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2024-06-12 04:46:16 作者: 祁連山

  但今年老爺子不比往年了,他顫顫巍巍手拿不起筆來了,寫了兩副對聯後,就寫不下去了。「老了,老了!」 老爺子丟下筆頹廢地說。

  「緩一會,緩一會兒再寫吧!」 莊員們體諒地說。不是老爺子真的老了,老得筆都拿不起,而是他每寫一副白對聯綠對聯黃對聯,都不由地想起那些一同在樺樹灣跟土坷垃打了一輩子交道,如今卻都不在了的鄉親們,不免兔死狐悲,不禁悲從中來。為表懷念,又不得不絞盡腦汁想新詞,致使他身心疲勞心力交瘁。

  看見甄二爺走進院子,老爺子顫巍巍地從椅子站了起來: 「娃娃,我知道你回來了,我知道你回來一準來看我的……」

  

  「是啊,我這不是來看你來了嗎?」 他抓住了他瘦骨嶙峋的雙手,感受到了老爺子的羸弱與衰敗。

  「呵呵……」 老爺子似乎在笑,實際是在咳, 「我那不孝兒子咋沒回來啊?」

  「我這不是給您老說這事兒來了嗎!」 他扶老爺子坐在椅子上。

  「娃娃!」 老爺子捋著花白鬍鬚,扶了扶老花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那娃不成器,做下的那些對不起你的事,你就大人不見小人怪……」

  「嘿,過去的事,阿爺你老提他幹啥呀?我要是計較這些,我倆還能在一個鍋里吃飯、一個窯洞裡睡覺那麼長時間嗎?你們說是不是啊?」 他轉身問旁邊等著寫春聯的莊員們。

  「是啊,是啊!」 莊員們想起了李廷瑞想鑽尕花兒被窩的事,曖昧地笑了。但他們昨晚剛吃了甄二爺和李廷瑞打回來的肉,心中委實存著感激,因而隨聲附和。再說,這小子也確實行,人品沒說的,豁達大度、不計前嫌……

  「我那娃咋沒回來呀?這大過年的!」 老爺子有些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傷感。

  「是啊,他怎麼沒回來呢?」 莊員們這才想起李廷瑞沒回來,便開玩笑地說「莫不是在藏族人家做了『木華』 吧?」。在這個各民族交叉混居的地方,漢族小伙子到藏族人家做「木華」 ,是司空見慣的事。

  「嘿,這下總算讓你說對了!」 甄二爺拍著大腿說, 「他果真在斡爾朵草原當『木華』 了!」

  「真的嗎?你不會……不會騙我吧?」 一直為兒子婚事的日思夜想死不瞑目的老爺子一聽說兒子的婚事有了著落,頓時兩眼放光。

  「是真的!」 甄二爺就一五一十將李廷瑞在扎西阿扣與措毛姑娘兩情相悅的事兒添枝加葉地吹噓了一番, 「扎西阿扣願意招廷瑞作『木華』 哩,我是專程來對你說這事兒的……」

  「哈哈哈,老夫死可瞑目矣!」 李忠孝放聲大笑,笑得渾身亂顫,笑過之後便像一灘泥似的滑落在了地上。

  「快快,阿爺不中了!」 莊員中有幾個年老有經驗的,拋了手中的綠紙紅紙跑過來圍住李忠孝。只見李忠孝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臉上掛著滿意而幸福的笑容,早已魂歸陰府,含笑九泉了。

  「快去叫謝隊長!」 有人喊道。這婚喪嫁娶在樺樹灣算得上是頭等大事,樺樹灣人聽慣了謝隊長發號施令, 這等大事自然得由謝隊長來做主了。

  李忠孝的葬禮是隆重而肅穆的,一切都按樺樹灣的葬禮的規程按部就班了進行了七天,其中的繁文縟節自不待言。七天後的凌晨,幾十個小伙子將李忠孝的棺木抬到樺樹灣前山的溝里埋了。末了,在鼓鼓的新墳前,喪官誦讀了這幾天他們精心撰寫的祭文。其文曰:

  維公元壹仟玖百陸拾貳年臘月三十日主祭官暨李氏後嗣人等,謹以清酒香帛盒供紙幣等諸物敬獻於先考李諱忠孝塋前,並著文以祭之。

  先考於戰亂頻仍之民國三十七年,自外籍遷入本土,狩獵於祁連山麓,放牧於金銀灘上,為佃戶、為塔娃,披星戴月,櫛風沐雨,為人父、為人母,僅謀果腹之食,獨賺禦寒之衣,扶兒攜女,洗鍋做飯,其中艱辛,實難備述!

