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2024-06-12 04:45:53
作者: 祁連山
那一夜,甄二爺連晚飯也懶得吃,早早地裹在被窩裡睡了。不過,李廷瑞判斷,他睡得並不瓷實。他在被窩裡輾轉反側,長吁短嘆難以成眠,恰似幾年前甄二爺與尕花兒成婚的那個夜晚的自己,似乎被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煎熬著。第二天早晨,甄二爺果然兩眼惺忪,浮腫如桃,顯然一夜不曾合眼。
「甄哥,昨晚你心口一直在痛嗎?」他有些小心地問,「我聽見你翻過來倒過去的一晚沒睡個安穩覺……」
「……」甄二爺仿佛被人窺破了隱私似的不好意思起來。昨晚他確實徹夜未眠。自從看見那個叫卓瑪的少婦後,他的腦海中卓瑪姑娘的身影再也揮之不去。他和卓瑪在乾隆溝里幸福相處的情景如放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中一幕幕地放映出來,尤其是那個恐怖的午後卓瑪一家遭劫的情景更是反覆浮現,讓他的心一次次地流血。
他對李挺瑞的問話不置可否,逕自走出帳篷,迎著冬日的太陽走上山岡,不由朝東邊起伏連綿的山峰望去。在那重重大山背後,就是他和卓瑪一家幸福地生活過的乾隆溝。多年來,每當他行獵到那兒時,他都有意迴避,他實在沒有勇氣面對他所熟悉的乾隆溝的山山水水,實在不願重新去體味那種滲入骨髓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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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給了他痛苦的張子龍卻至今杳如黃鶴。這十多年來,他肯定隱姓埋名,生活在這連綿起伏大山或者廣袤豐美草原的某個牧民家,把自己混同於普通的牧民,生活得有滋有味!
「張子龍,你這個遭雷劈的土匪強盜,你在哪兒?」他望著茫茫群山,又一次心中呼喚。佛家講究報應,他相信這報應遲早會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有朝一日,他一定會將他繩之以法的。
……
突然他聽見有人大喊,轉身發現尼瑪騎著一匹駿馬飛快地向他奔來,一邊跑一邊揮著手喊他,「我阿爸叫你呢,叫你倆到我家來一趟!」
扎西阿扣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對他倆在斡爾多草原行獵頗為不快。如果不是黃羊成災,危及他們的生產生活,他是決然不會允許他們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行獵的。這是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佛旨不允許殺生,可不殺生卻無法生存,就像他們反對殺生,卻又不得不宰殺牛羊,以獲取食物和衣被一樣。儘管他對他倆的行獵沒有明確反對,但每當看見他倆背回獵物時,便長時間手捻佛珠誦經,請求佛的寬恕。他和阿媽的誦經聲非常優美,抑揚頓挫,舒緩綿長,仿佛在吟唱一首抒情歌曲。好多早晨和傍晚,他倆在被窩裡靜靜地聆聽著阿扣與阿媽的誦經聲。雖然聽不大懂,但心情卻格外的平和與寧靜,仿佛一隻驚濤駭浪中顛簸的小舟駛進了笙歌悠揚的寧靜的港灣。但這誦經聲也讓他倆不安,仿佛阿扣和阿媽在替他倆贖買殺戮生靈的罪過,也在變相地譴責著他倆的貪婪與殘暴!每當甄二爺射殺一隻獵物時,這誦經聲常常使他心中涌動莫名的愧疚。這種愧疚感還使他的槍有時失了準頭,在他猶豫間,獵物尤其是黃羊、兔子一類在幾百號樺樹灣人口中不及塞牙縫的幼小動物,在他百發百中的槍口下蹦跳而去!
