐起來,望著他譏諷地說,「大家把褲袋勒緊腿絆夾緊,不然這狗日的把你那東西咬掉哩……」

  「我還沒娶過媳婦呢,要是他咬掉了,怎麼得了?聽說這東西遇見他妹妹,那爺們兒就成了神仙了,比雲裡霧裡美…… 」 一個年輕人嬉笑著說。

  甄二爺哪裡受過這種侮辱啊?他胸中血氣翻湧,腦袋發脹,恨不得跳過去將他打個人仰馬翻。但理智又一再告訴自己不能莽撞,尤其不能首先出手打人,以免貽人口實挑起事端。歷史上,這草原上的部落與部落之間為爭奪草場發生的械鬥,造成了多少流血事件,演繹了多少人間悲劇!今天,他甄二爺決不能作新的流血事件的始作俑者。

  「那好吧,沒有就沒有,我們以後小心看護就是了。說不定我們的羊被狼吃了……」 說完撥轉馬頭,想再想別的辦法,或者去找他們公社的書記,要回這些羊。

  「喂喂,你他媽剛才罵我們什麼來著?」 有個一直在旁邊陰著臉一言不發的粗壯漢子這時候跳了起來,拽住了甄二爺的馬轡頭,「你罵我們是狼?日媽媽我們是狼,那你們又是什麼東西?」

  「我說這位同志,你是不是誠心找茬兒呀?」 甄二爺來氣了,狠狠地抖了抖馬韁繩,棗紅馬心領神會,嘶鳴了一聲,直立了起來,將那漢子摔倒在地上。

  「嘻嘻嘻……」 這邊的牧人們早就憋了一肚子氣,看到那漢子被摔倒在地,開心地笑了起來。

  「媽的,敢欺負老子,也不問問老子是誰!」 說著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撈過一根紅柳棍,劈頭蓋臉地朝棗紅馬打來。棗紅馬負痛悲鳴,在原地尥蹶子,險些將甄二爺掀下來。

  甄二爺「刷」 地將長長的馬韁繩甩過去,纏住了那漢子的木棍,黑著臉問:「敢問你老子誰啊,怎麼稱呼?

  「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吉合茂就是……」 一口典型的門源川口音。「吉合茂,老子求你一聲,打狗還得看主人,吃驢肉還看個驢臉哩,你能不能不打我的馬?馬是什麼也不懂的畜生,可你不是畜生啊……」

  「媽的,還敢變著法兒罵人!」 說著,他狠狠地拽馬韁繩,但沒拽開,心中不由暗暗驚嘆:「好大的力氣!」 遂生了懼怕之意,但腳下卻不消停,縱身一個餓狼撲食,朝騎在馬上的甄二爺剪來。

  「呵呵,」 甄二爺輕鬆地笑了一聲, 「倏」 地帶轉馬頭。棗紅馬心領神會,未等吉合茂近身來,雙踢並起,朝他踢去。幸虧那小子機靈,來了一個緊急後倒,否則那隻破腦袋恐怕就成了漿糊了。

  「你退後,我來會會這小子!」 俄日更對吉合茂說。

  「怎麼個會法?」 甄二爺睥睨著他問。

  他抱著膀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甄二爺,然後拉開摔跤的架勢: 「敢不敢跟我比賽摔跤?……以摔跤決勝負,你贏了,就把這些羊全部趕走,」 他指指羊群,「輸了,乖乖地給老子滾回斡爾朵草原去……」

  「好啊,這可是你說的!」 甄二爺跳下馬來,躬身彎腰嚴陣以待。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將這個不可一世的傢伙摔個狗吃屎。

  兩邊的人立馬興奮起來,不約而同地以他倆為中心圍成一個圈,嘴裡發出「哦哦」 的叫聲,還用木棍狠勁地跺地,以壯聲威。

  可他那裡想到,這俄日更是草原上的摔跤高手,是連續多年那達慕大會上的摔跤冠軍。剛一交手,就被他翻身一個大背,狠狠地摔在地上,直摔得他眼冒金花頭昏腦脹辨不清東南西北。幸虧這祁連山草原厚實的牧草,以及牧草下草根盤結的垡子猶如棕紗墊一樣富有彈性,否則他可能就已經半死不活了。

