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2024-06-12 04:46:19 作者: 祁連山

  一條藏獒,那晚讓他們那麼多人全力以赴都大敗而歸,今日面對這麼一群比火焰焰還壯碩還兇猛的草原藏獒,看來只有死路一條了!謝隊長在提起兩隻馬鐙的時候心如死灰。他知道不消一頓飯的工夫,他就是供那些翱翔於藍天之上金翅大雕的一頓美餐,一頓被狗們撕成碎片可直接食用的美餐!

  在藏獒群離他十幾步遠的時候,他聽見活佛高聲喊道: 「加吉、加吉……」 他用藏語喝叫的那條叫加吉的頭狗,也就是獒王。

  

  但加吉顯然對這個在衣著裝束上與它們所熟悉的藏族牧民或寺院的和尚喇嘛迥然不同的漢人懷有深深的敵意,不顧蒼央活佛的吆喝,仍全力撲奔。

  活佛看見這狗們今天居然不聽他的話,大驚失色之餘,朝遠處騎在馬上驚恐不安的謝隊長喊道:「趕緊下馬,趴在地上別動……」 活佛是用漢語喊的,且聲如宏鍾。謝隊長聽明白了,他不再猶豫,趕緊滾下馬來,手抱著頭,像那些在寺院前面磕長頭的佛教信徒似的趴在了地上。

  加吉出於守家護院的職責和對主人的無限忠誠,使它本能地對臨近寺院的除了牛羊以外的一切動物懷有深深的敵意,即便是來自於別的地方的同類,它也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給以致命的攻擊,直到它們夾著尾巴落荒而逃,直至以後見了它俯首帖耳、俯首稱臣甘願為它驅使為止,何況是一個人,一個有著陌生面孔和陌生氣味的人!這人說不定會給它們棲息的寺院和喇嘛們帶來危險。

  它本想將他團團圍住後,叫那些新兵蛋子們發動攻擊,藉此練練它部下的膽量和技法,讓新一代藏獒們儘快成長起來。同小狼王一樣,這也是作為一代獒王的加吉無法旁貸的神聖職責。

  但剛到跟前,那人卻滾下馬鞍,趴在地上不動了。加吉一個急剎車停下來疑惑不解。本來兩軍對壘,戰鼓已擂、軍號已吹,衝鋒已發起,可對方突然偃旗息鼓俯首稱降了,這讓它不知所措。如果他拼命抵抗,獒王會很紳士地跟他決鬥一番;如果他丟盔棄甲落荒而逃,它同樣會宜將餘勇追窮寇,指揮屬下追他個屁滾尿流。而今天敵人卻突然毫不設防也毫不逃跑,突然趴在地上不動了,這讓它茫然讓他驚驚愕。

  藏獒是從來不攻擊放棄抵抗的人的,特別不會攻擊沒有攻擊能力的婦女和兒童。有經驗的牧人遇見藏獒遭到藏獒攻擊時,會常常蹲下來或趴下來,免遭劫難。

  加吉不攻擊且不發命令攻擊,也令藏獒們不知所措。它們追到謝隊長面前後,看著獒王,先是打著圈兒吱吱鳴叫,然後齊刷刷地站住,蹲坐在那兒,好奇地看著這個趴在地上瑟瑟如秋風中的勾頭草一樣的人,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汪汪叫著,仿佛交流看法。但它們分明聞見了人類那特有的尿騷味從這個人身上瀰漫開來。

  這時,蒼央活佛和和尚們已然趕了過來。加吉趴在地上,雙耳抿著,吱吱唔唔地叫著似乎有些撒嬌的意思。

  蒼央活佛將謝隊長從草叢中拉起來時,謝隊長臉色蠟黃沒有一點血色,雙手冰涼渾身發抖尿灑了一褲子。

  小和尚們用袈裟捂住嘴竊竊私笑。

  「謝阿吾,巧代冒!」 活佛單手豎起胸前,向他問好。

  「代冒代冒!」 謝隊長一面答禮一面心裡想: 「代冒個屁,險些被你的這些狗吃了,還代冒呢!」 嘴上兀自答謝: 「刮真切、刮真切,實話刮真切……」

  老友相見分外親熱,喝過了酥油茶拌過了糌粑吃過了手抓羊肉,謝隊長說明了來意。謝隊長知道蒼央活佛在西藏、甘肅等地許多著名寺院學習深造過,並通過辯經還取得過很高的佛學學位,佛學造詣很高。在他的眼中,世間萬物已然無色無相,他對世間萬物萬事從來不說「不」 字,認為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就算是錯誤的也肯定有錯誤的道理……

