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2024-06-12 04:45:41 作者: 祁連山

  甄二爺和李廷瑞如同放逐西伯利亞的囚犯,冒著漫天飛雪頂著刺骨的寒風向祁連山麓進發了。兩天後,他倆終於跋涉過了三座達坂山,來到了多年前剿匪時土匪們住過的那個石洞裡。這個石洞是他倆能夠抵禦嚴寒並儲藏食物的大本營,而這石洞周圍的叢林和叢林下廣闊的高山草原是他倆理想的狩獵之地。因為近年來門源川附近山麓里的野獸早被其他獵人趕到這裡了。從雪地上那些凌亂的腳步,叢林中被啃食的灌木和草原上狼藉的牧草,便可知道這裡野生動物的繁多。

  可這些動物幾乎都是在這個空前絕後的饑饉之年從人們冒煙的槍口下僥倖逃生的漏網之魚,災難帶給了它們劫難的同時也帶給了它們機警與智慧。甄二爺和李廷瑞背著那支土銃槍,在山裡轉悠了兩天,連一根野獸的毛也沒有打著。那些站在高高的巉岩上放哨的岩羊,在草甸遷徙的黃羊,以及大鹿、麝什麼的,大老遠地看見兩條腿走路的傢伙,以及聞見他們肩上扛著的管狀物里散發出的濃烈的火藥味時,便望風而逃,以它們與生俱來的騰挪跳躍和飛速奔跑的本領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倆望而興嘆!

  第三天早晨,從石羊皮皮袋抖出僅有的一點青稞面攪成能照見人影的青拌湯喝了後,他倆就徹底地斷炊了。今日如果再打不到什麼東西,別說是給生產隊打獵,就是他倆也得挨餓了。

  「甄哥,今日可一定得弄點野獸啊!」早飯後,李廷瑞一邊穿厚厚的氈靴一邊說,「今天我倆是上東山,還是下西山?」

  「不,今天我倆去北山坡,掏哈拉!」

  「這天寒地凍的,哈拉能掏得上嗎?」他有些擔心地問。

  「能!只要你吃得了苦,就看我的吧!」甄二爺胸有成竹。

  他倆帶了鎬頭和鐵杴,順著山谷一直朝山下的草甸走去。連綿起伏的丘陵地帶是水草豐美的高山草甸,草甸的每一個向陽的山坡和山溝都有喜馬拉雅山種屬的哈拉在棲息和繁衍。它們在山坡上挖掘了無數的洞穴,用來繁衍子孫和躲避敵人的攻擊。整個夏天,它們靠祁連山高山草甸豐美的牧草,將自己養得體壯膘肥,渾身的皮毛髮著緞子一樣的光澤,肥嘟嘟的身軀跑起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讓潛伏在草叢中的食肉動物們饞涎欲滴。等到霜降白露節氣的時候,秋風蕭瑟百草枯黃,它們便會成群結隊地潛行到山坡下的溪水旁,拼命地喝水,將自己的胃洗得一塵不染,然後回到老洞裡蟄伏下來冬眠。等來年春暖花開的季節,它們才打開封閉的洞口,出來享受又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水草豐美的夏天和絢爛多姿的秋天。哈拉們捨命不舍山,在山坡上掘穴而居。正是那些自以為是融避難所與安樂窩為一體的洞穴暴露了它們的行蹤,屢屢給它們招來殺身之禍。每當秋後哈拉們養得體壯膘肥時,祁連山的叢林狼、青海湖畔的湖濱狼和藏東草原的草原狼們便會放棄牧人的羊群,一窩蜂地躥到山坡里逮哈拉吃。它們常常藉助丘陵地帶草甸上的鞭麻叢,悄沒聲息地滑行到哈拉們的領地,等待時機,將離洞到遠處山坡或溝壑中吃草的哈拉追趕、撲剪、捕捉。更多的時候它們則靜靜地趴在哈拉洞口的上面,很有耐心地等待,等耐不住飢餓的哈拉一出洞,就驟然發動攻擊,猝不及防地逮個正著。更有那些熊瞎子,在這個季節也挪騰著肥嘟嘟的身子,來到這裡捉哈拉。它們捉哈拉時憑著體壯力大,找見有哈拉的洞,便將前爪塞進去,生生地將垡草皮掀開,直直地往裡挖去,直挖到哈拉的老窩,將哈拉一家子一一捉住,捉一個在腋下夾一個,又捉一個夾一個,先前捉的哈拉便拖著夾得半死的殘軀歪歪斜斜地逃逸而去。一窩中倒霉的往往只是最後一隻,被熊瞎子夾了它到山溝里享用,做了它們的美餐。為此,門源川有一句歇後語:「瞎熊抓哈拉——抓一個丟一個。」形容人做事不能始終如一、丟三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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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露霜降後,哈拉們冬眠了,從此它們深藏洞裡,安全地在厚厚的乾草堆里睡覺,度過整個冬天。這個時候它們是安全部的,除了沒尾巴狼——人類之外。

  甄二爺和李廷瑞來到一個哈拉洞最多、牧草又格外豐厚的山坡上。李廷瑞埋灶燒水,準備煮尚在洞中熟睡的哈拉。甄二爺一邊撿拾用作燃料的干牛糞,一邊仔細地踏勘所有的哈拉洞。哈拉們是非常狡猾的,為了防止人們發現它們冬眠的老洞,它們將許多洞封死,讓人真假難辨,找不到它們真正的冬眠之洞。甄二爺踏勘了一圈後,便在幾個洞口用石塊做了記號。「就是它們了!」他臉上露出識破別人奸計時得意的笑容。