  「起來啊,是兒子娃娃就趕緊起來啊!」 人群慫恿著喊。

  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他可不能再讓這小子給摔倒了。他不敢輕敵,腰身下低,雙手與肩平齊,以降低重心又防他瞧出破綻,二次來個大背將他摔暈。

  初戰告捷讓俄日更很自負。他在摔倒對手的剎那,又一次品嘗到了無數次在那達慕大會上摔倒對手後勝利的滋味,也對甄二爺的實力有了一個準確的評估。看來這小子只是有一身蠻力氣罷了,實在不是自己的對手。

  畢竟摔跤是一門技藝,它憑藉的不僅僅是力量,更多的是技術。自己平時的訓練和無數次的實戰,早已將力量和技巧天衣無縫地契合在一起。正是這種契合使他多年來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輕敵使他很快撲向甄二爺。這回甄二爺則就勢緊緊攥住了他的胳膊,以下蹲之勢纏住他。那傢伙摔了幾次,感覺到甄二爺底盤如千斤巨石固不可撼,而上身也如生鐵鑄就,胸大肌肱骨肌堅硬如磐石,使他那鷹爪般尖利有力的大手抓上去幾乎找不著一個著力點。

  就在倆人較勁的時候,甄二爺違反摔跤常規,突然一個後倒,使了個兔子蹬鷹。俄日更果然如一隻金翅大雕展開四肢從他頭頂飛過去,直栽到兩丈開外的山溝里去了。

  「媽的,有你這麼摔跤的嗎?」 俄日更從山溝里一邊往上爬,一邊怒不可遏地罵道。

  「我沒耍賴,我們很公平!」 甄二爺冷笑, 「請你把嘴巴放乾淨點!我可見不得嘴像牲口屁眼似的老往外噴糞的人。」

  「好吧,我倆一輸一贏,還沒決出勝負,再來一跤定輸贏……」

  就在他倆較量在一起不分勝負的時候,吉合茂卻突然喊了一聲「打!」

  並率先發動了攻擊。兩支隊伍立馬混戰在一起,剎那間馬嘶人叫棍棒亂飛。但戰鬥很快就結束了,因為甄二爺這邊只有十幾人,而吉合茂他們有五六十人,且有著充分的準備。他們每人手中拿著一根五尺長、柔韌的紅柳棍,騎在馬上長矛似的,豎可以刺,橫可以掃,不消一頓飯的功夫,就將甄二爺的那幫人盡數打下馬來,躺在地上哭爹叫娘起不了身。

  「弟兄們,將這些狗日的捆了!」 吉合茂喊。角什科人答應一聲,紛紛從馬鞍上解下牛毛繩牛皮繩,將他們捆成了毛蛋蛋,丟在草坡上,如剪毛時節待售的羊毛捆子。

  吉合茂用一根柳條抽打著馬靴,很有些匪氣地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

  這動作、這神氣這麼熟悉,在哪兒見過?他努力地回憶。「還跟我們斗?

  還敢宰殺我們的羊?真他媽是瞎了眼又吃了豹子膽了!老子們今天也殺殺你們的羊,看看你們心痛不心痛、難受不難受……」

  說完,他們將羊群趕過來,看見耳朵鉸有燕尾型記號的羊,捆也不捆,一刀就將大動脈挑斷了,任羊在草場上噴著血蹦跳著痛苦地死去。

  他們的這些羊由喜馬拉雅野羊馴化而來,長期在高寒、高海拔地區繁衍生息而形成的一個優良品種,其毛白的如雪黑的如漆,長五寸有餘粗細適中柔軟潤滑,是上等的紡織原料。其皮柔韌肥厚,做皮襖做褥子異常溫暖,其肉少腥無膻鮮嫩多汁肥而不膩十分鮮美。它們較之其他羊,善於攀登善於奔跑,所以當別的品種的羊依然瘦骨嶙峋時,這些藏系綿羊已然有一身好膘了。而阿扣家的這些羊,更是被俄日更精心挑選的,其肥美居斡爾朵草原幾十萬羊之首。

