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2024-06-12 04:46:17
作者: 祁連山
在群狗狂吠的時候,尕花兒家那條名叫「巴頓」的藏獒拖著嘩啦啦作響的鐵鏈,聳動著耳朵,低聲嘶鳴。
這是一條純種的藏獒,是謝隊長弄來送給尕花兒的。
在食堂還沒解散,大家餓得一塌糊塗的那年夏天,王區長騎著一匹叫「四蹄騰雲」 的駿馬來到了樺樹灣,說是檢查村里工作。這馬渾身烏紅,四蹄卻是白的,跑起來遠遠看去猶如騰去駕霧一般,故名之。是純正的「青海驄」 血統,是王區長憑著權勢在整個門源川千挑萬選後選就的良騎。
王區長在謝隊長家門前還未下馬,謝隊長就忙不迭地迎了出來,從王區長手中接過馬韁繩遞給路過的一個社員, 「去,把王區長的馬拉到飼養院,告訴飼養員用精料餵好!」
「進屋,進屋,王區長!」 謝隊長讓道。
「老謝,你就甭客氣,你還是前邊擋狗引路吧!」 王區長大度地說。
「你先走,你先走……」 謝隊長想不到王區長會突然駕臨樺樹灣,要知道像他這樣的大官是幾年也不到這窮鄉僻壤來一次的。今日不知哪股風將這等貴客給吹來了,所以他緊張得有些出汗了, 「我放了一輩子牲口,在牲口後邊走慣了的……」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王區長突然大怒,惡狠狠地罵道。
謝隊長好大一會兒才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但到此時,他只好將計就計,繼續裝傻。「進屋進屋,王區長……」
王區長走進院子時,謝隊長家的那條狗狂吠起來。謝隊長走過去踢了一腳, 「媽媽的,真是狗眼不識金鑲玉,這是王區長你不認得?王區長你也敢扯?」 那狗被踢痛了,吱吱叫著鑽進了狗窩。
王區長也不把自個當外人,徑直走進謝隊長家,將那雙在樺樹灣人看來希奇貴重的軍用黃翻毛皮鞋脫下來,立在炕邊,徑直上了炕,並端端地升在了炕的中軸線上。
謝隊長的老伴趕緊跑到集體食堂,烙了幾張「掃雞毛」 油餅。這是門源川的名吃,一般在來了尊貴的客人後才做的。做法比較簡單,就是將青稞面擀成薄如蟬翼的薄餅,放在平底鍋中,用溫火烙,上面用雞毛蘸上菜籽油均勻地抹一遍就成了。還有一種叫「狗澆尿」 的餅子,只不過比較厚,上面的油不是用雞毛抹,而是將油像狗撒尿似的澆上去,故名之。又燒了一壺糊墩墩的氂牛奶茶,端上炕來。
王區長吃著油餅,喝著奶茶,漫不經心地問著樺樹灣莊稼的收成,公糧的收繳情況等。謝隊長老倆口望著油餅和奶茶,肚子打雷一般響個不停,哈拉子幾乎要流出來了。王區長也不謙讓,自顧細嚼慢咽,吃飽了喝足了,打個飽嗝問:「那個叫尕花兒的媳婦是你們大隊哪個生產隊的?」
「哪個尕花兒呀?我咋不知道?」 謝隊長一聽之下便恍然大悟,心中暗暗叫苦。敢情這小子奔這尕媳婦來的?他知道這王區長別無愛好,唯獨愛好被這祁連山雪水滋養的面如桃花肌如冬雪的大姑娘尕媳婦。
「謝隊長,你裝啥糊塗啊?你知道我指的是那個尕花兒……」 王區長明顯地不高興。
謝隊長心裡一下子涼了下去。他知道被王區長瞅下的尕媳婦大姑娘是孫猴子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的。據說他前年的時候瞅下了一個尕媳婦,三番五次的騷擾,卻遭到了那尕媳婦的嚴厲拒絕。有一天晚上,他騎著「四蹄蹬雲」 到那尕媳婦家,直接對那媳婦的公婆說: 「我今晚要你們的尕媳婦兒!」 那公婆無地自容但又無可奈何說: 「如果尕媳婦願意, 你就去吧!」
