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4-06-12 04:45:39 作者: 祁連山

  不知是公社書記不在,還是太忙顧不上,或者更如有人猜測的那樣,謝隊長牛肋巴三尺——往裡彎,根本就沒去公社報告。反正謝隊長逢人就說公社書記要來親自處理,都一個多月過去了,樺樹灣人連書記的影兒都沒見到。但謝隊長卻明顯地加大了對牛群的管理力度,白天責令放牧員跟牧,晚上收回牛圈,不但嚴令看守,而且將一名叫「火焰焰」的厲害的藏獒拴在牛圈的柵欄上。

  此一系列的舉措果然有效,生產隊的牛安然無恙了。但樺樹灣人卻日漸消瘦且走路蹣跚了,有幾個老頭在牆根里曬太陽時便曬過去了……人們持續不斷地被餓死!

  在樺樹灣里絕大多數人餓得面黃肌瘦走路打擺子的當兒,謝隊長發現有一部分人卻活得有滋有味。謝隊長每日留意那些人家的毛廬(廁所),發現他們拉的屎與眾不同,不但堅硬且散發著黃中透亮的令人羨慕的光澤。尤其是甄二爺家毛廬的屎,更是堅挺如山,且顏色純正如凝固的奶油。他還發現,那些餓瘋了的野狗每天在甄二爺一家出恭的時候,齊齊地蹲在他家莊廓後邊的那道山樑上,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的屁股,猶如社員們早晨傍晚望著生產隊的公共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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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更堅定了謝隊長的判斷。在一個適當的時機,謝隊長對甄二爺說:「娃娃,我跟你商量件事成嗎?」

  「啥事?」

  「你看,我派到山裡打獵的那些人這麼長時間了連一根岩羊毛也沒有送回來,不知是沒打著還是打著了自個兒吃了;派到青海湖抓魚的人到這時候了也沒個音訊!眼看大家都餓得不行了,我想派你到祁連山里去打獵,救這全隊幾百條老少爺們的性命……」

  「謝隊長,你不是不知道,這門源川幾萬號人都到祁連山打獵去了,這野生動物這時候還剩多少?就算讓我去打,我一個人打幾隻岩羊、麝、鹿什麼的,交回生產隊,還不是虎口裡打蒼蠅,能救得了全村老少爺們的性命?」

  「娃!我知道你廝守著媳婦兒不肯出門,但你不能見死不救吧!」

  「我不是不救,實在是這寒冬臘月的,祁連山里冰天雪地,我實在打不回獵啊!」

  「我看你是鷹飽不拿兔!」謝隊長有些憤怒。

  「聽話聽音,打鼓聽聲。你這話是啥意思,謝隊長?」

  「啥意思,你自個兒清楚!」

  「我不清楚,你給我說清楚。」甄二爺外強中乾,說話有些底氣不足。

  「哼!」謝隊長鄙夷地睨了甄二爺一眼,抬起屁股走人,丟下了讓甄二爺心驚膽戰的一句話,「賊沒贓,硬似鋼。等我叫你硬不動的那時候,我再給你說清楚……」

  果然有了讓甄二爺硬不起來、謝隊長說清楚的一天了。

  原來李廷瑞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將喜鵲花犏牛肉及牛皮馱回去後,橫豎沒地方藏那張惹眼的牛皮。東藏西移之後,他決定將牛皮藏在他堂哥李廷祥家的草垛里。李廷祥與他家隔著好幾個莊廓,隔壁鄰舍都是老實巴交的人,是一不偷二不搶的守法良民,民兵們搜家時常常敷衍了事,就是真偷了搶了也不會去認真搜的。李廷瑞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將那張牛皮藏進草垛里剛起身,被剛好在草垛一旁抱草的嫂子——李廷祥的妻子李菊香碰了個正著。「他尕叔,你在我家草垛里藏了啥東西呀?……是不是吃的?分給我一點,也讓我們一家得個活命!」

  李廷瑞腦袋上的汗「刷」地冒了出來,「嫂嫂,我……我啥也沒藏!」

  「沒藏?……那你在這兒幹啥?」她徑直走過來,三下五除二就將那些苫蓋著的草給掀開了,那張黑白相間『喜鵲花』氂牛的牛皮就赫然暴露在微弱的月光下。

  「喜鵲花牛皮!原來生產隊的那頭喜鵲花大氂牛是你宰殺的啊!」李菊香驚呼!

  「嫂嫂……」李廷瑞跳過去捂住嫂子的嘴,「……你千萬別大呼小叫的,這事要是讓謝隊長知道了,還不剝了我的皮!」

  「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的!」李菊香賭咒發誓地說,「好歹我們還是一家人,就是砸斷骨頭也還連著筋哩!」

  「這就好……這就好!」李廷瑞抹著頭上的冷汗準備拿上牛皮開溜。

  「你這是幹啥?」李菊香一把奪過牛皮,重新塞進草洞裡,用草苫好了,「放在這裡不是挺安全的嗎?東藏西藏的,說不定又要給別人看見了。」

  「那是,那是!」李廷瑞恨自己恨得直想抽自己的嘴巴。

  「別人看見可就壞了,說不定明天就告到謝隊長那兒了!」

  「就是就是,嫂嫂,你千萬把那牛皮藏好了!不……送給你也中。」說完拔腿就走。

  「等等,他尕叔,牛皮你就放心,我會藏好的,也不會對別人說的!」她故意將「牛皮」、「藏好」等這類在樺樹灣關鍵時期特別敏感的詞兒說得格外響亮,驚得李廷瑞心發涼腿發顫。