  「甄哥,你保證這些洞裡確實有哈拉嗎?」李廷瑞看他標記的那些洞,跟別的洞並無二致,遲疑著不動鎬頭。「要是沒有哈拉,挖上幾丈掏進去撲個空,那可是黃犍牛配種——白受苦的事兒!」

  「沒問題,你就挖吧!」甄二爺說著,率先掄起鎬頭幹了起來。

  他們輪換著幹了下去。儘管長期的飢餓使他們身體極度虛弱,可極度飢餓後即將得到美味的誘惑使他倆幹勁十足。一個時辰後,他倆便挖到了哈拉的「封口」。

  冬眠的哈拉在離洞口不遠的洞道里,用獺糞將洞道封死。這既是哈拉們防風堵寒氣的屏障,也是保障它們安全的警戒線。沒有經驗的掏獺人往往會將這層警戒線捅破,哪怕是針眼大的一點縫隙,有一絲半毫的寒氣透進去,冬眠的它們便會立馬驚醒,逃到一直延伸到地層深處的後洞中,讓費盡心機、耗盡體力的人們如黃犍牛配種——白受苦,只好望洞而興嘆!

  「小心!」甄二爺看見封口後,急忙喊道。可說時遲那時快,李廷瑞的鎬頭還是輕輕地碰在了「封口」上。「走開!」甄二爺喊了一聲,抹下帽子趕緊堵住了破裂的地方。「糟糕,說不定驚動了哈拉!你這笨蛋,咋就不小心呢?」他埋怨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這檔子事!」李廷瑞像一個犯了錯誤的毛孩子,搓著手囁嚅著說,「再說,我倆這麼大動作地刨挖,大聲說話,恐怕早將哈拉驚到後洞裡去了!」

  「你懂個屁!除了風,別說是說話,你就是在洞口放炮炸它,也驚不醒它的!……閒話少說,你趕緊去找干牛糞,我倆熏它……」

  李廷瑞趕緊找來了干牛糞。甄二爺小心地在封口處燃著,將火皮袋的鐵管塞進火堆中,然後迅速地在火堆外砌了一道土牆,將火堆完全封死在洞裡。然後,用火皮袋的鐵管捅破了火堆裡邊的獺糞「封口」,用嫻熟的技術使勁鼓起風來。火皮袋強勁的風將封在裡邊的牛糞吹得熊熊燃燒,濃烈的牛糞煙便源源不斷地順著捅破的「封口」直向哈拉一家冬眠的窩裡涌去。如果事先沒有驚動哈拉,這一家子便會無聲無息地被熏死,讓他倆滿載而歸。

  熏了半個時辰後,他倆估摸著裡邊的哈拉被熏得差不多了,便撤了火,奮力向裡邊挖去。果然,挖了不到二尺,窄小的洞便豁然開朗。在宛如人類居室客廳的寬闊之地,哈拉們鋪了一層足有尺把厚的干牧草。牧草鋪得非常規整、平展。在厚厚的乾草中,哈拉一家井然有序安然入眠。小哈拉在中心,其他哈拉從小到大,依次由里向外,睡在草中,宛如人類鋪著褥子蓋著被子睡覺一樣。哈拉一家冬眠的老窩裡瀰漫著關愛弱小、尊老愛幼的親情,透著一種人類才有的脈脈溫情。

  李廷瑞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切,心中驚嘆不已。他不忍心破壞這個溫馨的家,遲疑著不肯去拿這些已經熏死或熏暈了的哈拉一家。

  「趕緊往外扔啊!」甄二爺在外邊喊,「莫非哈拉全跑了嗎?」

  「沒有!」

  「沒有?那你幹嘛不往外扔?」

  「我怕!」

  「你怕個球!出來,我去拿!」

  甄二爺抓住李廷瑞的雙腳,將他從洞裡拽了出來,然後自己爬了進去。進去後,借著油燈微弱的光,他看見哈拉老窩中最外邊的一個地方空空如也,留下了一個偌大的洞。「不好!」他心裡驚呼。趕緊伸進去抓那些似乎被熏死了的哈拉。可就在這當兒,那些哈拉就像剛睡醒的醉漢,一個個跳起來朝後洞跌跌撞撞地躥去,眼疾手快的甄二爺只逮住了兩隻半大的,其他的眼睜睜地一個個躥進了後洞。

  他將那兩隻半大的哈拉摔在山坡上後,氣得大罵李廷瑞笨。他知道,李廷瑞那一鎬頭插進「封口」,他用帽子堵住裂口的那一剎那,裡邊的一家之主——那隻睡在最外邊的公哈拉已然驚覺了。當後來濃煙源源不斷地湧進洞的時候,大公獺已然知道它家遭到了不幸,於是毅然決然地用自己的身軀堵在洞口,努力地將濃煙堵在外邊。但由於洞較大,濃煙仍從縫隙中鑽了進來,瀰漫在一家老小七八隻哈拉睡覺的地方,直把自己乃至一家都熏了個半死。它堅持著堵在洞口,一直堅持到外邊的人撤了火,往裡掏來時,它才被迫無奈地朝後洞逃去。也正是它堵住了洞口,不讓煙進來,才能使他們一家其他成員在清風進來後不久甦醒過來僥倖逃命。

  李廷瑞睜大眼睛,吃驚地聽完了事情的原委後,歉疚地說:「甄哥,是我不小心,才使我倆受了這大半天的苦,挖到這倆小哈拉!」

  「也不怪你!」甄二爺擺了擺手,「你把那兩隻哈拉的剝了,我倆先美美地吃上一頓,然後再干,下一次我看它龜孫子跑到哪兒去……」說著咽了咽口水。幾天的飢一頓飽一頓,少油寡肉的清淡日子早讓他受不了了。今日看著這兩隻肥嫩的哈拉,直饞得口水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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