那晚,老兩口蹲在炕上暗自垂淚,眼看著王區長在砸兒媳婦的門。好在兒媳婦住的土坯房結實,那門被頂了個牢實,王區長折騰了一夜也沒弄開門。天麻麻亮時,他騎著馬恨恨地離開了。但到中午時分,生產隊隊長召集全隊社員召開緊急會議,說是召開批鬥大會。那尕媳婦趕到會場時,看見自己的男人———那個早被王區長派遣到外邊伐木的丈夫被幾個荷槍實彈的民兵五花大綁地捆成了一個毛蛋蛋,男人冷汗涔涔渾身哆嗦,顯然胳膊已經捆折了。
而王區長則坐在一張椅子上,等待著大會開始。媳婦撲上台子,抱著男人痛不欲生。她痛痛快快抱著男人哭了一場後,擦乾了淚,將那條大紅的頭巾包在頭上,徑直走到王區長的跟前說: 「王區長,我答應你,只求你放了我男人……」
看著尕媳婦在紅頭巾的映襯下嬌妍欲滴的面寵,看著她梨花帶雨楚楚動人的模樣,王區長的腿都軟了,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獰笑。他當下宣布,會先不開了,待調查核實後再開。
那天下午,他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模大樣地走進了尕媳婦的土屋。當眾宣布尕媳婦男人無罪的那天下午,尕媳婦便縱身跳進了波濤滾滾的浩門河。
據說那尕媳婦跳進門源河的剎那間,天空突然陰雲密布,雷鳴電閃,那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浩門河泛著黑紅的波濤,咆哮澎湃,讓所有的門源川人心驚膽戰,幾夜都沒有睡一個安生的覺。
難道讓尕花兒重蹈那尕媳婦的覆轍嗎?不,絕不!謝隊長在心裡對自己說。他緊蹙眉頭,搜腸刮肚尋求應對之策。
「就是那個很好看的尕媳婦呀!」 王區長提醒。
「哦,是她呀?」 他似乎恍然大悟, 「你說的是那個神槍手甄二爺的媳婦啊?她就是我們隊的!」
「哪個神槍手甄二爺?」 王區長有些吃驚。他當然知道甄二爺,他只是想證實一下。
「就是那個被縣上評為剿匪英雄的甄二爺呀!槍打得很準的,打眉毛不著眼睛的,那年……」
「好了好了,知道他!」 王區長不耐煩地擺擺手, 「他這陣子幹啥,一直在家啊?」
「是啊,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他領著民兵突擊隊拔草、施肥侍弄莊稼,他能閒得了?」
「為啥不派他出去搞副業呢?」 王區長斥責, 「這幾天就將他派出去清山!區里要組成一個伐木隊,到哇里瑪山後去伐木,這次你就派他去!」王區長以不容質疑的口氣說。
「好的好的!」 謝隊長忙不迭地說。
王區長走後,謝隊長蹲在炕沿上, 「吧嗒吧嗒」 地抽旱菸,直到旁邊土爐上堆滿了菸灰後,才匆匆收拾了點東西出門而去。他跑到飼養院,將那匹生產隊最好的黑兒馬牽出來,備上鞍薦飛馳而去。
他涉過門源河,翻過達坂山,朝青海湖北岸那片廣袤的金銀灘草原馳去。那兒原先有一座環湖很著名的帳房寺院,寺院的蒼央活佛是他童年時候的夥伴更藏。那時候,他們一塊在樺樹灣里掏鳥窩割牛草糜牛犢,似乎也沒看出他就是那座寺院活佛十三世的轉世靈童。只是有一點似乎與常人有所不同,那就是在他家堂屋裡、放牧的帳房裡,平時放置佛龕的地方被小小的他收拾非常乾淨,一天幹完活或者同夥們玩耍後,他必然會淨身焚香,畢恭畢敬地磕拜佛像。但這在藏族人家的孩子而言,也是很正常的,似乎沒有什麼特別靈異之處。只到有一天,也就是他十二歲的那年吧?樺樹灣里突然來一群紅衣喇嘛,將他認定為活佛,接他到青海湖北岸的寺院裡當活佛去了。