  他們在他們面前一路殺將去,直殺得血流成河,末了,在他們面前架起大鍋,將整片整片的肋骨丟進鍋里,煮著吃手抓。這羊肉在剛開鍋時吃鮮嫩可口,謂之「開鍋肉」。吉合茂手裡攥著兩根「開鍋肉」,踱到甄二爺面前,一邊吃得滿嘴流油,一邊說: 「吃嗎,小子?你們怎麼放的這些羊?這些羊比起我們的羊,可是肥得多了,……嗯,味道真不錯……」

  甄二爺突然想起了乾隆溝,想起了那個土匪排長李寶兒。

  藏獒巴頓是在傍晚順坡而上的風中嗅到了不祥的。那風中飄蕩著人類那特有的血腥味。巴頓知道,如此濃烈的人類血腥味除了人類自己,世界上沒有任何其他動物能夠讓人類受傷流血。主人今天在草場一臉黑煞,領

  著十幾個漢子絕塵而去,對他搖尾順耳的親昵動作置之不理的舉動里,已然預感到要有什麼重大事件發生。

  傍晚主人該回來了卻沒有回來,更證實了它的判斷。夜幕降臨後,扎西阿扣將他脖子上的鐵卡子解開後,它抖落了粗重的鐵鏈,全然不顧守護領地守護羊群的職責,嗅著主人早晨留下的氣息,一路覓蹤而去。半夜時分,當它爬上一道山樑後,募地發現,前邊一片背風的草場上,人們在載歌載舞,熊熊燃燒的篝火上架著全羊,優美的舞步在激盪,美妙的歌聲在飛揚,羊肉的醇香在瀰漫,但巴頓仍然聞到了人類,確切地說主人甄二爺的熟悉氣味,以及人類的血腥味。

  它頓時明白就是這些載歌載舞的人傷害了自己的主人。人類其實與狼等動物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豐衣足食的時候溫良謙讓,禮儀有加,一旦食物匱乏或面臨絕境時便會獸性大發,相互搶奪殘殺,其殘忍較之其他動物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直致對方於死地而後快。不惟如此,有些貪得無厭的傢伙錦衣玉食,還會無止境地掠奪別人的財物,供自己揮霍奢侈浪費,「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是人類社會比較常見的現象。今日主人們與這些人發生衝突,肯定是近一段時間將那些牛羊趕來趕去的結果。

  巴頓理清這點後,立馬意識到主人處在危險中。本能告訴他必須儘快將主人解救出來。於是它匍匐在鞭麻叢和茂密的牧草中,悄無聲息地向人群靠近。它靈敏的嗅覺如導航的雷達,準確無誤地將它引領到了主人的身旁。

  主人是用皮繩捆綁得死死的。這種用高原氂牛皮熟制後,割成條絞擰而成的繩子格外結實,是牧人們通常用來轉場捆綁行李、以及其他馱子的主要工具。用它捆綁東西既不會斷裂更不會鬆弛。主人被這種皮繩捆綁後幾乎不能動了,看見它的到來連表示感激的動作都做不了。

  巴頓伏在他身旁,用嘴和鼻子搜尋了一番,找到了一個不易傷害主人的地方,擒住繩子咀嚼起來。咀嚼這種肉質的東西幾乎是它們狗類天生的本領,不消一刻功夫,它就將主人鬆綁了。鬆了綁的主人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腦袋錶示感謝,然後順勢躺在山坡上揉搓著麻木了的手腳。

  巴頓靜靜地趴在旁邊等待。它知道主人緩過勁兒來,只要偷偷地溜出人群,打一個呼哨,不遠處吃草的棗紅馬便會飛馳而來,即便是這些人全部追來,有自己的堅強護衛和棗紅馬的神速,他們是能夠安然無恙地逃離這個充滿危險的地方的。

  但見主人手腳恢復正常後,卻匍匐著滑向旁邊的人,一一解開了捆綁他們的繩索。那幫狂歡的傢伙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人解開了繩子。等他們發現那些捆綁在地上的人突然站了起來,打著呼哨呼喚馬匹逃走時,才大吃一驚。吃驚之餘俄日更喊:「操傢伙」,這些人才從吃驚中回過神兒來,紛紛在他的帶領下提著棍子追了過來。

