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2024-06-12 04:46:23 作者: 祁連山

  狼的悽厲而悠長的嚎叫聲,幾乎是陪伴著巴頓長大的,就像母親的搖籃曲。它童年生活的金銀灘草原上,世居的幾乎是全民信佛的藏族、蒙古族。他們慈悲為懷,樂善好施,從來不捕殺野生動物。即使是狼、熊、豹子一類時時危及他們牛群羊群,甚至自己生命安全的兇猛野獸,他們也只是被動防禦,利用同樣兇猛的藏獒被動防禦,從來不去主動消滅。於是金銀灘草原環湖地區那片水草豐茂的地方野生動物成群,自然狼熊豹子也成群。在那綠色如茵、流水潺潺、幽靜平和的草原深處,上演著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弱肉強食的精彩故事,如同平靜的水面下上演著的弱肉強食的精彩故事一樣。

  巴頓第一次與狼正面交鋒,那是它半歲大的時候。那時候它已然是一條體重足有四十公斤、身高六十厘米的少年藏獒了。那天夜晚,狼群肆無忌憚地逼近活佛家圈窩。加吉———它的父親,一無例外地率領著狗群,與狼對峙在離圈窩幾十步的一個山坡上。

  加吉眯著眼蹲在那兒,睥睨地看著那群色厲內荏的狼群不出聲。加吉知道,別看狼人數眾多,但它們從來不敢與它們這些藏獒正面交鋒,它們只會採取一些偷襲、設伏等卑劣手段襲擊羊群,只會在引誘它們離開或乘它們防護疏忽的時機,向那些手無寸鐵毫無防範能力的羊群下手。這正是加吉鄙夷狼群,甚至不屑一顧的地方。

  加吉知道,此時正值深秋,環湖草原的野生動物正是膘肥體壯的時候,不要說那些黃羊、羚羊、野兔等野生動物,就是遍布草坡山溝的哈拉們也都肥成了油皮袋。它們行動遲緩掘地而居,憑狼的狡詐不難填飽肚皮。狼們之所以還要在夜晚來攻擊牧人的羊群,一則是它們貪婪的本性使然,更重要的是它們覬覦金銀灘草原上這些由大自然長期演化遴選遺留至今的藏系綿羊———祁連羊那鮮嫩多汁、少腥寡膻肉的美味。

  

  跟那些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幾天捕獲一隻獵物,餓得忘乎所以的狼群比較,它們還沒有達到窮凶極惡的地步。再說,即使它們無所顧忌發動進攻,也絕不是它們的對手,它們一對二也絕對不會敗給對方。

  因此,加吉跟無數次與狼搏鬥一樣,以輕鬆中有點期待和興奮的娛樂心情,對待這場戰鬥的。它首先叫了一聲,命令巴頓先上。這娃兒別看長得高高大大肥肥壯壯的,資質稟賦都不錯,就是成天沉迷於聲色中,領著一群尕母狗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務正業,該是讓它好好鍛鍊鍛鍊的時候了。

  其時,巴頓正在一邊躁動不安。它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種天生的征服欲在它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里躁動。當它一聽到父親的命令,立馬一個縱步,學著父親屢試不爽的「斬首行動」,越過其他狼,徑直向那匹壯碩的頭狼撲去。

  頭狼吃了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閃身躲過了巴頓的撞擊,然後一轉身在擦身而過的巴頓的屁股上狠命地咬了一口。巴頓是一隻純種的青海藏獒,渾身的毛髮不是太厚,尤其屁股胯下的毛更為稀薄。頭狼是一匹戰鬥經驗十分豐富的狼,它躲避、轉身、下口撕咬,動作一氣呵成,穩、准、狠,生生在巴頓的屁股上拉開了一條大口子。

  巴頓悲號了一聲,更加憤怒,返身又朝頭狼撲去。這次它徑直向它的脖頸咬去。但頭狼似乎怕了,轉身就逃。群狼見頭狼逃跑,便大面積潰敗。巴頓信心大增緊追其後,完全不顧父親在身後的喝叫。

  翻過兩道山樑,越過一條溝時,頭狼忽然躺在了小溝里,張開血盆大口對準了巴頓跳躍小溝時會完全暴露在它嘴上方的肚皮。它準備一口就將它的肝花五臟給倒了,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給滅了,剪滅在它的狂妄自大里。這是頭狼在無數次的戰鬥中練成的絕招,百試不爽,屢戰屢勝。

  但巴頓身軀高大,彈跳極好。看見小溝時,它早已蓄足了全身的力道,準備連越帶撲將頭狼給撲住。忽然看見頭狼躺了下去,來不及剎車,高高地從頭狼頭頂飛躍了過去。那狼一躺一咬竟然只咬著一絲空氣,自己的兩隻虎牙反而被磕得生疼!