據說,寺院在尋找活佛轉世靈童時頗費了一番周折的。他們在藏東草原環湖地區乃至祁連山麓尋訪了足有五年。五年來,寺院的主持喇嘛求籤問卦,跋山涉水,幾乎踏遍了這些地方的每一個村莊每一條山溝,但轉世靈童依然杳如黃鶴。無奈之下,寺院派人到西藏的一個什麼大寺去問卦,那寺院佛爺佛位很高,自然法力也很大,卜了一卦後說: 「你們帶上佛爺生前用過東西,一直朝西北方向走,涉過一條河到一個金黃色花盛開、林木繁茂的地方,佛爺的靈童自然會叫你們: 『你們在哪兒尋找呀,我在這兒呢!』 這自然就是蒼央佛爺的十三世轉世靈童了!」
寺院的主持喇嘛們按照佛爺的旨意,一直往西北方向尋找。他們翻過白雪皚皚的達坂山,果然看見了在七月的陽光下波光粼粼、洶湧澎湃的浩門河,然後是一望無際肆意蔓延的金黃色的油菜花。在油菜花的邊緣便是繁茂的祁連山叢林。他們在這些座落在花海與叢林的村莊裡挨個兒尋訪。
那一天,他們浩浩蕩蕩地尋訪到樺樹灣時,突然聽到有聲音喊:「你們在哪兒尋找啊,我在這兒呢!」 主持喇嘛們抬頭一看,看到有個孩子站在高高的莊廓院牆上喊。主持喇嘛們立馬激動得熱淚盈眶渾身戰慄,齊刷刷地跪下來,雙手合十,高聲念佛。說來也怪,之後更藏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帶來的佛珠、飯盂等蒼央十二世活佛用過的東西。
更藏被尋訪為轉世靈童,不久坐床成為活佛後的日子裡,人們津津樂道其神秘和怪異。但他和他們那些一塊兒玩的同夥們都清楚,更藏那天是喊他們的而不是喊尋訪他的那些喇嘛們的。那天,他們一幫子小夥伴們在捉迷藏,說定了更藏藏好後大家尋找他。小夥伴們捂住了眼睛一會兒開始尋找更藏,尋找遍了所有的角角落落,包括糧食屯子酸菜缸,牛圈羊圈,就連那些裝炒麵的「科什加」 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見。就在大家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忽然聽到更藏在頭頂喊: 「你們在哪兒尋找啊,我在這兒呢!」 原來這傢伙格外聰明,知道這些小夥伴肯定會翻遍地下的每一個角落的,於是一反常規,乾脆爬上高高的院牆。他看著小夥伴們在地下抓瞎時,忍不住喊了出來。
童年的友誼是最令人難忘的,也是最純真最牢固的。更藏成為蒼央活佛後的幾十年時間裡,與謝隊長他們兒時的夥伴們一直保持著親密的關係。謝隊長們常常去拜訪他,同時也布施他同他的寺院。一旦有個病頭災難的,也常常去他那裡求籤問卦禳災消難。
謝隊長是在初秋八月的一個夕陽西下的日子裡到達寺院的。初秋八月是金銀灘草原最美的季節。謝隊長翻過南達坂的雪峰後,就看見如茵的綠草如一條碩大無比的厚實的綠地毯,鋪向波光粼粼的青海湖,鋪向天邊那廣袤的天峻草原、藏東草原,那綠讓人心悸讓人心疼。在謝隊長的心目中,祁連山腳下的斡爾朵草原是最美的,想不到這個同樣被祁連山的冰川潤澤和青海湖的湖水庇護的金銀灘草原比它還美。在這條綠毯子中間有好多條清澈見底的小河蜿蜒逶迤潺潺流淌,宛如穿梭於綠地毯上的銀線,讓草原平添了幾分嫵媚幾分靈動。在小溪旁邊在草原深處,藏族蒙古族的一頂頂黑牛毛帳房星星點點綴在其間。夕陽下,從帳房頂上揭開的「卡茶」里,飄出了淡藍色的炊煙,裊裊婷婷,飄搖漫漶,如霧似紗。同時,飄出的還有手抓羊肉和酥油奶茶的濃香!帳房旁邊,大都有三至五隻被粗重的鐵鏈拴在柏木樁上的牛犢大的藏獒。那些藏獒看見謝隊長後狠命地撲咬,儘管離得很遠,謝隊長似乎感到了地皮的顫動,讓他心驚膽戰雙腿發顫!