  除了棗紅馬,其他的那些馬根本就是些平時缺乏訓練、生性愚鈍的劣馬,它們根本領會不了主人的意圖,散落在那兒低頭吃草,根本不理主人們的呼喚。

  看見角什科人操著傢伙追了過來,他們頓時亂作一團。眼看著就要前功盡棄重落敵手,他們發出了絕望的哀鳴。他們知道,這次要是被抓住,將會被打得更慘、捆綁得更加結實。

  而就在這時,一匹藏獒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橫亘在兩隻隊伍中間,發出了聲如驚雷的吼叫聲。借著篝火的微光,人們這才發現這是一匹足有兩歲牛犢大的、有著一身漂亮的金黃色毛髮的藏獒。

  追過來的人們腳步戛然而止。有些人則望著火光下的巴頓驚恐地往後退縮。

  「都給我站住!」 俄日更厲聲吼道, 「虧你們還是牧人,一條狗就把你們嚇成這樣了,你們沒見過藏獒嗎?」

  人們的膽量重新壯了起來,剎那間餘勇可賈穩住了陣腳將木棍橫在面前步步進逼過來。

  巴頓很快明白了這人就是這夥人的頭兒,也很快決定實施斬首行動。在無數次與狼群、狗群的戰鬥中,它總結出實施斬首行動時以少勝多速戰速決的最佳辦法。它看見這粗壯的傢伙大呼小叫,指揮著這夥人圍攻它的主人,本能和經驗驅使它將四蹄收在腹下,尖利的爪子緊緊扣住草皮,等那人臨近時,一個縱跳,身體如一支離弦的箭,直朝那人射去!

  俄日更正想用紅柳棍三下五除二將這條挫傷了他軍威的狗給拿下,一來顯示顯示自己的勇猛威武,二來剪除掉這個不識好歹半路殺出的程咬金,好讓他的手下們毫無忌憚地將那些準備逃走的斡爾朵人、門源川人捉過來打個半死,使他們今後一看見他們就望風而逃,不敢再與他們爭奪草場。

  但他還未拉開架勢做好準備,就見那隻藏獒爪子像安了彈簧似的彈射而來。說時遲那時快,他側身一躲,想順勢抱住它制服它。他相信憑自己的千鈞之力能夠輕而易舉地將它活活掐死。

  他相信自己能夠做到的。他曾經將一匹壯碩的瞎熊用同樣的方法活活掐死了。也正因為他這一驚乎天人的壯舉,使他在整個祁連山草原一舉成名,成了人人景仰的英雄。

  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秋後的下午,他在一個向陽的山坡上放牧著一群綿羊。那年風調雨順,牧草長得格外茂盛,草原上的一切動物膘肥體壯。他的羊兒也不例外,肥壯得簡直走不了路了,在山坡上挑挑揀揀地啃食嫩綠的草尖兒。

  這時,透過棉紗般纏繞在半山腰的輕霧,他看見一隻碩大的熊瞎從叢林中爬出來,搖搖晃晃慢慢騰騰地到山坡上覓食。熊是雜食動物,平時也挖吃一些人參果等根莖類的植物,但在獵物豐盛的時候,它從來不吃素。今日它左顧右盼很顯然在尋找一隻肥美的大羯羊或者旱獺之類的肉食想美餐一頓。

  他太熟悉這傢伙了。它的家就是對面石崖下的一個石洞。冬天它們一家在那兒睡覺,一到冬暖花開的季節,它們便會出來,在這裡無憂無慮地生活。它們一般對人類敬而遠之,若非迫不得已,不願襲擊和捕獵人類圈養的動物。即便是襲擊,也絕無狼的貪婪和殘暴,吃不了帶不走卻要全部殺死,它們只是抓一隻羊就地吃了,然後優哉游哉跑到涼爽的地方睡覺去了。

  但就在前幾天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傢伙突然闖進了他家的圈窩。

  他是在他家兩隻狗的哀鳴嘶叫中知道是熊或者豹子一類的猛獸來襲擊他家的羊群的。因為如果是狼之類的動物,他家狗的叫聲會洪亮而激越,底氣十足且會毫不猶豫地出擊。但今天的狗叫聲驚恐而戰慄。