  解放之後,定居斯灣。借祁連山之鐘秀, 憑浩門河之靈氣, 且耕且牧,勵精圖治,雖無不侵之家業,然有果腹之粗食。念汝一生以忠孝立身,唯勤儉持家,以敦厚樸實為本,仁慈考悌為先,居則親睦於家,出則和諧於外,治家有道,育嗣有方,君臣有義,父子有規;國有不許,己所不欲,長幼有序,恪守綱常,稟性光明,淳樸敦厚,誠大腹之能容,亦合歡而有慶。有事而不違心,隨遇而安者也。先考遺德,蔭之鄉鄰,樺樹灣之民風,為門源川所仰望也。雖雅頌不歌之,但鄉邑有名,鄉梓稱頌,眾口皆碑。其德之馨,豈有媲哉?

  華年似水,悠然廿載。風霜無情,歲月催人,汝偉岸之軀, 漸超式微。然汝一襲青衣,兩冉飄須,荷鋤扶犁,吆牛喝馬,終日躬耕南畝,晝夜伺弄田疇,其勤勞儉樸為鄉人所稱道,為領導所表揚也。子孫不忍,常為規勸,汝卻誨之曰:八十老兒門前站,一日不死作貢獻,遂躬蹈之,誨人效之。歸天之際,猶筆耕不綴,為鄉鄰撰寫春聯也!冥目書案,寂然狼毫,為吾輩肅然敬之也!嗚呼!哀哉!汝未喪命於戰亂之年,亦未餓斃於饑饉之秋,如今糧滿倉,油滿缸,乾糧油花 端上炕,長面搓魚滿碟上,汝卻跨鶴西去,撒手人寰,痛哉吾父!哀哉吾父!一抔黃土,永世隔絕!望曠野孤冢,思冰涼之軀體,念天地之蒼茫,獨愴然而淚下!

  簞漿壺食,跪地哀泣, 生而形影相隨, 死而魂夢相系; 哭汝不聞汝言,奠汝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勁吹,獨立寒天,撕心裂肺!嗚呼!哀哉!天乎何辜,奪我慈父!今吾回家,情何以堪?輕撫臥榻,被褥餘溫尚在;再思容顏,一顰一笑猶在,家中諸物,何堪卒讀?汝南之泣血,斑斑而灑西風冷月;梓澤余衷,默默以憑紫脈秋霜!己已……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盡,子欲訴而父不應。以此拙文祭於冢前。吾父生為靈人,死為靈神,保我子孫闔家平安,佑吾村舍百業興旺。伏維,尚饗!

  那先生念的時候還解釋,大家總算從這之乎者也中聽懂了一些什麼。加上他抑揚頓挫聲情並茂鼻涕眼淚地誦讀,引得眾人欷歔不已。

  度過了三年饑饉之年的樺樹灣,借李忠孝的葬禮,道德禮儀得到了恢復和整飭。真應了那句古話:「倉廩實而禮儀興。」

  在整個樺樹灣人隆重地給李忠孝辦喪事的當兒,小狼王率領著他的部屬,靜靜地蹲伏在樺樹灣後高高的山樑上,饒有興趣地觀看著人類的葬禮。

  小狼王是跟隨著甄二爺來到門源川的。

  巴雨喬斯措湖邊的那次復仇行動失敗後,小狼王經過了好長時間的自我修復才從那次失敗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那次戰鬥後,它儘管還常常跟蹤、偵察甄二爺他們的行蹤,但像往常一樣尋找機會殺死他的意念已然蕩然無存。它清楚地知道,它們狼族遠遠不是擁有高智慧的人類的對手,如果一意孤行進行復仇,那無疑是自取滅亡。戰之不成,則和為上上之策,人類在自身的爭戰中往往這樣做,但那是雙方勢均力敵的時候才會採取的措施。像它們這樣的弱勢群體是沒有資格與人類議和的,等待它們的命運只是被殺戮、被滅亡。近幾年人類大規模地清剿狼的行動便雄辯地證明了這一點,近期甄二爺的那杆土銃槍頻頻炸響,射殺它們狼族的行為更是說明了這一點。

  但是它卻尋找到了能夠復仇的另一條途徑,那就是去獵殺人類豢養的牲畜。以往的獵殺,僅僅是為了生存,間或因為它們貪婪的本性,會殺幾隻、幾頭,但更多的是節制———至少它的狼群是這樣做的。但一旦有復仇的心理做支配,那麼它們的獵殺簡直可以用殘暴兩個字來形容了。巴雨喬斯措湖邊那次戰役後,小狼王放縱自己的部屬,允許它們在進入羊群牛群時,盡情地殺戮,以宣洩它們的仇恨,釋放它們的本能。

