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2024-06-12 04:46:14 作者: 祁連山

  甄二爺是臘月二十七日夜晚回到樺樹灣的。

  他是趕著五頭馱牛馱著五馱野生動物的肉回到樺樹灣的。他之所以選擇這麼個漆黑的深夜回來,為的是不能讓公社、大隊的幹部們知道他打了這麼多的野生動物。

  謝隊長半夜裡看見山也似的野生動物肉,興奮得雙眼放光,在黑夜中灼灼如狼眼。他穿了老羊皮襖,挨家挨戶地悄悄去叫: 「趕緊到飼養院大院裡分肉!」 男人們一聽說有肉,將信將疑,但一個個像兔子似的從被窩裡躥了出來,提著鐵桶背著褡褳拿了芨芨草編制的背斗,飛一般聚集到飼養院大院。

  本章節來源於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

  謝隊長用馬燈照了照黑鴉鴉的人群,樂得罵道: 「日你們先人,平時叫你們開會學毛選學文件,你們狗日的貓在家裡我嗓子喊啞了也不出來,今晚一說分肉,咋半夜三更跑得一個比一個快?怎麼就捨得了熱炕捨得了婆娘的綿尻蛋子?」

  「老婆的綿尻蛋每晚有得抱,可肉多少年沒吃了啊!」 有人笑著說。

  「甭說肉,就是乾糧也吃不飽啊!一家老小腸子幹得裂開口子了……」

  「快分吧!謝隊長,婆娘娃娃都生著了爐子等著呢!」

  「那你媽媽的咋還不動手?」 大家心情特好,心情好得不說一些粗魯的話難以表達。

  「給我剁成四十五份,剁好了抓鬮!」 謝隊長命令道。

  人們紛紛動手,找來斧子掄開了剁凍得鐵砣似的肉。謝隊長提著馬燈一邊巡視肉分得是不是均等,一邊用嚴厲的口氣告誡眾人, 「回去後用大塊的肉將嘴塞得嚴嚴的,誰說出去老子會要了他的命!」

  「這個我們知道,我們知道肉香屎臭!」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今晚大家再偷分點糧食,好好過個年!」 謝隊長拍著胸脯說。

  「我們這是娘娘吃餃團———全託了佛爺的福了!我看給甄二爺多分點糧食和肉……」 有人提議。

  「對!對!該多分點!」 立即有人隨聲附合, 「甄二爺!……甄二爺人呢?」 有人喊。

  「別喊了,早抱尕花兒的尻蛋去了……」

  「哈哈……」 人們不懷好意地放聲大笑。

  樺樹灣的漢子們好長時間沒有這麼愉快、爽朗地笑過了。

  這年秋天后,毛主席他老人家終於認識到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會栽跟頭,於是下令解散了集體食堂。樺樹灣家家戶戶煙囪里又冒起了散發著馨香的木柴煙火了。這一家一戶煙囪里冒出的青煙讓樺樹灣人浮腫得如水桶的身子在一個月內奇蹟般地消了下去,顯現出一個個如干木柴棍似的骨骼,青菜色的臉也隨著肚皮的日漸滾圓逐漸變得紅潤起來,多時不見的笑容也如北國初夏小溪邊的水晶晶花,星星點點地開始綻放。

  樺樹灣人同全國人民一樣,終於渡過了這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發生在神州大地上漫長的饑饉之年。劫後餘生又蠕動在祁連山麓溝溝壑壑的黑土地和平曠無際的草原上繁衍生息了。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九。節日的氣氛已經濃重地瀰漫在甄二爺家小小的土屋裡了。心靈手巧的尕花兒剪了一幅大紅的窗花貼在了牛肋巴窗戶上。那是一幅企盼豐收的剪紙。剪紙上兩個憨態可掬的胖小子共同捧著冒尖的一木斗青稞,青稞粒外溢點點滴滴凌空而下,讓整幅畫充滿了動感。

  甄二爺躺在被窩裡看著小屋裡忙前忙後準備年飯的尕花兒幸福地笑了,他想不到妻子居然有這麼一手剪紙的絕活。畫上那倆胖小子的豐收後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活靈活現,似乎只要叫一聲他倆就會從畫中走下來,在土炕上活蹦亂跳。

  土屋外,樺樹灣的孩子們已經急不可耐地燃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地零星炸響在巷道里。甄二爺知道這是孩子們在臘月殺豬的時候拔下豬鬃,從叫賣在巷道里的那些從河州來的貨郎手中換的。樺樹灣人窮,孩子們沒有錢買大串大串的鞭炮,只能用豬鬃換幾十顆鞭炮省著放。

  這星星點點的鞭炮聲更加渲染了樺樹灣節日的氣氛。

  甄二爺翻了個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享受這難得的幸福。只有受過苦的人才能享受。在經歷了風霜刀劍的苦難後,這溫暖的土屋這滾燙的土炕,使他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日頭偏西時,他被一種難耐的痒痒搔醒。他睜開眼後,發現尕花兒趴在炕頭上,用一根雞毛搔他的臉。「我把你這個尕歡蛋兒!」 甄二爺嘴裡叫著,一把攬過來,狠命地吻了起來。尕花兒的嘴唇充盈而豐滿,舌頭柔軟而潤滑,在他嘴裡如一隻逆水而上的門源河裸鯉,極力想游進他的嗓子眼……他含在嘴裡恨不得吸進胃裡去。

  「好了好了!」 好長一段時間後,尕花兒極力扳開他的頭說, 「快點起來吧,懶漢!」

  「不!」 他緊緊抱住她,將頭塞進她的懷中,任尕花兒瀑布似的一頭秀髮漫漶和纏繞在他的脖子、臉上。尕花兒有一股奇異的體香,這體香使他無限留戀、萬分陶醉。在斡爾朵草原的日日夜夜,他多少次回味著這種體香,陶醉在與妻子的濃情蜜意的臆想中啊!