  今日見佛爺沉吟,出於對他的敬重和信任,謝隊長便一骨腦兒將尋找好狗的原因給佛爺和盤托出。「佛爺,你看這實在沒辦法,只好來求你了,你看中不中?」

  佛爺低聲念了一聲佛,用藏語連聲說: 「罪過、罪過…… 中、中!你看要那條,你自己挑!」 他指著寺院裡趴在草灘上狗群說。

  「我那敢挑啊,你給我一條好了!」

  「這樣吧,你就要那條叫『巴頓』 的吧!它是獒王加吉的嫡親後代,可以說是一條純正血統的藏獒了…… 不過我倆可說好了,你可不能慢待它啊!」

  「那是,那是……」

  第二天,謝隊長用一根木棒並著鐵鏈將巴頓帶了回來。帶回來後徑直牽到了尕花兒家的土院裡: 「這是生產隊的牧羊狗,你給我養好了。每天給你三分工分的報酬,狗料從生產隊的倉庫里掛!」 謝隊長虎著臉,丟下一句話後轉身離去了。

  巴頓在這冬日的凌晨又一次聽到了狼的嚎叫聲,它為此興奮不已,就像一個馳騁疆場的將軍又聽到了邊關鼓角。它的血液里流淌的原本是自由和戰鬥的血液,如今卻被栓在這個小小的院落里,失去了自由。失去自由的日子是痛苦的,在那廣袤的金銀灘草原上,它的童年是自由而快樂、幸福而愉快的。

  在那水草豐美的金銀灘草原,它納阿尼瑪卿雪山靈氣、集金銀灘草原之精華,在母腹中孕育成一匹天地間靈異的神犬時,活佛曾精心照料它的母親,從牙縫裡擠出一些肉來增加它的營養,同時也為它們出生後的生計而憂心忡忡。它當然不知道,在那饑饉之年,就是身為佛爺在當地頗受尊重的蒼央活佛(雖然那時活佛已成為牧民,但在當地民眾的心目中,他仍然是寬厚仁慈、知識淵博、德高望重的活佛) 日子同樣不好過。

  終於有一天,它同它的兄弟姐妹九個一股腦兒來到了世間。活佛當時看見在草叢中吱吱哇哇的九隻小狗時,既欣喜又憐惜,在高興中夾雜著憂戚和痛苦。自古有「九犬有一獒」 的說法,今天這匹壯碩的母獒生的剛好是九隻,這裡邊肯定有一隻是非同尋常的狗,有一匹日後能馳騁草原、雄霸草原的藏獒!但這裡邊到底是那一隻呢?如果假以時日,待這些小狗們長成兩歲大時,在這些傢伙撲殺獵物,同虎豹豺狼狼搏鬥中自然會甄別出來。可惜現在是饑饉之年,養活這九隻藏獒是根本不可能的。

  三天後,活佛來到狗窩前,看著九個已然睜開眼睛卻在嗷嗷待哺吱哇亂叫的小狗,無限憐惜地用手撫摸它們柔軟而光滑的軀體。良久後,他逐一掰開小狗們的眼睛和嘴巴細細查看,並攥住它們腦後的一綹毛逐一檢驗。其他兄弟姐妹們在提起來的時候都痛得吱吱地叫了起來,唯有一隻睜開眼看了看不出聲。

  「就是它了!」 活佛心中說,然後將其他八隻小狗一股腦兒送給了附近的一戶較為富裕的牧民,求他們用牛奶好生餵養,養活幾隻算幾隻。

  從此以後,巴頓就獨享母親充沛的奶水,茁壯成長起來。在它兩個月大的時候,它已然本能地對陌生人發動攻擊,已然能夠跟著父輩們在漆黑的夜裡同那些狼群戰鬥了。草原是廣袤而又寬厚、博大的,如同生活在草原上人們的胸懷,人們並沒有因為它富有攻擊性而將它用鐵鏈子拴起來。

  他們才不怕它這細口嫩牙的小狗呢!

