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2024-06-12 04:45:50
作者: 祁連山
即使是這百草枯黃的冬季,斡爾多草原的芨芨草、披肩草等高莖類牧草仍可淹人。有保護色的狼、狐狸甚至黃羊、羚羊之類的動物鑽在豐厚的牧草中,就如草魚和鯽魚共同棲息在水草繁茂的靜靜海灣,表面平靜,而裡邊卻上演著一樁樁弱肉強食、血腥殘忍的古老故事。這不難從散落在草叢中帶有鮮肉的骨架,以及那些不時從草叢中躥跳出來的狐狸、豺狼狼和黃羊、羚羊等動物驚恐萬狀的樣子上看出來,也可以從那些狼潛伏後草叢橫七豎八倒伏的樣子看出來——「狼藉」這個詞大約源於草原民族、源於獵人,後來才進入漢人的詞典里的。
也就在這些草叢中,他赫然發現了一撮白毛,白毛狼的毛!這讓他心中滾過了一陣驚雷,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之後的日子裡,他倆背著土銃槍行走在草叢中,看到動物們望風而逃,心裡悵然若失。草原不如高山叢林,那裡可以憑藉樹木、巉岩潛行,可以憑藉山埡豁等動物們常常行走的地方打埋伏。而草原的寬闊與平坦,使動物們大老遠就能看見他們,大老遠就能聞見他們身上土銃槍散發出來的濃郁的火藥味。也可以使它們淋漓盡致地發揮出天生奔跑的潛能,頃刻間從他倆的視野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他倆走上一個山包時,一隻羚羊突然從離他倆只有幾十步遠的草叢中跳了起來。甄二爺抬手就是一槍,羚羊在土銃槍彈巨大的推力下,在半空中翻了個跟頭,便重重地摔倒在草叢中。槍聲響過,甄二爺後悔莫及。這藏羚羊是草原精靈、運動健將,它不但以善跑逃避天敵的追殺,同時以善良在斡爾多草原上廣為流傳。它的種群大多繁衍生息在藏東可可西里草原,只有大雪覆蓋大地的時候,它們才會偶爾打破常規,遷徙到斡爾多草原上來尋覓果腹之食。這羚羊在祁連山草原、斡爾多草原人們的口中叫「靈羊」,據說它們很有靈性,每當看見人們互相搏鬥,便會跑來用尖細的角將兩人分開。據說有些奸惡的獵人常常在羚羊遷徙或覓食的地方,兩個人故意廝打在一起,等到羚羊跑來勸架時生擒之。
甄二爺聽過一個老獵人講過的他親身經歷的事。這位老獵人叫李登,同他一樣是常常腳蹬長筒藏靴在斡爾多乃至藏東草原和環青海湖草原上打獵的獵人。他打獵不僅僅是養家餬口,更重要的是接濟那些長途跋涉一步一跪、匍匐著用身子丈量著幾千里路程到塔爾寺、拉卜愣寺甚至遠到西藏拉薩扎什侖布寺的貧困的朝聖者,以他特有的方式表達著對佛的虔誠。有一天早晨,老獵人踏著朝陽的金輝翻過一個山包時,突然發現離他僅十多步遠的地方站著一隻大腹便便肥壯的藏羚羊!老獵人下意識地從肩上將槍捋下來,用叉子將槍枝在地上瞄準了這不期而遇的肥美獵物。就在他扣動扳機的一剎那,他分明看見那隻羚羊雙腿一屈,朝他跪了下來,眼睛裡滿含著祈求、哀怨。然而說時遲那時快,獵人的手指已然扣動了土銃槍的扳機。在一聲巨大的轟鳴聲中,那隻藏羚羊栽倒在地,但它倒地後仍然保持著跪姿。獵人走過去,他驚奇地發現兩行熱淚正流動在羚羊的臉頰,臉上殘留著撕心裂肺般痛苦的扭曲的表情!
