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2024-06-12 04:45:51
作者: 祁連山
他倆將甄二爺從馬背上抬下來,抬進帳篷,放在柔軟的狗皮褥子上。卓瑪麻利地在「塔布卡」上燒了一壺滾燙的奶茶。倒在碗裡放上酥油又攪了些青稞炒麵,輕輕地灌進了甄二爺的嘴裡。
三勺炒麵糊糊下肚後,甄二爺悠悠地從陰間回到了陽世上。「我這是咋了?」他想坐起來。自從看見卓瑪的一剎那,他的腦子便成了一片空白,而後就啥也記不清了,就像放映的一部電影片子,被人憑空地剪掉了一段一樣。
「醒了醒了!」正在給他餵炒麵糊糊的卓瑪看見他睜開了雙眼,有些驚喜地叫了起來。「阿俄,你可嚇死我們了!」說著沖他「哧哧」笑了起來,並習慣性地用藏袍袖筒捂住嘴,這一顰一笑,以及習慣性地用藏袍袖筒捂住了嘴笑的動作,與當年的卓瑪姑娘毫無二致。甄二爺突然又感到一陣心痛,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胸脯。
「你肯定餓壞了,我再給你壓個『得瑪』,吃了後就會好起來的……」卓瑪起身躬著腰退出了帳房門。
看到這情形,他的胸口又一陣悶痛。十多年了,他以為他初戀的情愫早已在歲月的長河中淘洗乾淨,初戀帶給他的傷口早已在時間老人的撫慰中癒合,初戀帶給他的痛苦也早已被土匪群里隨著土銃槍的藍煙宣洩完了,想不到它卻像一隻冬眠的哈拉不安分地在他心的丘陵上不停地掘洞,將他用十多年時間復原的心掘得千瘡百孔、鮮血橫流。
「甄哥,這是咋了?可把我給嚇壞了,我以為你著了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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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整個門源川乃至斡爾多草原,只有幾個穿長袍的老中醫賣些草藥,間或有幾個苯苯教的僧人和藏醫隨身攜帶一些黑糊糊的丸藥蛋蛋或一些黃白的散劑巡迴行醫。在李廷瑞的記憶中,樺樹灣里有好多男人女人大人小孩突然間腹痛如絞,在地上打滾,在強行喝了一些大煙骨朵熬製的藥水後一命嗚呼。每當這時,人們便輕描淡寫地說一聲,誰誰誰家的男子或女人「著痧」死了。「著痧」成了整個門源川所有急死病人不治身亡的唯一原因。「痧」在門源川人的意象中是一種近乎於初春後在大地上升騰的氤氳一樣的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在自家四方的莊廓里潛伏著蓄積著。一旦這家人運氣衰敗、人氣中落時,便乘機而出,瀰漫在這家人的莊廓里,叫男人們暴病而亡,叫女人們難產而死,攪得他家家破人亡、不得安生。為了制伏這個人人聞之色變的「痧」,門源川家境稍好的人家常常會在正月里跳社火的時候,將社火請到自己家裡,叫那些雄糾糾氣昂昂的獅子在自家院落里狠勁地跳。叫「燈官老爺」說一些吉祥如意的話,謂之「踏疹」,意味著將「痧」踏閉在土地深處,叫它無法泄漏出來害人,猶如給潘多拉魔盒加了一道鎖。
「走吧,我倆在這兒打擾人家多不好意思!」甄二爺起身準備離開。這時,帳房的門帘一閃,卓瑪雙手濕淋淋地鑽了進來。她疑惑地問:「剛角結(去哪兒)?」為了給他倆壓「得瑪」,她到小溪邊洗手來著。
「我已經完全好了!」甄二爺用拳擂擂胸脯,表示他原本非常健康,剛才只不過是偶然出了一點無傷大礙的意外而已,「這麼打擾您,真不好意思,刮真切(謝謝您)!」他說話的語氣有些結巴,但非常溫柔。
「不中,不中!」卓瑪側身攔在帳房門口,「哪有讓客人到了帳房,連一碗熱茶都不喝就走的道理!」說完,她不由分說將他倆推到帳篷右側的客人席位上,麻利地在「塔布卡」上燉上了奶茶,然後將大塊的酥油、上好的曲拉和炒麵放到木碗裡,端到他倆的面前。
他倆知道,熱情好客的藏族「阿切」卓瑪絕不會讓他倆不吃東西就離開的。何況此時已近中午,肚子也餓了。但甄二爺心中依然隱隱作痛,喝了一碗後,就再也喝不下了。李廷瑞見甄二爺已然康復,便毫不客氣,放開肚子,「得瑪」舔得滿嘴流油。
卓瑪又將袖筒捂在嘴上「哧哧」笑起來,粉紅的臉頰上那兩個深而圓的酒窩真可斟酒。甄二爺的心又疼了一下,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了一下,這個帳房他再也不能待下去了,他只有逃避。唯有逃避,才能讓他逃脫這痛苦的深淵。
「走,現在我倆必須走!」說著他不容置疑地提了土銃槍,一掀門帘走了出來,頭也不回地朝斡爾多草原深處走去。身後傳來卓瑪用藏語在嘀咕:「手抓羊肉還沒吃,咋說走就走哩?我禮數不周是有的,可為啥生氣了呢?」
李廷瑞出得帳房門來,一邊不停地對卓瑪點頭致謝,一邊大步流星地朝甄二爺追去。追上後,他本來想埋怨他幾句,一來不辭而別,顯然有失禮貌,二來埋怨一頓肥美的手抓羊肉泡湯了。可看見甄二爺臉色鐵青,大顆大顆的淚珠在他粗獷的臉頰上滾落,先是如斷線的佛珠,繼而如潺潺的小溪。他吃驚地張了張嘴,悄然落後半步,望著甄二爺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這小子有狼一樣堅韌的性格有熊一樣堅硬的心腸。自從他土改時被劃歸到樺樹灣,成為三大隊四小隊的一名社員至今已有十年之久,期間發生多少事啊,可這小子從來沒有滴過一點眼淚。今天不知犯的哪門子邪,一見到這個素昧平生的叫卓瑪的藏族尕媳婦,先是傻不嘰嘰地愣在那兒,像廟裡泥塑的城隍,繼而大吃一驚,愣是暈了過去,像著了痧。人家好心把他救醒了,他卻甩手就走,似乎人家掘了他八輩子祖墳似的,將人家的一腔熱情晾在那兒!莫非這小子冷不丁打了只羚羊,得罪了山神爺,讓這小子腦門裡的哪根筋轉了向了,犯迷糊了,還是這傢伙平時看起來道貌岸然,骨子裡是個色鬼,看見賽過神仙的藏族尕媳婦就六神無主了?
「真他媽的怪了!」李廷瑞跟在身後不停地犯嘀咕。
「也真是怪了,」甄二爺也在前面邊走邊犯嘀咕,「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即便是雙胞胎,也有些差別的,這兩個卓瑪咋這麼像哩?莫非是當年的卓瑪姑娘轉世投胎到這家了?」他相信佛家的輪迴轉世說,「不對,不對,即便是卓瑪轉世了,那也只有十多歲,這卓瑪顯然有二十五六歲哩!」他又自我否認。一路上又是念叨又是搖頭,把個李廷瑞弄得一驚一乍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跟在後面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這天,他倆連藏在雪洞中的那隻藏羚羊都忘了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