而在離帳房不遠的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湮沒在沒膝的牧草中,時隱時現,如漂浮在天上的白雲。夾雜在牛群羊群中的,還有野生的成群的黃羊(普氏原羚)、藏羚羊等等野生動物,甚至有壯碩無比的野氂牛混進牧民的氂牛群中尋花問柳。謝隊長看見一個小伙子在山坡上用牛毛編制的「炮兒」 (投石器) 追趕一頭體重足有兩千斤的野公氂牛。這傢伙不但裹挾了他家的一群母氂牛,使他家不能正常按時節拔牛毛,擠牛奶了。更讓他一家氣惱的是,這傢伙使他家的牛群變成了桀驁不遜的野牛,使他家居然失去了對牛群的控制。
至於那些兔子啊獾豬啊野雞啊之類的小東西,不時地從他的腳下跳起來,躲避性地逃到一邊去了。而那些棲息於山坡上的哈拉,冷不丁地看見謝隊長,便「嗶流光光」 地叫一聲,拖著肥壯的身軀迅速地鑽進附近的「耍洞」 中。
這一切讓謝隊長感受到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其樂融融的幸福。
他會心地笑了。他想起了在祁連山麓他近距離相遇的那隻母哈拉。那隻讓他的尕隊長如秋後的蛇頭一般火辣辣豎起來的哈拉了。夕陽下流光溢彩、豐富靈動如夢幻般的金銀灘草原讓他的內心一片澄明和寧靜。他放開韁繩,信馬由韁。
翻過兩座小山丘後,蒼央寺院便一覽無餘地呈現在他面前了。
這是一座很大的帳房寺院,那個厚實的黑牛毛帳房足足占了一畝大的草場。帳房壁上繡滿了各色吉祥圖案,頂上經幡飄揚。整個寺院在傍晚的靜謐中顯得格外肅穆和神聖。
看見大寺,謝隊長心中一陣欣喜。他知道他馬上就要見到他兒時的夥伴如今的蒼央活佛了。就在他打馬想快速趕上前去時,突然出現的一幕讓他魂飛魄散!
一群藏獒,一群足有三十匹的藏獒,突然從帳房旁邊躍去,發出驚雷般的吼叫聲,如錢塘江的潮水,洶湧澎湃地朝他湧來!夕陽下,那些藏獒披著緞子光澤的長毛,如虎如獅,在草叢中跳躍如飛,白森森的牙齒如劍陣刀叢,讓謝隊長的脊樑里注入了一罐冰水,透心地涼了下來!
謝隊長的坐騎是一匹在樺樹灣一等一的黑兒馬。它生在草原長在草原,對於藏獒是司空見慣的,可今天的陣勢讓它也大吃一驚!它驚恐地後退了一步,在原地尥了一個蹶子,險些將背上的謝隊長給掀下來!
但它馬上意識到了失態。作為一匹在祁連山麓虎狼豺狼豹窩裡成長起來的「青海驄」 良馬,而且底下未割掉的兒馬子,面對狼群瞎熊,它們都能堅起如針的鬃毛挺身護衛,都能保一群馬安然無恙。而今,面對一群根本不會傷害自己但會傷害主人的藏獒,它的失態實在有失名馬尊嚴!