打了幾十年獵的老獵人看著倒地跪臥的藏羚羊,百思不得其解,這可是他一生行獵生涯中第一次遇到的怪事啊!他將藏羚羊背回帳篷後又去打獵了,但這一天他心神不定,心中老浮現著在他扣動扳機前的一瞬間,羚羊前行兩步向他下跪的情景。晚上,他照例對那隻羚羊開膛扒皮,當他剖開羚羊的腹腔時,他驚叫了一聲,手中的刀掉落在地上。
藏羚羊的腹中靜靜地蜷臥著一隻同樣已然死去,但馬上就要出生的羊羔 。老獵人心中電光一閃,他立馬明白了那隻羚羊向他下跪的原因。他的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原來下跪是為了愛,為了生命的愛!世上萬物生靈膝蓋著地完全是一種愛!他頓時醒悟了,這位虔誠的佛教徒似乎在這剎那間明白了那些朝聖者、那些苦行僧一步一跪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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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虔誠地將羚羊母子的屍體放在山頂一塊平展的大石頭上,等待著草原的神靈,它們靈魂的超度者,翱翔草原的雄鷹為它們母子舉行神聖的天葬。
老獵人折了柏木枝,在天葬台燃著後,對著裊裊升騰馨香撲鼻的香菸,默默地誦經,直到鷹們將那母子倆的屍體全部吃盡。而後,他挖了一個坑,將土銃槍掩埋了,到遙遠的一座藏傳佛教寺院出家為僧去了。
今天,如果不是捕獲獵物的心過於急切,甄二爺絕不會開槍傷害這善良、靈巧而又俊美的動物的。有多少次,每當看到成群結隊的藏羚羊在雪後初霽的地平線上湧出精靈一樣的身材,優美得飛翔一般的跑姿,他就不得不驚嘆於大自然的造化、造物主的神奇——天地間竟然有如此美麗俊俏的動物。它們的身上長著最優質的羊絨,每到春天來臨時,成群的羚羊更換季節裝,將蓬鬆柔軟的羊絨蛻下來。蛻下來的羊絨被風吹成一團一團,掛在草梢上,被牧羊人撿了去,捻成線,織成毛衣、毛褲,輕柔溫暖無比。最令人叫絕的是,一件毛衣毛褲,可攥在一隻手中,這可讓逐水草而居的藏族蒙古族等遊牧民族欣喜無比。因為他們在轉場遷徙時,一家人禦寒的衣物壓縮在一個褡褳里就可輕巧地帶到天南海北。
這是一隻健壯俊美的公羚羊。甄二爺撫摸著它溫熱的身軀,心中有一種暴殄天物的罪惡感和負疚感。這個冬末春初的季節,也許正是藏羚羊談情說愛的季節。這隻公羚羊也許正在熱戀中,或者與情敵的角斗讓忘記了或無暇顧及臨近的危險,誤撞在了他的槍口下。
他太熟悉這草原上棲息的精靈們的生活習慣了。它們常常群居生活,且常常是公母分群的。公羚羊只有在這個季節里才會融合到龐大的母羚羊群中,尋求異性的溫存,而這個溫存的爭取也是激烈而殘忍的。公羚羊們常常為了母羊群而角斗,為愛情而戰。這些平時膽小善良、溫順乖巧的公羚羊在母羚羊面前變得威猛無比,它們常常會幾天幾夜不吃東西,在草場上奮力打鬥,直到將對方打敗為止。在打鬥中折斷角、別折腿、弄得體無完膚乃是司空見慣的事。戰勝的一方便擁有了母羚羊群,擁有了一大群嬪妃妻妾,擁有了繁衍子孫的權利與資格。
他知道,它們為愛情而戰,為男子漢的尊嚴而戰,更重要的是它們為種群健康強壯繁衍生息而戰!這戰鬥進行得殘酷而理智,明智而又壯烈!若非如此,羚羊便不可能在嚴酷的藏東、藏北乃至祁連山草原之間輾轉遷徙,千百萬年生生不息,繁衍至今。
他嘆息一聲,抽出刀子開膛剝皮。既然已經打死了,如果扔了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尤其在這饑饉之年。「說不定你能救樺樹灣人兩條命哩!說不定這是天意,是山神爺送你來救樺樹灣人的!」他這樣想著,心裡的負罪感略微減輕了,並小心地將那一身輕柔的絨毛颳了下來。他準備給尕花兒紡織一套毛衣毛褲禦寒。自從進入斡爾多草原以來,李廷瑞變得格外勤快,打獵的時候專往山窪處草稈高的地方走,有意去撿拾羚羊蛻下的絨毛,撿拾後一股腦兒交給甄二爺,讓他心裡陣陣泛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收拾乾淨羚羊後,將肉埋在山包陰窪處的積雪中,他倆繼續往前走。剛才槍聲響後,甄二爺看見山包下面一個足有兩三百隻的藏羚羊群剎那間狂奔起來,它們如同一片飄浮在斡爾多草原被七級大風吹拂的褐色浮雲,快速地飄過山包飄過平灘,轉瞬間便消失在草原深處了。他倆想再看一眼羚羊那飄逸而輕靈的身影。可惜槍聲響後,別說是羚羊,就是其他動物也都驚跑得無影無蹤!只有遠處如白雲般飄浮在草原上的一群潔白的綿羊群在靜靜地吃草。
