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2024-06-12 04:46:21
作者: 祁連山
甄二爺進山後不久,王區長又騎著「四蹄騰雲」 來到了樺樹灣,來到了謝隊長家。這次他連馬都沒下,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氣勢洶洶地朝謝隊長吼:「那個叫啥甄二爺的為啥沒到區伐木隊報到?都一個多月了故意違抗命令是不是?沒有一點兒政治觀念和大局意識…… 你這個隊長還想當不當了?」
「王區長,你聽我說……」 謝隊長上前拉住了抬蹄甩尾巴同主人一樣桀驁不馴狂妄自大的「四蹄騰雲」 的馬嚼子, 「是這麼回事……那小子從沒握過斧頭把沒拿過鋸子杆,他伐球的木頭哩,恐怕連他大大的球都伐不下來!倒是這小子打得一手好槍,我就派他到山裡打獵去了,趕明兒我挑一個樺樹灣里一等一的山把式給你!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個屁!」 王區長勃然大怒, 「你有沒有組織原則?還是幹部呢!我叫別人當你這個隊長你信不信?你馬上通知他到伐木隊報到!」 口氣不容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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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中啊,王區長!」 謝隊長一臉苦相, 「他們進山已經好長時間了,那麼大的山,誰能尋得見?」
「我不管這些!」 王區長口氣愈發嚴厲。
「媽媽的,這個畜生!」 謝隊長心裡罵道,又暗自慶幸,幸虧把甄二爺逼到山裡去了,不然到這傢伙的手裡就完了。嘴裡卻說: 「王區長,這甄二爺進山打獵說實在的也不是我的意思,他另有任務……」 謝隊長靈機一動,想頂王區長一下。
「誰的主意?在這地方,除了我的主意誰還能有主意,誰的主意比我的主意大?」 王區長氣勢洶洶咄咄逼人。
「這我可不敢說,這是軍事秘密,我得有黨性原則和組織原則!」 謝隊長給了他個軟硬不濟的凍蘿蔔吃,「我大小也是個領導幹部……」
「放你娘的狗屁,我就是組織,我就是黨,有什麼密還敢給我保?」
「好吧……」 謝隊長似乎很猶豫,掏出旱菸袋,一邊裝煙一邊很為難的樣子,直到點燃後狠狠地抽了一口,才下定決心似的湊到王區長耳朵邊悄悄說「一個月前,甄二爺被姚縣長叫去了,交給他一個秘密任務,叫他借打獵的幌子,到祁連山麓偵查那股殘餘馬匪的活動情況……甄二爺說這是姚縣長和軍分區司令交給他的秘密任務,屬絕密軍情,千萬泄露不得的!今天我給你說了,你就當我放了個屁,隨風吹走了,千萬別給人說啊!不然我可吃罪不起……」
王區長愣在了那兒。
看到王區長愣在那兒像冰凍的面娃娃,他慢條斯理地在鞋底上磕掉了菸灰,心裡美滋滋地想: 「驢日的,你也有怕的人啊?」 樂得屁顛屁顛地架車送糞去了。