  頭狼見使計不成,便惱羞成怒。看已然遠離了狗的領地,也無所顧忌了,翻過身低吼一聲直朝巴頓攻去。狼膽敢主動攻擊藏獒,這在巴頓的記憶里可是頭一次。它驚恐之餘倉皇應戰,但群狼聽從頭狼的招呼,一蜂窩地向它撲來。

  頃刻間聲震寰宇,狗毛飛揚、血肉橫飛。

  若不是父親它們隨後趕來,狼們放棄了攻擊倉皇逃跑,說不定巴頓會成為有史以來在金銀灘草原被狼撕碎的唯一一匹藏獒。

  第二天天剛放亮時,活佛還在睡覺,忽然見加吉在門口吱吱叫喚,並不停地撕扯帳房角子。他知道出了事,趕緊披了袈裟,跟隨它來到那條山溝。山溝里,巴頓像一條皮袋似的躺在那兒,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活佛趨上前,探了探鼻息,發現這傢伙還活著,趕緊放在馬鞍上馱了回來。之後,在活佛的精心調養下,過了兩個月,它才恢復了元氣。

  吃一塹長一智,自從有了那個難忘的第一次,巴頓在之後的每一場戰鬥中,都虛心學習,既不畏怯退縮,又不盲目出擊,努力做到有勇有謀,百戰不殆。就是這樣的學習和戰鬥,一年多後,使它在那片草原上奠定了獒王的顯赫地位。

  就在它好不容易奪得獒王地位正想大展鴻圖之際,一條鐵鏈將它帶到了樺樹灣,如同拿破崙被發配到了聖赫倫那島,沙俄的革命者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亞。

  即來之,則安之,在憤怒掙扎、絕食抵抗等反抗都無效之後,它隨遇而安了,認為自己一輩子將在鐵鏈半徑的方圓天地里度過餘生。想不到有一天傍晚女主人竟然脫去了它頭上的鐵卡,使它重新獲得了自由。獲得了自由的它曾經想回到它念茲在茲無時忘之的金銀灘草原。說真的,回鄉的路對它而言只是一夜的工夫,即使是那條洶湧澎湃的門源河也阻擋不了。要知道,游水涉河如履平地是它們藏獒與生俱來的本領。

  但本能的忠誠和責任意識使它留在了樺樹灣,並肩負起了守護一方水土、造福一方人們的責任。因為它很快發現,這裡並非世外桃園,這裡同樣是某些狼群的領地,至少是它們勢力範圍。就像法度森嚴秩序井然的人類社會,總有黑社會組織在劃分勢力範圍一樣。它從狼們撒在各個山頭的狼尿氣息中知道了這一點。

  它枕戈待旦地率領著村莊的幾十條狗———前幾年剿匪時,除了生產隊的牧羊狗之外,其他所有的狗都被槍殺了,但隨著和平的到來,樺樹灣人出於習慣又家家戶戶養起了狗——在村莊周圍游弋。

  在牲畜轉場到冬季草場,從樺樹灣里早出晚歸放牧的時候,狼們幾乎是咬著羊的尾巴來到了樺樹灣。這是一群來自金銀灘草原的狼,它們在小狼王的父親們遠離樺樹灣的這幾年,將這片地區據為己有,開闢成了它們冬季獵狩場。因為只有冬季,它們才能越過冰封的浩門河來到這裡,其他的時間它們不可能,也不必要到這兒來。

  巴頓對這群狼似曾相識。巴頓在那個夜晚見到這群狼的時候就有這個感覺。但它們根本不跟巴頓正面交鋒,它們只是想採取它們慣用的伎倆,要設法引開它們,然後乘虛而入進行偷襲,襲擊樺樹灣人家圈養的牛羊豬雞什麼的。