  他翻起身,從帳房門裡塞出頭查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只見一團黑糊糊的龐然大物如半截鐵塔似的站立在圈門口,兩隻大狗在它旁邊左突右躥,似乎在竭力阻止它進入圈內。只見它左爪子一划拉,就將一隻狗拍到一邊去了。那隻狗悽慘地哀嚎一聲,躺在地下抽搐著發不出聲,顯然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而另一隻狗則「吱吱」 地哀鳴著,徑直跑來鑽到他居住的帳房裡來了,趴在「塔不卡」 旁邊瑟瑟發抖。

  他趕緊將滿尺的藏刀執在手中,準備做殊死搏鬥。他怕它追著他的狗徑直追進他的帳房,那樣他們會不期而遇短兵相接,他如果不做殊死一搏,恐怕今晚就是它的一頓美餐了。他知道它那粗壯的胳膊、巨大的熊掌、尖利的指甲,挨上便傷,如果拍上,人立馬會變成一個肉餅。

  但它沒有興致追窮寇。看見狗跑了,沒有了阻礙它進入羊圈的敵人,它便「叭」 地放下前爪,徑直走向羊圈,步履沉穩目標明確。他的羊圈是用厚實的牛毛垡子砌成的,有一米多寬、兩米多高,儼然一座小型的城堡。但看來在它眼中就是孩子們堆砌的積木,只見它徑直將爪子塞進牆的縫隙,只一下就將半邊給掀掉了,兩下,就撕開了個大豁口。

  羊們看見保護它們的狗們銷聲匿跡了,圍牆又開了一個大豁口,早已嚇得瑟瑟發抖了。嚇壞了的羊們本能地朝一邊涌去。那熊瞎子身手極其敏捷地一縱一剪,就將一隻肥大的羯羊撲在了身下。

  其他的羊則爭先恐後地從豁口處向外逃去,不消一刻功夫,便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那一夜,熊瞎子只吃了他家的一隻羊,但他家的羊群卻遭到了滅頂之災。原來那些毫無保護的羊群逃出羊圈逃進草原後,立馬遭到了狼群的圍攻。可憐的羊兒,被那些餓狼趕到五里開外的一條山溝中,幾乎殺了個雞犬不留。

  為這事,他在一年內大會小會上挨盡了公社幹部大隊書記生產隊長的批評,受盡了社員們的譏諷和白眼。

  今天,這傢伙又出現在這山坡上,是不是又在覬覦他的羊群?他驚恐地站起來,看著它,開始大聲地吼叫,唱「拉伊」,慢悠長的「花兒」:

  「鐵匠的鋪子裡打鐵哩,

  乾鍋里炒辣子哩,

  吃羊的瞎熊屙血哩,

  八輩子養瞎子哩!」

  那熊瞎子聽見了他唱的「花兒」,轉過身站起來看了看,低聲嚎叫了一聲,似乎怕了,轉到另一條山溝去了。他將氈襖立在山坡上做了個假人,然後悄悄地尾隨而去,看看這傢伙去幹什麼。說不定這傢伙去挖旱獺去呢,那樣的話,他可以撿到幾隻肥嫩的大旱獺了!

  那傢伙果然在尋找旱獺。深秋季節的旱獺正肥得流油,而在這裡的每條山溝、每個山坡上,都住著成群的旱獺家族。它爬上一道山樑後,就看見幾隻大旱獺「嗶溜灌灌」 地叫了一聲,通知家族其他成員趕緊躲藏後,就勢鑽進陡峭山坡上的一個洞中。那瞎熊大喜過望,徑直朝那洞口撲去。

  如果在平緩的山坡或者平地,它只消將胳膊塞進洞去,如挖掘機一樣,將一尺甚至兩尺的草垡子生生揭去,直朝旱獺的老窩掘去,直到將旱獺一家老小掘出來為止。但今日這個掘在陡坡上的旱獺洞,它掀了幾下就掀不動了。於是它以爪為鏟,順著洞往裡掏。

  他趴在山樑後邊的一叢灌木後邊,看著瞎熊一坯一坯地將土揚出來,碩大的身軀漸漸沒入洞中,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中驀然而生:悄悄摸過去,將這狗日子捂在洞中活活憋死它!