  小狼王知道,其他狼群也在這樣做。起初它還有點不理解,但現在它知道了這些狼群殘暴的原因了。它們同它一樣,在與人類的爭鬥中,感到了無奈,滋生了仇恨。復仇作為一種狼族的文化因素,也熔鑄在它們的骨子裡,滲透在它們的血液中,已經演化、升華為它們的一種本能了。

  發現了這條復仇的途徑後,它便將主要的時間和精力傾注到斡爾朵草原上的牛群、羊群上面了,更具體地說,傾注到跟甄二爺有關的牛群羊群上了。它每一次圍獵後,人類撫摸著被它們殺死的牲畜痛哭流涕的樣子一次次地告訴它,這些被他們豢養的牲畜是他們的命根子,他們的悲喜、甚至他們的命運都是與這些牛羊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殺死這些牲畜,對這些人類而言,是一次致命的重創。

  這次,它跟隨甄二爺來到樺樹灣,更具體的原因,就是為了殺死並吃掉他趕著的那五頭肥美的大馱牛。

  自從白露霜降後,祁連山麓乃至斡爾朵草原、金銀灘草原和整個藏東草原上,那些肥嫩的哈拉們掘地而入,似乎在一夜之間就全部冬眠了。其他野生動物們雖然繁多,但它們的肉缺乏脂肪,遠沒有這些牛羊肉有營養和鮮美。今年的雨水充沛,牧草長勢旺盛,草原上的牛羊格外的肥嫩,但守衛羊群的那些藏獒讓它們望而卻步,讓它們不敢輕舉妄動。

  五天前,它像往常一樣,趴在扎西阿扣家旁邊的鞭麻叢中,觀察著仇人甄二爺的一舉一動,覬覦著阿扣家的那些牛羊時,卻發現這小子沒有跟往常一樣帶著那瘦小的漢子、背著土銃槍去打獵,而是從牛群中逮來了五頭大氂牛,將那些打了一秋一冬的獵物一股腦兒馱在牛背上,往門源川進發了。

  小狼王大喜過望。它率領狼群,緊緊地一路尾隨而來。

  此時,小狼王蹲在山樑上,看見那些精壯漢子們將李忠孝埋入地下後離開了,地上平添了一個高高的土堆,土堆旁有煙霧在繚繞。小狼王眯著眼睛看著那煙霧心中頗不以為然。它們狼族是非常懼怕煙霧火光的,但小狼王在無數次驗證後發現,那火光煙霧也許只是人類虛張聲勢的煙幕彈,就像它們原來害怕牧民們晚上在帳篷旁燃放鞭炮,但後來發現凡是燃放鞭炮的地方恰恰是他們缺乏槍枝而在虛張聲勢。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小狼王專攻那些一聽見狗叫聲便燃放鞭炮的圈窩。如果沒有僧格和昂多那樣的藏獒,它們幾乎可以長驅直入大獲全勝、滿載而歸的。

  今天人們在那兒燃放煙霧,說不定那兒就有它可捕獲的獵物。小狼王想到這裡,在送葬人群融入村莊後不久,便甩開四爪朝那兒跑去。果不其然,那兒有一隻雞,一隻被縛住了雙爪、翅膀受傷奄奄一息的雞在撲騰。

  小狼王大喜過望,一撲一剪就叼了起來,一般鮮嫩的肉香頓時使它滿口生津。它叼起來飛快地跑到一個山坳處享受起來,將雞毛腸肚一股腦兒吞下肚去。

  吃完後它舔舔嘴,開始放眼觀察這片黝黑黝黑的黑土地。它驀然聞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一種它們狼族自己才能讀懂的語言,這裡是另一個狼群的領地,這種氣息警告它們不容侵犯!

  這裡曾經是它們這個狼群的領地。它的父親,那個被夾腦夾斷了腿的瘸狼率領它的部署,無數次地在這兒戰鬥過。自從父親被樺樹灣人搭出陷阱放生後,多年了,它們一直活動在斡爾朵草原和其他山麓,再也沒有侵犯過這塊有恩於它們的地方!想不到在它們離開的這些年裡,居然有人將這裡開闢為它們的領地!

  真正豈有此理!

  它抬頭髮出聲聲嚎叫,並邊走邊撒尿,向占領這兒的狼群發出通牒,這兒已經屬於它,它胡漢三又回來了!

  狼群聽懂了小狼王的意思,也紛紛發出悠長的嚎叫。這叫聲在北國冬末春初的早晨顯得那樣悽厲而恐怖。

  樺樹灣的狗們紛紛狂吠,人們紛紛跑家門,搭眼望村後高高的山樑。謝隊長將長長的旱菸袋在鞋底上一磕,鼻子裡不由地「哼」 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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