  那天,這群狼的頭狼指揮其他狼分別去攻擊村東和村西,分散狗們的兵力。它自個兒直奔村中央的吳國良家旁邊生產隊的羊圈。自從火焰焰死後,謝隊長又叫吳國良找了一隻小藏獒。那小子尚未長成,成天跟在巴頓的後邊屁顛屁顛地圖熱鬧,那羊圈的防守幾乎處於真空狀態。

  多日的騷擾與攻擊,早已使巴頓明白了:狼的企圖在於生產隊的羊圈。今晚,當村東村西狗叫狼嚎的時候,巴頓離開狗群,本能地來到了生產隊羊圈旁邊,不期然中,它與頭狼邂逅了。

  巴頓一眼就認出了這條讓它蒙羞城下的頭狼。有道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巴頓恨不得一下子撲過去就將這狗日的撕成碎片。但它沒有這樣做,只是低吼了一聲,如雄獅般守衛在狼打算跳進的一個土豁門前,半眯著眼睛看著它。

  那狼本來計劃得異常周密,打算採用聲東擊西戰術,引誘人們去對付村東村西的狼的時候,自己出奇兵,悄沒聲息地從早已偵察好的這個土豁口跳進去飽餐一頓。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驀然間殺出這麼個傢伙!它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它知道它的計劃又落空了。

  它當然已經認不出,這是它遠在百里之外的金銀灘草原上曾想殺死的那隻不知天高的小藏獒!它只是看見它壯碩如牙瑪(藏語,二歲左右的氂牛犢),一身金黃色毛髮在慘澹的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目光傲慢但犀利如劍,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頭狼看清了形勢,但它得維護狼尤其一匹頭狼的尊嚴。它得體面地退走,絕不能顯出驚慌失措、狼狽逃竄的樣子。

  但巴頓已然看清了它要逃竄的企圖。它不能讓它的企圖得逞,它要報當年的一箭之仇,雪群狼圍攻險些喪命之恥。它低聲吼叫了一聲,四隻狗爪尖利的趾尖緊緊扣住封凍的地面,蓄足了全身的氣力準備撲剪出去,想將這狗日的一舉滅了永絕後患。

  就在它撲出去的當兒,「砰」 的一聲驚天動地響聲在它倆不遠處響起。一顆尖利刺耳的呼嘯聲從巴頓耳邊擦過,在頭狼的身後盪起了一團煙塵。

  原來放牧員吳國良留下那個土豁口,就是為了誘狼入瓮。他埋伏在他家土屋頭頂的青草捆子中間,支好了土銃槍在等待時機,準備打一隻狼用狼皮做一床虎抱頭的狼皮褥子。

  頭狼大驚失色,撒腿就逃。狼是以速度謀生和求生的,它既是短跑冠軍又是長跑明星。巴頓知道追也無益,但本能驅使它拔腿直追,直將它追出它的領地範圍才悻悻地回來。

  逃跑回去的頭狼知道與巴頓打陣地戰毫無獲勝希望,為此他改變戰略戰術,不與它正面交鋒,卻在每個晚上騷擾它、偷襲它,讓它疲於應付,這迫使巴頓像一位守衛古堡的將軍,不得不調兵遣將分兵布防。

  日子就在這樣的打打殺殺中度過了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直到小狼王的到來,才打破了這種平淡,使巴頓的日子更加豐富多彩起來。

  這天早上,小狼王吃過那隻雞,稍稍緩解了那難受的飢餓感之後,蹲坐在樺樹灣後邊的高高的山樑上,打量起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來。

  跟它童年記憶中的樺樹灣相比,大有物是人非的感覺。樺樹灣前山後坡那些有著濃密牧草的草場不見了,被人們開墾為耕地。冬日的耕地裸露在陽光下,如得了銀屑病的皮膚,陸離斑駁。大風一起,颳起的塵土如一條巨龍,在祁連山麓里狂奔亂舞。山上的樹木像剃頭似的整片整片地被砍伐,甚至旁邊楚麻溝那些生命力格外旺盛、長勢葳蕤的灌木叢也在人類肆意砍伐下日漸稀疏,有些地方裸露出了白森森的石礫和砂土。野生動物們隨著人類钁子斧頭的蠶食,逐漸退卻,退到了高高的寒冷的高山草甸上去了,且由於環境惡劣、食物匱乏,它們的種群日漸減少幾近絕種。