自進入斡爾多草原以來,他一直在矛盾中煎熬著、生活著。
扎西阿扣這麼大清早地叫他倆,莫非要正式下逐客令,不允許他倆在這草原打獵了?他倆疑疑惑惑地跟隨尼瑪來到了扎西阿扣家的帳房前。
聽見藏獒的吠叫聲,從帳篷里鑽出了一位與他倆年紀相仿的藏族小伙子。他鑽出帳房,將藏袍袖子往背上一甩,像久別的老朋友似地大步流星走過來,緊緊握住了他倆的手:「阿爸阿媽說,你倆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在他倆面前比畫,「我們的朋友是哩!」
「朋友是哩,朋友是哩!」甄二爺被他的豪爽所打動,也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這是我大哥!」尼瑪在一旁用藏語說,「叫尕藏,我倆的名字合在一起,意思是天上的太陽……」
「哦!」甄二爺想起扎西阿扣說過,他的大兒子在斡爾多草原的另一邊放牧著牧業社的另一群牛羊。他不由得打量起這位阿扣時常念叨、尼瑪口口稱讚的「太陽」來。
這是一個英氣逼人的小伙子。裹在藏袍里的身軀高大而勻稱,狐皮帽陰影下的一張臉稜角分明,五官布局合理且藝術,似乎老天爺將藏族男人之美集於他一身,在這廣袤的斡爾多草原上創造了一個無情的少婦殺手。他不僅英俊而且熱情,握過手後就躬著腰做了請的姿勢,將他倆先讓進帳房,讓到了「塔布卡」右邊的客人位置上。
坐下來後,他發現阿扣一家的氣氛顯得熱烈而喜慶。「塔布卡」一方的位置上掛上了繡有佛像的唐卡,底下的銅燈盞里點了幾盞酥油燈,並點燃了拇指粗的藏香。香菸裊裊升騰,在帳房裡瀰漫,香氣襲人沁人心脾。甄二爺這才想起,阿扣家帳房後邊用泥和石塊精心壘制的香爐里煨了柏香,高高的「達千」柱子上也換上了嶄新的經幡……
「今天是我們藏曆新年!請你倆過來一塊兒過年!」扎西阿扣從一個黑瓷壇里往外倒青稞酒,「你倆今天就甭去打獵了!」
「阿扣……」他倆局促不安。自己何德何能,享受到阿扣一家如此熱情的接待和高貴的禮遇,「阿扣,我倆來到這裡,盡給你們添麻煩了……實在過意不去!」
「嘿嘿……」阿扣笑著揮揮手,「一鍋兒吃飯,有五百年的人緣哩!這是前世里修下的緣分……」
說話間,阿媽將一大盤手抓羊肉端了上來。照例整個羊胯骨帶毛的尾巴對著他。尕藏拿起盤子裡的藏刀,將羊尾巴上最肥美的肉割下來敬給他倆,先讓他倆品嘗。然後,叫尕藏和尼瑪手搭潔白的哈達,托著盛滿青稞酒的銀碗給他倆敬酒。
他倆忙不迭地從鋪上跪起來,雙手接住,打三個「卻卡」後一飲而盡,未留半滴,以示對敬酒者的尊重。可每人三碗,等阿扣爺仨的九銀碗酒下肚時,甄二爺已然有些暈暈乎乎,而李廷瑞的舌根已然硬了,說話顛三倒四。在甄二爺的提議下,他倆禮貌性地給阿扣一家人回敬酒,李廷瑞站不穩,竟有幾次將酒倒到銀碗外邊去了……
「呀呀!刮真切!」阿扣爺仨真豪爽,接過銀碗打過「卻卡」後便一飲而盡。「吃肉,吃肉!」阿扣將整條肋骨遞給他倆,「先吃點東西我們再喝,空肚子喝酒容易醉!」
今天的飯食豐盛至極。除了手抓羊肉外還有灌血腸、大水油餅和蕨麻抓飯,讓他倆為了給樺樹灣人省吃儉用忍飢挨餓的肚皮不一會兒便鼓成了西瓜。在這個舉國上下都饑饉的年代裡,斡爾多草原的豐美和富饒,讓扎西阿扣一家仍能在藏曆年——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裡準備出一頓豐盛筵席,來款待他倆這來自大山的客人。
筵席間,阿扣彈著三弦,尕藏和尼瑪托著銀碗唱著酒麴,不停地向他倆敬酒。敬酒之餘,在帳篷外的草灘上,跳起了奔放的藏舞。長筒靴在冬日的草灘上踢踏得「咚咚」有聲,藏袍的飛舞的長袖向天空釋放著歡快,歌聲洪亮而動人。
這是一個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的民族。他倆也情不自禁,仗著酒力,克服了羞怯與自卑,加入到其中,以廣闊的草原為舞台,伴隨著阿扣三弦時而急驟時而舒緩的樂聲,跳藏舞、跳漢族人的秧歌,由於酒後腳步踉蹌,舞姿又不嫻熟,惹得阿扣哈哈大笑,阿媽用藏袍袖筒捂住了嘴竊竊私笑。
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們跳累了唱乏了,躺在厚厚的牧草上歇息。冬日午後的陽光格外溫暖,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這股暖意直往心裡涌去。甄二爺想起自己可能近十年沒有享受過這樣溫暖的陽光了!他驀然感到奇怪,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將她締造萬物的陽光慷慨地賜予萬物,自己卻不停地忙碌、奔波,居然多年來沒有愜意地享受過她的恩惠!剎那間,他如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感覺到生活的艱辛與生命的無奈。