  「嫂子,你千萬小點聲!這要是讓別人聽見了,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哩!」

  「你看你嫂子這張嘴!」她抽著自己的嘴,「大聲大氣喊慣了,心裡連半點話也藏不住!」她忽然一本正經地問,「他尕叔,我問你,那麼大的一頭大氂牛,那麼多的肉,你爺兒倆能吃得了嗎?」

  「吃完……當然吃不完,趕明兒我給你拿一坨來!」

  「這就對了!」她在他身後笑著說,「這就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第二天夜晚,他極不情願地將一坨凍得硬邦邦的肥牛肉送到了李廷祥家,樂得李廷祥的媳婦兩眼放光。可三天後,大概那坨肉吃完了,她又沖他要肉。李廷瑞打掉牙齒往肚裡咽,只好又將一坨肉送了過去。但她吃完後又要。終於有一天,他家的肉不剩一點肉渣時,她翻臉不認人了,「他尕叔!」她雙手叉腰,大聲大氣地說,連續一個多月的肥牛肉滋補,使她元氣恢復得差不多了。「那頭喜鵲花大犏牛少說也有七八百斤,你就給我家那麼幾坨,剩下的你想獨吞啊?好歹我們兩家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來,你吃肉也得給我們點湯喝是不是?」

  「嫂嫂,我家實在連一點肉都沒有了!」李廷瑞一臉誠實地說。

  「你哄三歲的憨娃娃啊,啊?」她幾乎將手指頭塞進他的眼睛裡了,「那麼大的一頭牛,你們家吃得了?」

  「不是我一家吃的,是……」李廷瑞情急之下說漏了嘴,慌忙將話打住,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

  「哦!」李菊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坐在炕沿上,蹺起二郎腿,睥睨著李廷瑞,「敢情這牛不是你一個人偷的啊!……我一直納悶兒,你瘦得跟猴似的,咋一個人就能把那麼一個大那麼壯的一頭氂牛給宰了呢?原來你有同夥啊!」

  「沒有,沒有!嫂嫂,你可別胡亂猜!」李廷瑞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他可不能害甄二爺。甄二爺可是好心好意照顧著他,才讓他分了這些肉免了飢餓之苦的。再說,害了甄二爺不就是害了尕花兒嗎?

  「亂猜?老娘可不是亂猜!你今天跟我說清楚,誰是你的同夥?說出你的同夥,也好讓老娘向他要幾疙瘩肉去。這牛可是生產隊的,按說也有我的份兒,老娘吃也吃得著的!」

  李菊香一口一個老娘,大大傷害了李廷瑞的自尊心,但他隱忍著不敢出聲。

  「說呀,咋不出聲?當初偷牛的時候膽子可不是這么小吧?」

  「嫂子,你就別再逼我了,好歹我也給了你那麼多肉……你咋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哩!」

  「我就這麼個主兒!」她放下二郎腿,「你趁早將同夥給老娘我交代了,省得謝隊長把你吊在屋樑上你才肯說。那時候說沒有跟這時候說這麼松泛吧?」

  「媽的!」李廷瑞那點男子漢氣概被激怒出來了,他跳起來喝道,「李菊香,你別嚇唬我,老虎不發威,你當是病貓!你再逼我,看我老子不宰了你!」

  「哎喲喲,哎喲喲!」李菊香故意大呼小叫,「還把自己當老虎哩,老娘咋看見一隻瘦猴子急紅了尻蛋子哩?還說宰了我,看你那三根筋挑一根骨頭的樣子,恐怕連老娘的奶頭都扳不動哩!」

  李廷瑞終於被激怒了。他跳起來直向李菊香撲去,驟然間將目空一切藐視敵人的李菊香襲擊得人仰馬翻,打倒在地上起不了身。初襲的勝利更加堅定了他取勝的信心,也激活了他男性的征服欲報復欲,他順手撈起一根拇指粗的黑刺燒火棍,劈頭蓋臉地朝躺倒在地下的李菊香打去,直打得她頭破血流鬼哭狼嚎……

  「哎喲!殺人了,偷牛賊殺人了!」等李廷瑞暴風驟雨般的暴打過後,李菊香血頭血臉地奔出門去,站在樺樹灣的巷道里號叫起來。那號叫聲陰森而恐怖,好似冬日夜晚餓狼的叫聲。

  不一會兒,社員們圍了過來。接著,謝隊長帶著一幫民兵將李廷瑞吊在了馬圈的屋樑上。終於,李廷瑞挺不住謝隊長的拷問,供出了同夥甄二爺。

  「小子,你不是讓我說清楚嗎?今日我還需要說清楚嗎?」謝隊長吊著旱菸袋,吧嗒吧嗒地吸著煙,並報復性地將一口濃煙噴到吊著的甄二爺的臉上,帶有挑逗性地問,「今天可到了說清楚的一天了……」

  「事情已經做下了,該殺該剮由你,我沒啥說的!」甄二爺別過臉去,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殺也不殺你,剮也不剮你。還是那句老話,你給我到山裡打獵去,趕過年給我弄十幾馱野物來,救這樺樹灣百十號老少爺們的性命!」

  「我……」

  「你還有講條件的資格嗎?你若不去,我就到公社告你!告你偷殺耕牛,判你個破壞社會主義生產罪反革命罪,讓你在牢房裡好好蹲上幾年!……哪個好,你選擇吧!」

  「好吧!」甄二爺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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