  就是那些生活在高高山岩之上奔走如飛,常常讓小狼王望羊興嘆的岩羊種群也如春天的雪人一樣日漸消融。昔日那隻率領一千多隻岩羊,雄踞祁連山麓的白額羊王,也在小狼王幾次漂亮的圍獵後,如今只帶著百十個瘦弱不堪的姊妹弟兄,在更加陡峭更加貧瘠的雪山峻岭中艱難求生了。

  而那些獺子、黃羊乃至兔子之類的也在三年饑饉期間被人們用鐵夾、火槍、弓箭之類的東西消滅得所剩無幾。因此,門源川里那些迅速壯大、如白雲般漂移的牛群羊群,幾乎成了小狼王它們唯一的食物源。

  人的饑饉之年就要度過了,狼的饑饉之年來到了。處在飢餓和對飢餓心有餘悸的人們大面積地開荒墾地,搜取大自然中一切可以養命的物資。

  正處在飢餓和飢餓還在繼續且日益嚴重的狼們自然變得更加兇殘,幾乎達到了窮凶極惡的地步。

  這怪誰?小狼王站了起來,在山崗上長長地嚎叫,似乎在詰問蒼天。嚎過之後,它趴下來,開始精心謀劃,謀劃著名如何將樺樹灣里這些牛羊攫為己有。

  根據以住的經驗,凡是燃放鞭炮的圈窩,都是沒有槍或者是守護的狗不濟事的地方。從昨天開始,樺樹灣里的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很顯然人們發現了它們蒞臨此地後在嚇唬它們。小狼王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今晚就去偷襲樺樹灣的羊群。

  但送走了李忠孝後的今晚,樺樹灣人似乎在通宵狂歡。家家牛肋巴窗戶上燈光閃爍,那青稞酒的醇香混合著聞名遐邇的菜籽油的馨香在清冷的空氣中格外濃烈。尤其那豪放、粗曠的吆五喝六的划拳聲使小狼王驚奇而疑惑,使它心生驚懼不敢輕舉妄動。

  到後半夜時,村莊漸漸安靜下來,窗戶的燈光也依次熄滅,但巷道里仍然有喝醉酒的小伙子們勾肩搭背鑽東家串西家。小狼王見時機成熟便揮師而下。它們謹小慎微,漸次推進,達到村莊時,便直搗黃龍,一窩蜂湧進生產隊的羊圈裡開始屠殺。

  羊們看見狼跳了進來,便驚慌失措如潮水般「嘩」 地朝一邊涌去,聲音之大如海底驚雷。這可驚醒了睡眠中的吳國良。本來他今天是喝了酒的。大過年的,樺樹灣的男人們幾乎沒有不喝酒的,但他喝了酒後更加清楚地記得今天早晨山樑上小狼王的嚎叫聲。今晚因巷道里有許多喝醉酒竄來竄去的人,所有的狗都被人們不約而同地拴住了,包括巴頓,也被牢牢地拴在柏木樁上了。

  吳國良睡在羊圈的土屋裡。他一聽見這聲音便大驚失色,跳起來在黑暗中摸了土銃槍朝外衝去。在慘澹的星光下,他看見狼們居然肆無忌憚地撲殺羊群,而且已然屍體滿地。吳國良吼了一聲: 「驢日的畜生,你們來吧!」 吼叫著朝天開了一槍。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和長長的火舌很讓小狼王吃了一驚。本來它想在這個園子裡將這群羊全部殺掉。它的貪婪的本性使它絕不可能放過身邊這些唾手可得的獵物。但看到危險臨近,求生的本能使它想到了逃遁。它一口咬住了一隻「雜麻藏」 (藏語,半大的羊),甩在背上從土豁口裡縱身而去。其他狼紛紛效仿,起身逃竄。當然了,有些體質瘦弱的狼自然無法帶走獵物,僅僅能逃命罷了。

  看見滿地的死羊,吳國良的酒早嚇醒了。在自己日夜守護的羊圈裡,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生產隊的羊遭到狼害,這是放牧員的嚴重失職。他趴在死羊身上放聲大哭,哭完了他跳起來趕緊給謝隊長匯報去了。

  謝隊長聽見羊圈裡鑽進了狼,一下子頭髮都豎起來了, 「媽媽的,這還了得啊!」 慌亂中套了女人的褲子趕到羊圈。發現羊群死傷大半,謝隊長的酒也嚇醒了。「狗!狗!」 他衝出去,站在樺樹灣那個高高的糞堆上喊, 「各家各戶把狗都給我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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