他倆站在山包頂上,朝那群羊的周圍望去,尋找這群羊的主人。在這寂寥的草原上能夠遇上個人,相互打探些事情相互訴說些什麼,似乎是草原人共同的心理需求。
羊群的主人顯然也發現了他倆。他倆看見從一叢茂密的草叢中一位身著紅色藏袍的女人坐了起來,鮮艷得如同雪地里燃燒的一團火焰。她站起身,右手放在嘴上,響亮地打了一個呼哨,不遠處吃草的一匹同樣是火紅色的駿馬甩了一下尾巴,邁著輕快的「小走」飄到了女主人身旁。女主人牽馬認鐙,翻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灑脫而飄逸,直把甄二爺他倆看得目瞪口呆。
女主人上馬後,雙腿一夾,用韁繩抽打了一下馬屁股,棗紅馬立即展開「大走」如一陣風般向他倆飄來。這是一匹極品走馬,展開大走時,前蹄高抬,蹄子直接打在馬自己的前腹上,而後蹄的兩個蹄心在奔走時垂直朝天,蹄面與大地平行,使得整個馬奔跑起來如同貼在地上滑行。不但快捷如風而且平穩如靜水行舟。
「好馬!」甄二爺和李廷瑞如同門源川里絕大多數男人一樣,不但是騎馬的好手,而且是識馬的伯樂。他倆不約而同地豎起拇指誇獎起來。他倆的指頭並在一起還未分開時,棗紅馬已然到了離他倆只有五步遠的地方,女主人一收韁繩,棗紅馬「咴咴」地嘶鳴了一聲,直直地打了個挺子後噴著響鼻後停了下來,將鐵嚼子嚼得嘩啦嘩啦直響。
「剛才,槍,你倆打的嗎?」女主人用生硬的漢語問。直到這時,他倆才發現女主人一臉慍色。
「呀,是我倆打的!」李廷瑞老老實實地回答。
而甄二爺驚呆了,立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活脫脫的卓瑪!十幾年前在土匪蹂躪下慘死的卓瑪,那個曾是他的初戀他青梅竹馬相濡以沫的卓瑪!只是今日的這個卓瑪已然是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一頭烏黑的秀髮同樣被精心編織成了一百零八條小辮,如一泓黑色的瀑布一瀉而下,然後收攏在用五色絲線編成的精美的辮筒中。
「卓瑪、卓瑪!」他的心一陣痛楚,雙眼緊閉,在心中低低地呼喊。卓瑪在乾隆溝她家的牛毛帳篷里進進出出的身影,在那個山花爛漫、綠色如茵的草原上,他倆同騎一匹棗紅馬唱「拉伊」、嬉戲的情景,再一次如電影般地在他的腦海中清晰浮現出來。那個暴雨如傾的下午,土匪們當著他的面將卓瑪蹂躪至死的情景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讓他十多年時間艱難復原的心膜在頃刻間被撕裂開來,並在這個冬日的斡爾多草原狠狠地揉進了一把鹽!
「羚羊是你倆打跑的嗎?」她騎在馬上,被他倆的承認激怒了。她豎著眉,漲紅了臉,那粉紅臉頰上的高原紅越發的紅艷,那撅著的小嘴酷似一朵開放的石榴。這簡直是卓瑪復活了!這少婦形體相貌和神情與當年卓瑪姑娘的酷似,簡直讓他忘記了時空概念,讓他似乎在剎那間回到了那個戰亂頻仍風雨飄搖的一九四九年,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現在群匪身下喊著他的名字慘叫著的卓瑪!
「卓瑪、卓瑪、卓瑪!」甄二爺突然扔掉槍,歇斯底里地叫喊了幾聲,然後重重地摔倒在草叢中。
「呀!你認識我?」那少婦原來因為他倆開槍嚇跑了藏羚羊,驚嚇了她的羊群而對這倆不速之客有些憤懣,想不到這個小伙子看見自己後先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然後突然叫著自己的名字暈倒了。她想他肯定認識自己。藏族人家的豪爽與好客,常常使進入斡爾多草原的獵人牧人及工作組成員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或許在自己家借過宿吃過手抓羊肉,甚至跟自己的男人喝過酒呢!
「也許是餓壞了!」她想,然後趕緊甩鐙下馬,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他跟前,俯下身子查看,臉上充滿母愛的慈祥與溫存。在這個饑饉的年代裡,有多少人曾經餓倒在她家的帳篷前啊!
「來,幫一個忙!」她回身對嚇傻了的李廷瑞說。然後將棗紅馬牽過來,拍了拍馬脖子。棗紅馬心領神會,在甄二爺旁臥了下來。她和李廷瑞將甄二爺弄上馬背,然後牽著馬急急地朝山包後邊她家的牛毛帳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