  他很相信自己的實力。平時那些二三百斤的馱子他「嗨」 地一聲就能輕而易舉地搭到氂牛背上去。而近千斤的大氂牛,只要他扳住犄角,發一聲喊,就能在眾人的嘖嘖聲中放倒在山坡上。區區一隻熊,量它的力氣怎麼著也大不過那些大氂牛。他相信自己的力氣完全大過它,將它堵在洞中活活憋死是不成問題的。

  想到這裡,他便悄沒聲息地摸了上去。摸上去後伸長脖子一看,那瞎熊正將頭塞在裡邊狠勁地掏洞,屁股露在外邊,全然沒有發現危險已經臨近。他發一聲喊,用自己粗壯有力的身軀朝瞎熊的屁股夯去,將熊緊緊擠在了洞裡。

  那瞎熊驟然遭此變故,驚嚇得連連吼叫。因為叫聲來自於地底下,震得花草亂顫浮土簌簌。吼過之後,它四爪並用往外硬退。他手腳並用,撐住洞壁緊緊頂住,不讓它出來。但那瞎熊的力道是何等的大啊,仍然一點一點地由下而上將他頂出,他的手腳所撐的洞壁連同洞周圍厚實垡皮一點一點地被撐開了!「嘩」 的一聲,他同大塊的垡子一起滾下了山坡。那瞎熊退出洞,抖了抖身上的浮土,驀然發現欲置它於死地的居然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它不由勃然大怒,吼叫了一聲,徑直朝他撲來。

  他大驚失色轉身欲逃,可他發現這溝居然是一條斷溝。奔騰而來的瞎熊將他逼到了一個絕境!

  逼上絕境的他反而鎮定了,轉過身先發制人,朝剛剛站立起來的它撲了過去。撲過去後滴溜一轉,竟鬼使神差地騎在了熊的背上。一騎在熊背上他便找到了馴服烈馬的感覺,雙腳緊緊夾住熊腹,而雙手則緊緊攥住了它頭上的短而濃密的毛髮, 繃直了胳膊, 緊緊頂著它不讓它轉過頭撕咬他。

  瞎熊試了幾下,掀不掉騎在身上的他,便「呼」 地一下站立起來,又轉著圈兒想將身上的人摔下來。可它哪裡知道背上的人是角什科草原有名的馴馬手,多少桀驁不馴的兒馬子經過他的一番馴服和調教,成了拉車馱東西供人驅使的乖馬了啊?他騎在那些奔騰跳躍尥蹶子立挺子的烈馬身上,就像粘在它們身上一樣,從來沒有摔下來過。何況這熊遠遠沒有烈馬的暴烈和靈巧呢?

  瞎熊最厲害的嘴和爪子沒有了用武之地,急得它左突右躥,本身的肥壯加上馱著足有二百斤的俄日更,不消一炷香的功夫,它便口吐白沫趴在地上只有呼哧呼哧喘氣的份兒了。

  而背上的他此時卻信心大增,雙腿用勁夾住了它的腹部,兩隻大手漸次下移,摸到它的喉管後,突然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掐住了。這一下就掐住了它的命脈,只見它不甘屈服地掙扎翻滾,但始終未能擺脫這雙鐵夾似的雙手,直至窒息而死。

  他不知道那天他用了多大的力氣,使了多大的勁,反正此後的一個多月里,他渾身酸軟,雙手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

  他在祁連山草原掐死了瞎熊,無異於武松在景陽岡上打死了老虎,一時間名聲大噪。眾人的吹捧和恭維使他忘乎所以,使他長時間感覺到自己就是祁連山草原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英雄,感到自己力大無窮所向披靡。

  今日這金黃色的藏獒向他撲來時,他簡直有點不放在眼裡。他在心中輕蔑地笑了一聲,已經想好避開它那直奔咽喉的血盆大口,然後順勢抱住它,用鐵夾似的雙手活活掐死它,讓這些來自斡爾朵草原、門源川盆地的牧人們懾服於他的神威,在今後的草場爭奪戰中聞風而逃。