正當他躺在山坡上感慨萬千,他看見平曠的草原深處有兩匹馬疾馳而來,「有倆人朝我們這兒來了!」他說。
「是嗎?」尕藏手搭涼棚看了看,高興地說,「是欽德阿吾和我的小妹妹措毛!」
「欽德是誰?」甄二爺有些不解,「尼瑪不是說只有你們弟兄倆嗎?」
「這欽德也是門源川人,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哩!」尕藏回憶著說,「他來到我們這裡好多年了。他說他是一個孤兒,在門源川無依無靠,只好到翰爾多草原來討生計。多年來,他在這裡挖藥、打獵——他的槍打得可准哩,是一個好槍手——給人家放牧。去年冬天,他又凍又餓,摔倒在我家帳房前,我們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幫我們放羊……」
「哦!」
「人很勤快,很能吃苦,就是不大願意說話……」就在尕藏介紹的當兒,兩騎已經到了阿扣家的帳篷前。阿扣家的那兩隻藏狗不但沒有嘶叫,反而搖著尾巴跳躍,嘴裡發出吱吱的叫聲。那個叫措毛的女孩子有一副修長而苗條的身材。她看見搖著尾巴跳躍著歡迎他倆的藏獒,情不自禁地跑向它們,擁抱撫摩著它倆。措毛同狗親熱了一下後就朝尕藏喊:「阿俄!出事了,你快回帳房裡來!」
帳房裡,阿扣臉色凝重地坐在狗皮褥子上,聽欽德和措毛用藏漢語夾雜著敘述事情的原委,三弦琴胡亂地丟在帳篷右旁的牛糞堆上。阿媽跪在佛像前不停地念經,佛珠在顫抖的手中飛快地轉動。
甄二爺終於聽明白了,是狼群鑽進了尕藏家放牧的羊群中。狼群將近兩百隻的羊群趕到南山根下的積雪中,撕咬得一片狼藉,羊群幾乎損失殆盡。「這咋向隊長交代啊!」尕藏委頓在鋪上,雙手捂著臉幾乎要哭出聲來。
「尕藏,你去向隊長匯報,我們幾個人去看看!」阿扣用藏語吩咐。
「我倆也去!」甄二爺說,「看看能幫上啥忙。」
阿扣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轉身對女兒說:「措毛,你去抓兩匹馬來……」
「呀!」措毛答應了一聲,順手拿了一根長毛繩,矯健地翻身騎上馬,朝不遠處吃草的馬群奔去。
馬群在草飽水足後的午後,有些懶散地曬太陽,互相啃脖子搔痒痒。看見有人闖進來,便警覺地奔跑起來,在山坡上猶如一股風。措毛跟隨馬群,將長毛繩在頭頂上掄起來,掄著掄著突然向一匹最壯碩最矯健的馬擲去,毛繩頭上的套子不偏不倚地套在了那馬頭上。被套住的馬隨馬群跑了一陣後,乖乖地停下來,任憑措毛套上籠頭和嚼子。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就將馬群中最好的兩匹馬套好拴在了帳房前的木橛子上。
「好撒繩!」李廷瑞眼睛都看得直了,不由得脫口稱讚。
「沒有那麼多鞍韉!」阿扣有些憂慮,「你倆就騎有鞍子的,我和措毛騎淨肚馬!」阿扣對他倆說。「淨肚」指未備鞍韉的馬。
「不,我騎淨肚比騎有鞍子的還穩當、舒服!」甄二爺說著,挑了一匹在木蹶子前不安地尥著橛子、咴咴而鳴的鐵青馬。那馬認生,在他解下韁繩的剎那,還噴著響鼻刨著跳著不肯就範。甄二爺笑了笑,瞅個空揪著它長長的鬃毛,一個鷂子翻身,已然上了馬背。那馬受驚,在原地又蹦又跳,想把背上的人甩下來。可背上的人雙腳似乎是兩個鐵卡子,緊緊地卡在它的胸前,整個人像一塊膏藥,貼在了背上。鐵青馬發現甩不下來,就甩開大走,風馳電掣般地狂奔起來。甄二爺索性放鬆韁繩,任它飛奔。這真是一匹好馬,大走平穩,速度如風,不一會兒,它便將阿扣他們遠遠甩在後邊了。
一趟大走過後,鐵青馬顯然溫馴多了,甄二爺勒住它,等後邊的馬趕上來,因為他不知道羊群被狼獵殺在了哪兒。
太陽將要落山時,他們趕到了出事地點。這是一片較為平緩的山坡,因為是背陰,那場大雪沒有融化,厚厚的積雪猶如一條厚實的棉被平展地覆蓋在山坡上。聰明的狼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將兩百多隻的羊群趕進厚厚的積雪中。羊腿尖而細,一進積雪中便深深地陷進去無法動彈,它們這才大開殺戒,如當年蒙古大軍攻破城池實施屠城一樣,幾乎是老少不留。潔白的積雪上屍橫遍野,殷紅片片,受傷的羊們看見人們到來,陷在雪中瑟瑟發抖,發著求救的「咩咩」聲,叫聲悽慘哀絕!