  一直到兩歲,到那個殘陽如血、秋風蕭瑟的傍晚,那個騎一匹「青海驄」 的漢子來到它家的以前的日子裡,它是自由而快樂、幸福而愉快的。白天,它同它的小夥伴們如馳騁在江湖的武士,在草原深處撲殺野兔、獾豬甚至設計擒拿土撥鼠,在草原上擺開盛宴,大肆饕餮滿足身體快速成長的需求。那個夏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它似乎每晚都能聽見自己身體裡細胞噼啪作響的聲音,猶如莊稼拔節。夜晚,它跟著那些大狗巡邏在活佛家圈窩的周圍,在方圓幾里的山頭上站崗放哨,同那些膽敢來犯的狼群進行殊死的戰鬥,來鍛鍊它的肌體和膽量,來積累它的戰鬥經驗。

  而那個夜晚,主人的帳房裡來了一個裝束和氣味不同的陌生人。它有幾次想撲進帳房,將這可能危及主人安全的傢伙撕碎,均被主人狠狠地呵斥了出來。不唯如此,那晚,主人將一條粗大的鐵鏈子套在它的頭上,拴在了一根木樁上。那晚它叫喊啊跳啊,掙扎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時,它幾乎有些精疲力竭了。

  更為可怕的是,就是那天,它被那個陌生人拴在馬鞍上,並用一根長木棍頂住脖子,拖著拉著一直朝它陌生的西北方向走去。它掙扎著嗚咽著悲鳴著,趔趔趄趄地來到了高山聳立、林木葳蕤的樺樹灣,來到了這個有位漂亮女主人的農家小院。

  它習慣不了被拴在木樁上方圓不足一丈的天地的生活,更適應不了這青稞面燙成的飯食。跟它在金銀灘草原上自由馳騁,每天大塊吃肉的生活相比,簡直從天堂掉到了地獄。起初,它看見陌生人,包括女主人,都狠命地撲咬,恨不得將這些委屈全部發泄在這些傢伙的身上。但過了十多天,它已然瘦得皮包骨了,也沒有力氣發威了。在這十多天裡,女主人每日三餐,將細青稞面煮熟了,端到它鐵鏈夠著的半徑之外,用木棍遠遠地送過來,看見它不吃,又用木棍勾回去,熱好了又送過來,眼睛裡充滿憐惜與慈愛。有天它餓得兩眼發花兩腿發顫實在受不了時,它從她推過來的飯食中聞到了一絲肉香。這久違了的肉香讓轆轆飢腸劇烈翻動起來,甚至有了一種疼痛的感覺。它站起身,趨身上前試探著聞了聞後又用舌頭試探性舔了舔,發現這飯食倒也有一股甜絲絲的馨香。於是它放鬆了警戒,敞開肚皮頃刻間將一木盆飯食風捲殘雲吃了個精光。

  那天,女主人站在遠遠的,靜靜地看著它,看見它將飯食吃下去後,竟然高興得手舞足蹈,「它吃了,它開始吃飯了……」 她高興得對剛進門來的男主人喊道,並抱著他跳起來,猶如一個調皮的孩子。

  在它意識到這就是它的新家,意識到今後,也許一生將要生活在這個地方時,它就隨遇而安了。它在熟悉、適應這裡的環境,開始享用主人那還不太合口味的飯食。吃飽了喝足了,就躺在溫熱的土地上睡覺。它秉承了祖先藏獒們的秉性,性格沉穩剛毅,從來不會像其他種類的狗有個風吹草動便狂躁吠叫。只有在家裡來了生人後,他才會毫不猶豫地跳起來,發出聲勢浩大的撲咬。常常將鐵鏈拽扯得嘣嘣作響,木樁搖搖欲折,連堅實的地皮都在抖動。

  一個月後,它已經熟悉了男女主人,每當看見他們進來,心情好的時候會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搖搖尾巴表示歡迎;心情不好時候只是抬起頭愛理不理地看一看,繼續睡它的大覺。慢慢地,女主人敢近前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撫摸它厚實的皮毛,慢慢地,它能聽懂主人的命令,後來甚至能夠心領神會主人的每一個暗示和眼神。