但他知道王區長不會善罷甘休,肯定還會對尕花兒圖謀不軌的。於是第二天在生產隊大會上講,現在到了秋後了,生產隊的羊群已經從夏季草場轉到冬窩子裡來了,這狼啊什麼的也自然跟到了這兒, 「這狼娃子都是沒良心的東西!尕花兒,從今晚開始,你就將巴頓放開,早上再拴好!我給大家在這兒提個醒,這巴頓是我從蒼央活佛那兒求來的藏獒,厲害不厲害大家都清楚,從今晚開始大家都給我關好門上好栓,乖乖趴在家裡熱炕上燙脊背……」 本來他想說:尤其是你們這些半夜爬牆頭嫖風打浪的小伙子們給我小心點,叫巴頓將腿絆里兩個脬蛋子扯了去,你們的尕媳婦尕聯手(情人) 孟姜女哭倒長城哭天喊地把天哭出個窟窿老子也不管。但礙於有老有小,將這句挺富幽默感的葷話生生地壓回了肚裡。
巴頓獲得了自由。來到樺樹灣近半年後它第一次獲得了自由。那冰冷生硬的鐵鏈從脖子上解除了時,它圍著女主人跳了起來,碩大的身軀幾乎將柔弱的女主人撲倒在地上。
短暫的喜悅之後,它本能地意識和履行自己的職責。它跑出門,邊跑邊嗅,繞著尕花兒家的莊廓轉了一圈,便認定這是它的領地,並在四個牆角抬腿撒了狗尿,劃分了它的勢力範圍,告誡同類切勿靠近。自此認定這四方形莊廓及莊廓內的一切東西是自己必須守護和保衛的。做完這一切後,它開始在周圍遊走,聞著嗅著打探著。它從別的狗留下的特有氣息中知道了這裡是另一匹狗的領地。在它沒有與它正式照會之前,它遵守狗類的規矩,不去越雷池一步。於是它爬上了莊廓旁邊的那條小山樑,趴下來靜靜地觀察著周圍動靜,觀察一切對於它而言新奇而陌生的東西,提防著一切可能來到的危險。
半夜時分,它看見有一團灰色的東西順著一條水溝走走停停地移了上來。它緊張地趴在那兒,兩眼緊緊地盯著哪不知是什麼危險的東西,緊張得嗓子眼裡發出「呼呼」 的聲音。等到靠近些時一看,它釋然欣然了。那是一隻兔子,是一隻在夜間出來覓食的兔子。它大喜過望,在金銀灘草原,它是追捕兔子的高手,成功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常常以它的耐力為夥伴們覓得豐盛的獵物。當下毫不猶豫,從山樑上躍下,直朝兔子撲去。
那是一隻成年的兔子。白天它不敢出來覓食,這樺樹灣的所有男人都學甄二爺,人人都造了一根土銃槍,將它的兄弟姐妹們屠殺得所剩無幾,剩下的根本不敢出門覓食。聰明的它白天躲在洞中,夜晚才悄悄地摸到外邊,順著溝溝槽槽尋覓一些果腹的東西。今天剛出門不久,不料禍從天降,突然一個龐然大物朝它撲來。作為弱勢群體一分子的它,只有撒開腿跑的份兒。
兔子的暴發力是很強的,但它是一個短跑健將而不是長跑明星。巴頓是深知這點的。因此它隨在兔子的後邊,風馳電掣般地追擊,追擊了近一千米的時候,它順利地將它捕獲了。它咬住脖子,窒息了兔子後就地享用起來。半年多了,它又一次地享到了這樣鮮嫩多汁的肉食。
吃完後,它舔舔嘴唇,才想起了自己的崗位和職責,急急地返了回來。當它來到主人家莊廓的時候,它發現情況有些異常,在五十米開外就聞到莊廓院子裡有一股酒味飄出來,並且聽到了女主人的哭叫聲。
它心中一驚,低聲吼叫了一聲,悄沒聲息風馳電掣地朝莊廓奔去。
奔到跟前,它看見門口的馬槽上拴著一匹「四蹄踏雲」 、鞍韉鮮亮的駿馬。
那馬看見巴頓,咴咴地鳴叫了一聲,居然橫過身子朝它踢來!巴頓疑惑了一下閃身躲過,徑直撲進門去。
巴頓一眼看見主人土屋的門板外,有一個漢子,正死命地推門。門從裡邊頂死了, 他像發了瘋似的用身子夯、用腳踢, 嘴裡噴著酒氣高聲叫罵。
巴頓毫不猶豫,跳上去一嘴咬住了他的肩膀。咬住後順勢狠命一甩,就將他生生地甩出兩丈開外!
