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2024-06-12 04:45:35
作者: 祁連山
他雙手抓了一把雪,捂在臉上。冰冷的寒雪在他的臉上逐漸消融,雪水順著他的脖子流進了胸脯,透心地冰涼。等到雪水在他的身體上蒸發殆盡後,一個主意在他心中已然產生。
他毅然決然地回家收拾家什去了。
這天夜晚,他在尕花兒睡熟後,偷偷地溜了出去,悄悄地摸到李廷瑞家的窗口前,悄悄地將李廷瑞叫了出來。「跟我走!」他說。
「去哪兒呀,甄哥?」李廷瑞跟在他後面邊勒老山羊皮皮褂邊問。
「你甭問了,若不想餓死,跟我走就行了!」甄二爺在前邊沉聲說。
他們趁著星星的微光,一直朝樺樹灣後面的山裡走去。後半夜時,他倆終於到達了崗什尕雪峰下的叢林中。那裡,生產隊的氂牛等大牲畜都集中在這兒,一來為了躲避曠野中漫天飛舞肆無忌憚的暴風雪,二來是為了採食大雪掩蓋不了的金露梅等灌木枝。
「你想幹啥?」李廷瑞看見臥在樹下的氂牛群後緊張地問。
「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今晚我倆弄倒一頭大氂牛,背回去救兩家老小的命……」
「這……這可是生產隊的牛,知道了可要坐牢的啊!」
「坐牢總比餓死強啊!就是槍斃了死的也是我一個,但這可使全家人活下來!」甄二爺開始整理帶來的皮繩,並將皮繩扔給他,「挑一頭最大的氂牛套住!」
「我不干!」李廷瑞將繩子扔還給他,「我家祖宗八代沒坐過牢沒勞改過,我可不能辱沒了家門!」
「你……」甄二爺有些氣急敗壞,「好吧,不干算了,等你他媽的全家都餓死了,你清白的家風頂個屁用!」他冷笑著,手下熟練地將皮繩的一頭打了個活結,盤在手上,掄圓了,朝一頭頭頂有白毛叫白頂達兒的大犏牛套去。甄二爺打撒繩的手段在樺樹灣里是一流的。騎在飛馳的馬上,他根本不用蒙古人那樣的套馬竿,只要有一條長繩,他就能將馬群牛群中任何一匹烈馬或頑牛幾乎是百發百中地套住。今夜雖然光線不好,但牛相對溫馴,他瞅准了大犏牛頭上的那一撮白毛,一繩子就套在了大犏牛的角上。
大犏牛在黑暗中驟然遭到襲擊,跳起來一低頭就撲了過來。甄二爺敏捷地往旁邊一跳,迅捷地繞樹一圈,就將它穩穩地固定在一棵大松樹上了。大犏牛不甘就縛,兀自低著頭,甩著尾巴,噴著響鼻,狠命地掙扎著。
這大犏牛是樺樹灣一等一的好牛,耕地能一人拉一隻鏵一天耕四畝地,能馱千八百斤東西翻山越嶺如履平地。但它認生,從來不讓不熟悉的人近身。
「甄二爺,我求求你!」李廷瑞一看見他要殺那頭叫白頂達兒的大犏牛,便一蹦子跳過來死死地抱住他,「你殺哪頭都行,就是不能殺這頭!你知道,它是我的命根子啊!」
這白頂達兒是樺樹灣最強壯也是最倔強的一頭牛,平時只歸李廷瑞一人使喚。在多年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的勞作中,李廷瑞和白頂達兒已然有了深厚的感情形成了高度的默契。在耕地拉車乃至吃草中,李廷瑞的一聲吆喝一聲鞭響它都能理解都能領會,甚至他坐在山脊上唱那些傷心欲絕的「花兒」時,白頂達兒也會悄沒聲息地來到他的身邊,一邊靜靜地反芻,一邊甩著像大撣子一樣的尾巴為他驅趕蚊蟲,眼中露出默默溫情,似乎理解他的痛苦他的憂傷。李廷瑞一度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唯有這頭白頂達兒大犏牛是他的知己朋友。好多時候,在夕陽下晨曦中他靜靜地伏在它厚實的肩膀上,把自己想像成那個傳說中的牛郎。
今夜,甄二爺居然要殺它,殺他心愛的白頂達兒,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死死地抱住他要求他放了它。
「唉!」甄二爺將滿尺的藏刀狠狠地插進旁邊的積雪中,長嘆了一口氣,「老子今晚叫上你,真他媽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他對生產隊這頭肥壯的大犏牛覬覦已久,只是一直懾於它的強壯和兇猛遲遲不敢下手。今晚叫上李廷瑞,為的就是這小子跟這頭牛熟悉,叫他風波不驚不費周折地將它綁在大樹上宰了。不承想這傢伙居然這麼心痛這頭牛,不但不幫忙反而百般阻撓!此時他已然明白今晚要殺這頭牛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明白一個農民與他朝夕相處相濡以沫的牛或馬或狗的感情!設身處地地想想,他能為肚子餓而殺他的棗紅馬嗎?
他只好一聲不響地將白頂達兒放了,然後又套了一頭叫喜鵲花的大犏牛,這頭牛同白頂達兒一樣,野性十足桀驁不馴力大無窮。剛套住它時它便紅了眼,低頭翹尾直撲過來,撲空後就噴著響鼻狂奔亂竄。等甄二爺用同樣的辦法將它固定在大松樹上時,它已然口吐白沫氣喘吁吁,甄二爺也口吐白沫氣喘吁吁了!