馬、牛以及羊等這類家養的動物和藏獒歷來是被保護與保護的關係,他們一直和睦相處互不侵犯,甚至在面對強大敵人的時候能夠精誠團結,共同禦敵。但今天,這些藏獒奔擁而來是要傷害自己的主人。此時此刻,保護主人是它義不容辭的責任,它只好豎鬃揚脖,將兩隻鐵蹄對準了相濡以沫的朋友。
謝隊長看見黑兒馬嚴陣以待,立馬鎮定下來,順勢將兩隻鐵鐙提在手裡。這是遊牧民族千百年來總結出來的經驗,既便是遇到狼、豹子之類的兇猛野獸,危機之中騰出鐙來居高臨下禦敵實在是上上之策。
實際上,在謝隊長的大半生中,不止一次地受到各種狗的攻擊,也在不斷的人狗大戰中總結出了許多實戰經驗。比如要首先制服頭狗,要打擊狗的兩隻前爪,要巧妙地躲避狗的首次攻擊等。這些辦法對付一般的狗,就是那些狼狗也一樣百試不爽,但對於藏獒,情形則大不相同了。
記得前年冬天的一個晚上,謝隊長去一個親戚家串門。農村冬日的夜晚是漫長而寂寞的,他倆三國長楊家短地聊天———在樺樹灣乃至整個門源川,農閒時農人們聚在一起往往就聊封神、侃三國里的故事,誰知道的多誰就最榮耀。照樺樹灣人的話說,他能喧大傳哩———聊著聊著,二人喝了兩瓶自家釀的青稞酩餾兒酒後,他打算回家。
「甭走了吧, 謝姨夫…… 」 那親戚也知道路途的艱險, 苦苦相勸,「今天就住在我家,家裡又不是住不下……」
「不,不,有要緊事兒辦哩!」 謝隊長執意要走。實際他也沒有大事,只是喝了酒後尕隊長逼他走。那時節,鄉村里沒有電視,甚至連收音機也沒有,人們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男人女人一次又一次地上演那永恆而新鮮的遊戲,度過那漫長的冬夜。
「一定要走的話,就把這捆榔頭把帶上吧,———過幾天打灰要用的!」那時節沒有化肥,種莊稼全靠燒野灰做肥料。這是一個很繁重的活,其中一道工序是要將燒過的土坎坷用木榔頭敲碎碾細。因為要十分用力才能將土塊打碎碾細,因此榔頭把都是用祁連山里最柔韌的皂角木充當的。每年這個時候,農人們便會到山裡精心挑選一些粗細如孩子胳膊、長約八九尺的皂角木放在溫火中燙得柔韌了備用。
謝隊長謝過了,就夾了那捆皂角棍上路了。他想一來這些棍過段時間要用,二來他所經過的幾個生產隊都養著藏獒,而且這陣子狼們隨著羊已然來到這裡,所以一到晚上牧人們幾乎將所有的藏獒都放開了,一旦遭到藏獒的攻擊,這些皂角棍正好可以用來防身。
一路上還好,因為他遠遠地繞開那些村莊行走。到樺樹灣時,他的膽子大了起來,不但放鬆了警惕,而且還小聲自娛自樂地哼起了「花兒」:
「唐三藏西天取了個經,
蓮花山出下的聖人;
陽世的骨頭陰間的筋,
指甲兒連肉的我們……」
他最後的「我們」 那高音還沒拉上去,就聽得村西頭如獅吼般的「汪汪」 聲一路而來。謝隊長一聽那洪亮古剎鐘聲、清脆如瀑布入澗的聲音,立馬就判斷出這是樺樹灣那條有金黃色嘴巴的「火焰焰」 的大藏獒了!