從巴頓咬住他的那一剎那,王區長已然從那聲如驚雷的吼叫聲中知道將他甩出去的是一條藏獒。一條由古喜馬拉雅古犬演化而來,在廣袤祁連山草原、斡爾朵草原以及環湖草原極為常見威猛異常的藏獒!他當下嚇得屁滾尿流,本能地連滾帶爬朝門外爬去。巴頓在甩出他後,隨即轉身撲去,將他壓在身下狠命地撕扯。剎那間王區長血肉橫飛,發出了殺豬一樣的慘叫聲!但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朝門外爬去,好在剛才被巴頓甩到了門口。他爬了幾步就爬出了門。剛爬出門,他的那隻坐騎「四蹄踏雲」 嘶鳴了一聲,本能地護主,雙蹄並起朝巴頓踢來。巴頓的屁股被踢中了,將它踢得滾到了一邊。緊接著,那馬頭一揚,從槽上掙脫韁繩,低著頭豎著鬃護在了王區長的旁邊。
也就在這時,女主人開了門,撲出來抱住了它的頭,帶著哭聲喊:「巴頓、巴頓,停下停下!」 巴頓拼命要去撕扯王區長,一人一犬在門外滾成了一團。
這當兒,嚇壞了的王區長在坐騎的護衛下艱難地爬上了鞍子, 「四蹄踏雲」 立即馱著他落荒而逃。
尕花兒將巴頓牽進土屋,在昏黃的油燈下看見它的屁股被馬蹄鐵的鐵釘劃開了兩道深深的口子,鮮血汩汩而流。她抱著它的脖子哭得軟癱在了地上。它則蹲在地上,似乎什麼事兒也沒發生,只是偶爾偏過頭舔血療傷。
自此以後,它每晚被放開,早上被套上鐵鏈。它也習慣了這種生活。白天躺在太陽底下,完全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慵懶地享受溫暖的陽光,而晚上被解放以後,它則像一個大內衛士,警惕地巡邏著,偵探著一切來自於外部的危險信息。一旦有異常,它便會毫不猶豫挺身而出,將一切敢於臨近主人家的人啊狼啊狗啊攆得屁滾尿流落荒而逃。
一個月後,巴頓的領地已然從尕花兒家的那幅莊廓擴大到整個樺樹灣了。就如不列顛帝國一樣,它的領地的擴大,也是通過鬥爭取得的。大約在它被解放的第三天晚上,它巡邏到主人家旁邊的那條山樑後,仰起脖子叫了兩聲。這時,村西頭也有一個狗在叫,聲音洪亮如古剎鐘聲、清脆如瀑布入澗,聲音里滿含憤怒與威脅。這大概就是樺樹灣狗世界的首領、這塊領地的主人了。早想見識見識這個傢伙了,今日一聽,巴頓欣喜異常,當下便不甘示弱地回叫了兩聲,聲音里滿含不屑與挑釁。
村西頭的狗叫聲沉寂了,但不到一會兒,一群足有二三十條狗的龐大隊伍如旋風般卷到了巴頓所在的這個山樑上。巴頓蹲在那兒,頗有泰山崩於前而眼不眨的氣概,傲然看著一字兒排在它面前卻不敢貿然近前的狗群。
在這群狗中,唯有一條嘴巴和四肢金黃的大黑狗蹲在群狗的後邊,靜靜地看著它。
這就是頭狗了。巴頓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就是讓謝隊長他們遭受重創三個多月沒起身、讓樺樹灣人乃至門源川人聞之色變的藏獒火焰焰。
它們峙著,對峙良久後,火焰焰低吼一聲,前邊的幾條藏獒叫了一聲,朝巴頓撲來,巴頓慨然迎敵,只幾個回合,就將那兩個自不量力的傢伙打得吱哇亂叫,躲到一邊舔血療傷去了。
其他的狗見到這情形,都畏怯地退了退,不敢上前了。
但被那兩隻狗激怒了的巴頓卻不肯了,它跳躍著,越過那些小狗,徑直向火焰焰撲去。它要實施「斬首行動」。
在金銀灘草原,它鋒芒畢露逐漸成為一代獒王,總結起來,是一次又一次地「斬首行動」 的結果。在每次的戰鬥中,它根本不屑於那些跟在頭狗後邊屁顛屁顛狂吠不止的狗們。一上手,它就直接攻擊那些常常先不出手,頗有王者風範地蹲在那兒指揮其他狗上來跟它鬥爭的頭狗。它行動敏捷、下口兇狠,往往在一陣狗毛橫飛中就結束了戰鬥。那些頭狗要麼被它直接殺死,要麼被它殺個落荒而逃直至俯首稱臣。只要征服了頭狗,剩下的那些狗便會成為它忠誠的屬下。