  有一天,那個曾把它牽到這兒來的人———謝隊長突然來到這個土院。它一看見他氣就不打一處來,跳起來撲過去,但鐵鏈拽住它,使它像人似的一下又一下地立起來。「啊喲喲!」 謝隊長嚇得藏到了男主人甄二爺的身後,「這狗日的長這麼大了啊?」 隨即炫耀似的說: 「你瞧這狗日的這身段,這毛皮,金黃油亮,這要是人啊,是個攢勁得叫姑娘們丟了魂兒的尕小伙兒!我敢打賭!」

  「呵呵……」 甄二爺站在一旁傻笑。

  「這傢伙認你們了嗎?」 謝隊長問。如果這樣一匹桀驁不馴的藏獒不認主人,一旦失控,那將無人駕馭得了,無異於一枚漂蕩在淺海中的水雷,誰碰上准倒霉。

  「認了認了,都認我倆了…… 」 甄二爺說: 「它跟我媳婦關係更好呢!」 說著轉身對尕花兒說「你過去給謝隊長看看……」 他的意思是藉此機會向謝隊長匯報匯報,他一家是如何精心照料生產隊的牧羊狗的,既沒辜負那三分工分,又沒挪了巴頓的口糧餵自家的雞啊豬啊什麼的。

  尕花兒走過去,用手拍打撲咬謝隊長的巴頓,見它不理會,索性抱住它的頭,生生地壓在地上!巴頓不甘屈服,從尕花兒腋下伸出嘴巴,兀自對謝隊長呲牙咧嘴,虎虎吼叫,似乎在警告。那聲音雄渾深厚,如同來自地底下的驚雷,令謝隊長毛骨悚然。

  「好!好……」 謝隊長躲在甄二爺身後快步向屋內走,邊走邊對尕花兒說: 「看來那每天的三分工分沒白給你!年終評勞動模範時,我得考慮考慮你……」

  在屋裡喝了兩碗茯茶後,謝隊長咚咚作響的心方才平息下來。平息下來的謝隊長這才拿出旱杆煙邊抽邊說: 「有這麼個事兒我給你說一下,區里成立了一個伐木隊,本來王區長點名要你到伐木隊去伐木的,我一直拖著沒讓你去……考慮到社裡糧食不夠,我決定派你去打獵……你看中不中?」

  前幾天,謝隊長到區里開會,王區長又問那個神槍手、剿匪英雄是不是被派到伐木隊去了,他支吾了半天說最近生產隊活兒忙得他焦頭爛額,把您交代的這事兒給忘了。王區長勃然大怒,狠狠地批評了他。謝隊長知道小腿扭不過大腿,看來這次只好讓甄二爺出門搞副業去了。但他知道王區長對尕花兒不懷好意,怕他到了由王區長控制的伐木隊,會有什麼閃失。這小子點名叫甄二爺去,肯定沒安什麼好心,憑他的德性,什麼事做不出來?如果有一天來個通知,說甄二爺伐木時被砸死了因公殉職,到底誰是罪魁禍首?但叫這麼一個壯小伙子抱著媳婦的尻蛋子不出門,無論如何也是說不過去的。因此他苦思冥想後,想出了這麼個幾全其美的法兒來,一是讓甄二爺躲過王區長的黑手,二來對王區長也有個交代,三是給生產隊弄一些肉食。

  「我不去!」 甄二爺梗著脖子說。

  「你驢日的說啥?你不去?」 謝隊長的權威遭到了挑戰,氣得跳了起來。「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謝隊長將旱菸杆磕的啪啪直響。

  「不去,你看……」

  「哼,你有給我去的時候!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謝隊長氣哼哼地罵著, 「不去了明天你也不用幹活了,就在家給我待著!老子從今而後不給你派活,明年你驢日的喝西北風去!」

  「我去我去!」 甄二爺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這年頭隊長權力比毛主席大,剛才只不過跟謝隊長開玩笑。

  他一天也不敢耽擱,第二天就收拾行李進山打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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