「媽呀,媽呀……」 謝隊長太知道自己生產隊的這隻藏獒了。正當壯年對什麼都不服的謝隊長立馬出了一身冷汗,轉身朝附近一戶人家跑去,用盡全力去推那家的大門,但那門卻紋絲不動。院門從裡邊用門槓頂得硬硬的。本來以他壯如馱牛的身軀和力道,一般的門遇到便如摧枯拉朽,但樺樹灣歷來頗受土匪騷擾,其院牆為十八板的高牆,門乃用祁連山松柏打造,再包以鐵邊,厚實、牢固無比。謝隊長在推門的同時,大喊「開門啊!」 但此時已至深夜,主人睡得屁眼裡連脈都沒有了,誰還趕來給他開門?
謝隊長只好返身尋找新的躲避地。驀然間看見有一輛大車停在那兒,他趕緊爬到了車底下想躲藏起來。但一想「火焰焰」 的夜間的視覺和嗅覺是何等敏銳,藏在車底下,它撲進來,連躲避和阻擋的辦法都沒有,生生會被它撕成碎片的,於是他又趕緊爬了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火焰焰已然如一股旋風,在星光下帶著一股冷風撲到了他面前!這傢伙果然狠毒,從三米開外縱身跳起,一張大嘴直朝足有一米八個頭的謝隊長的脖子咬來。謝隊長一偏頭,它「嚓」 地咬住了他的肩膀,並一撞一甩頭,「嘩」 一聲,謝隊長老羊皮襖的一片憑空給撕了去,並將他凌空提起來,直摔出兩丈開外!
此時的謝隊長也怒火中燒,也沉著下來了。他知道今晚不跟這狗日的拼命,說不定不到一頓飯的工夫自己就成了一堆肉渣。他在摔倒滾動之際,急中生智,順勢將身上穿的老羊皮襖脫了下來。
火焰焰將他摔倒後,它碩大的身軀轉動不靈,往前撲了十多米後才剎住折轉身。折轉身後又立馬撲了上來,並一蹦老高,從半空中剪下來,想直接將謝隊長壓在它碩大的身軀下撕個粉碎。
就在他壓向謝隊長時,謝隊長「唰」 地將皮襖向狗頭罩去,自己則就勢一滾,躲過了它致命的一剪。火焰焰誤將皮襖當成了謝隊長,撲過去撕咬起來,月光下只見羊皮羊毛橫飛,只幾下就被它撕了個粉碎。
其時,謝隊長已從車底下抽出了頂車扛,———那是一根足有孩子小腿粗的棍,車停下來時用來支住車轅讓轅馬休息的木棍——順勢朝火焰焰狠狠砸去,木棍準確無誤地砸在了火焰焰的屁股上。由於用力過猛,那木棍頓時一折三節,而火焰焰似乎毫不在乎,轉向又朝他撲來。
謝隊長急得抓了瞎了。情急之下毫無目的地朝地下抓去,期望能抓到一塊石頭什麼的,聊勝於無,抵擋一下,但他卻意外地抓到了散失在地下的那捆柔韌無比的皂角榔頭把。他大喜過望,棒壯人膽,拉開架勢如一個武林大俠突然間想起了拳腳套數似的,掄圓了直朝火焰焰的那雙前腿掃去。
這一下夠火焰焰受的,一下就將它打得跪在那兒。但它又迅速地跳了起來,不氣餒、不退縮,一如既往地朝謝隊長撲過來。他不敢有絲毫的鬆懈和怠慢,只好拚了命繼續抽打……
謝隊長不知道這種激烈的打鬥進行了多久,直到將手上最後一根榔頭把被打成碎渣渣後,火焰焰一個縱跳和撞擊,將他撲在了它的身軀下,血盆大口一下子就咬住了他的大腿!