巴頓越過狗群直接撞向火焰焰。火焰焰也發現了它的企圖,兇猛地迎了上來,兩狗相撞,就像兩個打足了氣的皮球碰在了一起,立即彈開了。
在巴頓的回憶中,凡是被它盡力一撞的狗,絕大多數會被撞個四仰八叉的,而今天居然沒能將這傢伙撞翻,自己反而被撞得後退了幾步!它知道今天遇到了真正的對手了。它清楚今天如果被對手打敗,如果自己在戰鬥中發出哀鳴或慘叫聲,或落荒而逃,這些狗們立馬會鬥志昂揚,撲上來將自己撕成碎片的。
二狗在彈開後,立馬又撲在了一起,這次雙方都直接去攻擊對方的要害———脖子!但經驗豐富的火焰焰似乎早就覺察到了這一招,它用身體擋了一下,巧妙地躲過了巴頓的攻擊,自己的那張血盆大口卻一下子就將巴頓的脖子叼住了。
巴頓感到了一陣窒息,它感覺到了火焰焰嘴上的力道如一隻鐵鉗,幾乎讓它喘不過氣來。情急之下它狠命一甩,就甩開了它的嘴,然後轉身一口,就透過火焰焰厚實的毛髮,在火焰焰背上劃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同其他任何嗜血動物一樣,所有的狗在聞到血醒味後便會狂躁不已、興奮不已。而巴頓更是信心大增更加勇猛,一縱一跳撲過去,跟火焰焰打在一起。但它很快發現,火焰焰儘管嘴上力道很大,但根本無法撕開它的皮膚,並且不一會兒它便精疲力竭,只有防禦之能、沒有還手之力了。相反,巴頓則越戰越勇,在一陣狗毛橫飛血肉濺飛中,火焰焰發出哀鳴聲。所有的狗在聽到火焰焰的哀鳴聲後,吼叫著圍上去,頃刻間就將它撕成了碎片。
在群狗攻擊火焰焰的時候,巴頓蹲在一邊舔著嘴唇,半眯著眼睛欣賞著這場慘烈的鬧劇,猶如羅馬貴族在鬥獸場觀看奴隸們在互相殘殺。
第二天早上,所有的樺樹灣人集聚到這片狼藉的戰場,看到火焰焰散落在各處的屍體碎片,痛惜不已。儘管絕大多數樺樹灣人都遭到過火焰焰的攻擊,但它在十幾年狼們肆虐的日日夜夜,憑著自己的英勇無畏、憑著自己的忠誠和無私,保護了他們多少牛羊、給了他們多少安全啊!
牧羊人吳國良捧著火焰焰的屍骸失聲痛哭。多年的牧羊生活中,在與狼、熊甚至豹子的搏鬥中,他與火焰焰結下了父子般的深厚感情,他比疼自己的兒子還疼它,今日想不到讓這驢日的給扯了!哭了幾聲後,吳國良如飛也似的朝家裡跑去。不一會兒,他拿了土銃槍回來了。他要去尕花兒家將巴頓斃了,給他的火焰焰報仇。尕花兒急了,抱住吳國良苦苦央求。這時謝隊長走了過來,厲聲喝道: 「吳國良,你想幹啥?」 吳國良看見謝隊長更是怒不可遏,跳過去一拳打在謝隊長的下巴上,直將謝隊長打出一丈開外, 「都是你這驢日的幹的好事,不然我的火焰焰咋會鬥不過這樣一匹串山狗……」
大家都知道吳國良遷怒謝隊長的原因。那個初夏的晚上,就是被火焰焰扯後半年後的一天晚上,康復不久謝隊長扛著一把圓頭鐵杴路過羊圈。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謝隊長想起那晚的遭遇,氣不打一處來,當下用鋒利的鐵杴,狠命地搗拴在鐵鏈里兀自吼叫奔撲的火焰焰的嘴,直將火焰焰滿嘴的牙敲得一乾二淨。
也正因為如此,正當壯年、戰鬥經驗豐富的火焰焰敗給了巴頓。
當下被吳國良打得眼冒金花的謝隊長更是怒火中燒,你驢日的竟敢打我,打我一隊之長!他跳起來,撿了塊石頭盡直朝吳國良撲去,不待眾人勸阻,二人已糾纏在一起,只幾下二人便頭破血流。
眾人擁上來,硬生生地拉開了。二人兀自如拴在鐵鏈上的兩隻藏獒,向對方奔撲。
滅了火焰焰後,巴頓自然地晉升為這一地區的獒王。
成了獒王的巴頓盡職盡責護衛領地。但這種日子是平淡而平庸的。它更渴望戰鬥,渴望與它與生俱來的敵人———狼的戰鬥!
這個時機終於來了。在這個鞭炮聲噼啪作響的初春凌晨,它居然聽到了它熟悉的狼的嚎叫聲,它怎能不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