  可這藏獒似乎怕了,只見它雖然張著小簸箕一樣的大口,露出白森森的利齒,看樣子要痛下殺手一下子置他於死地,但臨近時卻虛晃一招,身體如一發巨大的炮彈直朝他射來。俄日更在側身躲避時底盤已然不穩,竟一下子被它撞得翻了幾個跟頭。

  作為一名聞名遐邇的打熊英雄,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隻藏獒放倒在地,實在使他顏面掃地。他惱羞成怒,從地上爬起來,順勢從一個牧人手中奪了一根紅柳棍,徑直朝已然復歸原位,橫亘在兩隊人馬中間的巴頓撲來。

  巴頓低聲吼叫了一聲警告他,警告他最好識相點,不可輕舉妄動。它想憑人類的聰明,這傢伙肯定知道自己剛才只是點到為止,網開一面放了他一條生路的。如果自己運用尖牙利齒痛下殺手,此時你已然命喪黃泉了,豈有能力張牙舞爪?

  但俄日更卻缺乏自知之明,仗著自己有幾分蠻力,將手中的紅柳棍掄圓了,劈頭蓋臉地朝巴頓打來。巴頓在躲避閃挪之間已然挨了幾棍。由於那棍子招招狠毒直攻它的嘴巴和腦殼等要害之處,直打得它嘴角滲血腦袋生痛。它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呼地一身躥過去,一嘴咬住了俄日更的腳脛骨,頭一甩,就將他像扔一件布娃娃似的扔出了兩丈開外。

  緊接著,它一個縱跳,居高臨下,直朝他肥胖的脖頸咬去。

  它知道,這人類的脖頸與狼、藏獒以及其他動物的脖頸不可相提並論,自己一口下去,定會使他身首異處。

  就在它噙住脖頸牙頜咬合之際,突然聽到主人嚴厲的呵斥聲。它一個急剎車,兩顆虎牙的牙尖已然輕淺地插進了俄日更的脖子裡。一種嗜血的本能和殺戮的快意在它周身傳動,使它有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咬下去一瀉快意的欲望,但理智硬生生地撐開了它的嘴巴。它極不情願地鬆開口,悻悻地回到了主人的身旁。

  俄日更爬起來,擦著脖子上巴頓的哈拉子,撫摸著微微滲血的傷口,已然面如土色渾身戰慄,全然沒有了剛才那不可一世飛揚跋扈的樣子了。

  其他人也早已被巴頓的神勇所震懾,緊握著手中的紅柳棍縮成一團,隨著它響若洪鐘的吼叫,腳步漸次後移。

  而此時這邊的牧人們早已從容地將馬找了回來,且騎在了馬上。有了準備且取得初勝的人們心有不甘地朝巴頓喊「韶、韶、韶!」 這是牧人命令狗去攻擊別人的通用語言,巴頓自然聽得懂。它本能地往前一躥,準備進攻,又轉過頭看主人,等待主人命令。如果此時甄二爺也發出「韶」 的命令,或者是不動聲色地默許,它就會毫不猶豫地發動攻擊,將這幫捆綁了它主人的龜孫子們撕咬得屁滾尿流魂飛魄散。

  但主人面色凝重一臉憂戚,用眼神制止它不得進攻。它只好低著頭回到了主人的身旁,蹲坐在棗紅馬的腳下,睥睨著火光下那一張張因驚恐而扭曲變形的面孔。

  「我還是那句老話,」 甄二爺十分誠懇地說, 「我們大家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都是好親戚、好鄰居,好多人都是砸斷骨頭連著筋的兒女親家、郎舅妹夫……今天的事到此為止,大家都回去,聽候公社、大隊幹部的處理,再也不要互相打鬥了,我算是求你們了……」 說完,作了個揖,撥轉馬頭領著那十幾個馬倌、羊倌離開了。

  但第二天,他們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沾沾自喜時,角什科人突然殺到。這次他們是痛下殺手招招見血,直打得他們鬼哭狼嚎。他們點燃了帳房,趕走了牛羊,臨走時將幾個反抗比較激烈的馬倌抓到河灘上,按在大石頭上,將腳腕骨砸得粉碎,把他們弄成了終身殘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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