「咋辦,阿扣?」甄二爺用眼睛詢問阿扣。阿扣鬍鬚顫抖,眼睛裡幾乎噙滿了淚水。「把那些受傷的殺了,給個痛快!」阿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大家都明白,這些受傷的羊不殺,今晚也得凍死,於是紛紛下馬,抽出藏刀在積雪中尋覓著宰殺。甄二爺下馬後,在積雪裡查看狼蹤。
狼群不知是為了掩蓋蹤跡,還是在圍獵成功後歡慶勝利,就像藏族人圍著篝火堆轉著圈跳「鍋莊」一樣,狼們也圍著獵物奔跑了很長時間——甄二爺從積雪中狼爪印的硬度和寬度猜測,這群狼足有二十來匹!
他們將受傷的羊宰殺後,準備剝皮。阿扣舉手擋住了:「隊長和書記不驗災情,我們不能剝皮,也不能動這些羊,受了這麼大的災,說不定還得公社書記親自來驗災呢……」
「阿扣,今晚如果不把這些羊皮剝了,一晚就凍得像鐵一樣硬,明天想剝也剝不下來!」甄二爺憂心忡忡地說,「何況,今晚這些狼還會回來,難道我們要守在這兒?」
「大隊、公社的幹部不驗過災,我們社員是沒有權利處理的!」
「那書記隊長啥時候才能來?」甄二爺看看即將沉入祁連山麓的太陽說。
「嫂子已經向隊長報告去了……」措毛裹了裹身上的藏袍說。太陽還未落山,陰冷的寒氣已開始往人的肌膚里鑽。如果今晚守在這兒,肯定會把人凍成冰棍兒。
「你們回去吧,我守在這兒!」阿扣對他們說。又轉身叮囑措毛:「你回去給我弄兩件皮襖,把我的槍也拿來!」
「呀!」措毛答應了一聲,準備騎馬離去。
「李廷瑞,你也去,把我倆的那頂帳篷和行李搬來,另外把我的土槍也拿過來!」
「你們是客人,這……怎麼好意思麻煩你們哩!」
「阿扣,你就甭客氣了!」甄二爺嘴上這樣說,心裡卻在想:「你們一家對我們盛情款待,我倆正找不著報答的機會哩!」
措毛和李廷瑞騎馬離去後,剩下的三人就在草原上撿拾牛糞以備取暖之用。冬日草原上的牛糞多得數也數不清。在那些向陽的山坡上,氂牛們的糞很快便被曬乾風乾了,成了很好的燃料。不一會兒,他們就撿拾了一大堆牛糞。接著,甄二爺將厚厚的積雪挖開,並將雪裁成長方形的大塊,在挖開的四周砌了一道厚厚的雪牆,並用散雪將縫隙仔細地封嚴封實,不透進一絲的風來,就跟愛摩斯基人在北極建設的冰屋一模一樣。
「小伙子,你真聰明!」阿扣豎起大拇指誇獎。
他們將李廷瑞拿來的帳篷蓋在上面,裡邊又生起牛糞火來,這雪屋立刻變得格外的溫暖。等他們吃了幾根在牛糞火上烤熟的羊肋巴後,身上幾乎出起了微汗。
吃過烤肉,他們悶悶不樂地坐在火堆旁。牛糞火蔚藍色的火焰一閃一閃,映照在阿扣的臉上,阿扣的臉色凝重甚至有些痛苦。甄二爺知道,阿扣在心疼羊群的同時,也憂慮他為牧業隊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失,更憂慮明天隊長甚至公社書記會狠狠地處罰他。
半夜時分,正當大家昏昏欲睡的時候,甄二爺突然說:「狼來了!」
阿扣一骨碌翻起來,提起一直抱在懷裡的半自動步槍,驚問:「狼在哪兒?」
「你聽……」甄二爺說。
大家豎起耳朵,聽見東邊遙遠的山樑上有狼在嚎,聲音悠長而淒切。接著西邊的山樑也傳來了狼嚎,怪異而高昂,與東邊的嚎叫聲交相呼應,就像兩個站在東西山上情深意長的情人在對唱「花兒」「少年」。
隨後是一邊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