  「甭耍了,甭耍了!」 尕花兒將他從被窩裡拉出來,幫他穿上了老羊皮襖,將一根紅帶子勒在了腰間,「出去趕緊到李家阿爺那兒寫副對聯吧,隔壁鄰舍都已經貼上對聯了!」 說著將他推出了土屋。

  出得屋後才發現,初春的陽光是這樣的和煦而溫暖。向陽地方的積雪已開始融化,浸潤了周圍大片的土地,有些地方甚至淅淅瀝瀝地淌出一股小溪來,仿佛在告訴人們祁連山麓漫長的冬季已然過去了,春姑娘猶抱琵琶半遮面,從湛藍的天幕之外開始垂青這片豐饒而美麗的土地了。

  他徑直朝河西的大隊經銷部走去。他想買兩張紅紙寫幾副對聯。樺樹灣東西走向的巷道里人來人往格外熱鬧,許多人趕了馬車騾車驢車拉水。

  跟往常不一樣的是,人們要將過年三天的水全部預備好,不僅如此,女人們還用大背斗背了曬乾的牛糞馬糞狠命地煨進土炕的炕洞裡,為的是能在過年的這三天什麼活也不干,舒舒服服、清清閒閒地過個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莊戶人只有這三天才能清閒,而這清閒是靠預支勞動來實現的。

  紅、黃、綠等各種顏色的對聯已然貼在了各家各戶的門框門楣上了。這些色彩給樺樹灣的灰暗和單調抹上了一道鮮亮的色彩,注入了鮮活的生機。甄二爺一路走過去,心中卻感到了傷感。他發現,依山而居的偌大的村莊裡,貼紅對聯的沒有幾家,絕大多數人家門上貼的不是綠對聯就是黃對聯,還有不少人家貼的是白對聯。按照門源川的鄉俗,頭一年家裡死了人,要貼白對聯,第二年要貼綠對聯,第三年貼黃對聯,到第四年,才能貼紅對聯。貼了這麼多白綠黃對聯,標誌著這三年饑饉之年,樺樹灣幾乎家家都餓死了人啊!

  甄二爺記起他家應該貼副綠對聯了,因為他的瘋丈人是去年八月去世的。「來副綠紙吧!」 他對大隊經銷店經銷員說。「唉……」 經銷員是一個叫王振海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平時粗嗓大聲性格十分豪爽。他見又來了一個買綠對聯紙的,不由得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看,你看……」 他拍著貨架上的紅黃白綠紙說, 「按理說過年了寫春聯用紅紙多吧,可白紙綠紙黃紙都快賣完了,這紅紙還有那麼多……」

  「就是,就是,唉!」 在小小經銷店裡買年貨的男人女人們附和著、嘆息著,嘆息聲在人群中蔓延,並被無限地放大,使整個樺樹灣的春節喜慶的氣氛中摻進了悲戚和哀傷。

  甄二爺從人群中擠出來,朝村東頭的李忠孝家走去。李忠孝作為樺樹灣識文斷字的人之一,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一年一度春節揮毫潑墨為整個樺樹灣家家戶戶寫春聯是他的專利。

  李忠孝家很熱鬧,很多人圍在李忠孝旁邊等著他寫對聯。在甄二爺的記憶中,樺樹灣人在這個時候完全顯示對知識的敬重。他們不敢大聲喧譁,更不敢隨意取鬧,而是畢恭畢敬恭立一旁,看老爺子撩起長袍的衣襟,左手托著右手手腕,在紅紙上揮毫潑墨,仿佛在行注目禮。輪到寫誰家的,誰就雙膝跪在小桌旁雙手壓平了紙,當一個鎮紙。這時候,老爺子常常看看跪著的對聯的主人,沉吟片刻,飽蘸濃墨,提筆寫道:

  向陽村舍春光媚

  和睦人家幸福多

  橫批是:緘口是福

  原來這家人人口多,妯娌間時常磕磕絆絆,鬧得一家不安寧,老爺子便寫了這副對聯,意在規勸。那人收了對聯,深鞠一躬,誠惶誠恐而去。

  下一個是一個壯漢,衣服邋裡邋遢,鬍子長得老長。老爺子看了看他,提筆寫道:

  四天不破活亮子

  兩窩魚兒溜趟子

  橫批是:踢了踢了

  「李家阿爺,你念念是啥字,好叫我們聽聽!」 那壯漢說。

  「回去貼在院門上吧,過路人自然會念給你聽的!」 老爺子在硯台上舔著毛筆,泰然地說。

  「念念吧,李家阿爺!」 鄉鄰們知道老爺子的對聯有的放矢,都來聽聽今年他給這個賭博郎寫了什麼,紛紛央求道。

  「好吧!」 老爺子捻著鬍鬚,抑揚頓挫地念了出來。這兩句合起來是一副樺樹灣人玩牌九的牌局,指定贏錢的牌局,是賭博郎們常掛在嘴邊企求摸到的好牌。

  「哈哈哈……」 老小爺們兒這下全聽懂了,直笑得前仰後合。大家知道這是老爺子在諷刺那壯漢成天賭博不務正業,也將他的劣性暴露在過路人面前,意在規勸。

  但老爺子寫得更多的吉祥、喜慶,企盼國泰民安,人民幸福的春聯。如:「翠柏蒼松祝福壽,金樽檀板慶新春」。

  又:「國泰民安寰宇慶,家和人壽滿園春」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