一陣鑽心的疼痛沁入了他的骨髓, 隨之一股血腥味也侵入了它的鼻腔。
「我完了!」 謝隊長心中一陣悲涼。想不到自己一百多斤居然交待給了這個畜生。但他本能地用手緊緊攥住了火焰焰的脖子,使它不至於幾下就將自己撕碎。
「嗆嗆……」 他聽見有人大聲斥責狗,並用很粗壯的木棍狠狠地揍狗。
火焰焰驟然遭到外人襲擊,便丟下了謝隊長朝來人撲去。那人一棒打過來,火焰焰突然往旁邊一躥,居然躲過了那人致命一擊。爾後它又狂叫一聲,朝來人撞去,立馬將來人撞了個四仰八叉!沒等來人翻轉身子,它狠命地撲了過去,一嘴將他的胳膊連衣服帶肉撕下了一片。
「啊……」 那人發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
「火焰焰、火焰焰……」 謝隊長又聽見吳國良喊道。吳國良是生產隊的牧羊人,與這狗朝夕相處。在樺樹灣,火焰焰誰都不認,只認這個吳國良。聽見吳國良的叫聲,謝隊長總算放下了心,看來今晚有救了。
但火焰焰剛才在謝隊長那捆榔頭把下遭受重創,被激發得怒氣填膺,且此時剛轉敗為勝士氣正旺,正想乘勝攻擊殲滅敵人,因此完全不理會主人的吆喝,繼續撲殺。吳國良看見這小子居然不理自己,罵了一句「畜生……」 順手從地下揀起一塊石頭,狠命地砸去。那饅頭大的石頭砸在它身上就像砸在了汽車輪胎上,一下子彈了出去。
火焰焰看見主人居然出手打它,也毫不猶豫予以還擊,跳起來只一嘴,就將本來瘦弱的吳國良凌空摔了出來。但它對他只一嘴之後就不管了,撲向躺在地上欲掙紮起身的謝隊長。「畜生!是我呀!嗆嗆……」 吳國良知道今晚這傢伙急紅了眼了,如果自己不全力撲救,這倆人的命今晚就算是玩完了。
他跳起來,撲到兀自將謝隊長壓在身下撕扯的火焰焰身上,索性使出渾身的勁,將它的頭和嘴緊緊地抱在懷裡不放手,一邊「嗆嗆」 地喊狗,這叫聲不僅是斥責它,更重要的是告訴它他是誰,一邊喊: 「你倆還不趕緊跑,趴在那兒等死啊?」
火焰焰被主人抱住頭,急得吱哩哇啦地吼。此時它已然知道抱住自己的是主人。對主人心懷愧疚,它便不再下口,而是挺脖揚頭想極力擺脫他。而他則死死抱住它不放,二人於是在樺樹灣的巷道里打滾兒。
但火焰焰力道何等大啊,吳國良根本不是對手,只幾個滾兒就將吳國良甩開了。甩開了吳國良後火焰焰抬頭尋找敵人,敵人杳如黃鶴,但憑它靈敏的嗅覺已然發覺敵人鑽進了旁邊那兩扇厚實大門的裡邊了。
火焰焰一個箭步,直朝那緊閉的大門撞去。儘管裡邊被粗大的橫木頂住了,但這一撞也使那謝隊長情急之下猛撞都紋絲不動的大門搖搖欲墜!
看到這陣勢,早被外邊的吵鬧驚醒了的一家人怕門被火焰焰撞破,一家人一擁而上,用身體夯住了大門。火焰焰看見敵人僅隔一張木板,就狠命地用嘴咬起來,木板立刻木屑橫飛。
這時,吳國良已然將鐵鏈套在了它脖子上,硬生生將沒了敵人、怒氣也漸漸消退的火焰焰拉走了。
第二天,人們圍著人狗大戰的地方驚嘆不已。他們看見兩根頂車槓齊茬茬斷了,一捆柔韌的皂角木榔頭把也散亂如麻,地上淤著一灘灘的黑血。而那家人的門上,居然被火焰焰啃了一個大洞。
謝隊長和那個來救他的小伙子躺了三個月才起身。三個月里,他倆綁著繃帶,宛如戰場上下來的敗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