期間,李廷瑞只是靜靜地依偎著他的白頂達兒,袖手旁觀他怎樣制伏喜鵲花大犏牛。等他如法炮製將它綁在樹上後,心中依然在冷笑,看他如何將它放倒宰殺。他知道,要在平時,要放倒並宰殺一頭這樣的大犏牛,沒有四五個壯漢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故意問:「甄哥,要不要我幫忙啊?」
「該幹啥幹啥去!」甄二爺沒好氣地說。稍事休息後,他貼近喜鵲花輕輕地給它搔痒痒。到底是人調教好的使喚順了的耕牛,搔著搔著喜鵲花便放鬆了警惕消除了敵意。他小心翼翼地將皮繩綁在它的兩隻前蹄上,然後將連接前蹄的繩子固定在大樹上,解開了拴住牛頭的繩子,在它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喜鵲花驟然受到打擊,狠命往前躥去,只一躥,便狠狠地摔倒在地上。甄二爺跳過去,一刀就將牛脖子拉開了!
鮮血如同瀑布似的噴了出來。
剝皮子可不是一個人解決得了的,李廷瑞就不能袖手旁觀了。他湊過去幫他剝皮卸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倆就將足有三百斤的牛收拾乾淨,並將肉分解後馱在白頂達兒背上悄沒聲息地回家了。
二人為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了一個冬天的食物而在睡眠中都偷偷地笑。
謝隊長發現生產隊那頭最好的喜鵲花大犏牛失蹤時,已經是第四天以後的事了。他起初以為丟了,便派民兵們到處尋找。但大家心裡都清楚,大犏牛是不可能獨自離群出走的,更不可能是遭到了狼害,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被人宰殺了!
「喜鵲花被沒尾巴狼吃了!」大家不約而同地說。
謝隊長暴跳如雷,命令民兵們仔細搜查儘快破案,但幾天幾夜的暴風雪將一切吹得乾乾淨淨,上哪兒破案去?
沒尾巴狼吃了牛的事在這個素來崇尚禮儀、以盜為恥的樺樹灣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但震動過後,人們千方百計搜尋食物的飢餓目光似乎發現了新大陸,幾百雙覬覦的目光探照燈般在生產隊的牛群中掃來掃去。三天過後,生產隊的牛群里又少了兩頭黃犍牛。
謝隊長勃然大怒。耕牛可是農民的命根子,來年樺樹灣一千多畝土地全靠這些耕牛下種呢!宰殺耕牛,就等於砸全村人的飯碗,是挖社會主義牆角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反革命行為!「必須嚴懲不貸!」謝隊長在全隊社員大會上漲紅了臉,瞪著眼睛說了一句在大會小會上學來的時髦官話,「可話又說回來,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誰宰殺了生產隊的耕牛,就站出來承認了吧!啊?」會場上幾百號人鴉雀無聲,全部低下頭去,誰也不敢看謝隊長,好像一接觸到他的眼光,立馬就會惹上麻煩似的。「抗拒從嚴、坦白從寬!等會兒搜出來可甭給我背上牛頭不認贓,到那時候性質就不一樣了……」謝隊長倒背著雙手,在社員們面前踱著方步,力求威嚴地打著官腔。他打官腔的火候還不到家,顯得滑稽可笑,惹得那些尕媳婦大姑娘竊竊私笑。
「笑!笑!你們瞎子笑社火,有啥可笑的?有你們笑不出來的時候!」謝隊長有些惱火,「甄二爺!趕緊給老子把民兵全集合到飼養院來!」
飼養院是樺樹灣人大事小事開會討論研究決定的地方。甄二爺聽到命令,不一會兒便將樺樹灣近二十名民兵荷槍實彈齊刷刷地集合到了飼養院的空地上,刺刀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稍息!立正!向右看齊!」謝隊長叉著腰虎著臉,「媽的,我就不信這麼大的幾頭牛誰還一晚夕就給吃個精光,今天我要來個掘地三尺,就是你藏到老鼠洞裡,老子也要澆泡尿把你給灌出來!我就不信搜不出來!搜不出來我就給你賊娃子當孫子!」他站在高高的馬槽上,虎著臉說,「現在我命令,從村東頭到村西頭,挨家挨戶給我仔細地搜!誰搜出來我就給誰多分肉!」
樺樹灣的民兵是一支訓練有序、紀律嚴明、作風優良,曾經接受過時任蘭州軍區司令員的皮定均將軍檢閱並受到過嘉獎的準軍事化隊伍。當下在甄二爺的帶領下翻箱倒櫃掘地三尺,搜得仔細而徹底。搜到村中央時,果然從謝公保家的地窖里搜出了一隻牛大腿。
「怎麼辦,謝隊長?」甄二爺提著牛大腿來到謝隊長跟前,一臉的幸災樂禍。謝公保和謝隊長是叔伯兄弟,雖說是叔伯兄弟但情同手足,且謝隊長十分孝敬他的大伯——謝公保的父親。肯定是謝公保看見父親餓得奄奄奄一息坐以待斃才不得已偷了生產隊的耕牛。
謝隊長看到這個情形,腦門上的冷汗「刷」地淌了下來。原想殺個雞給猴子看,冷不防殺了自己的兒子。
「咋辦,謝隊長?要不放球了算了?」甄二爺在旁邊陰聲怪氣地問道。
「咋辦?你說咋辦?……把這驢日的給我綁了!」謝隊長惱火得想罵娘。
「呀!」甄二爺他們用藏語齊聲回答,三下五除二就將謝公保捆成了一個毛蛋蛋,提到謝隊長面前。
「給我繼續搜!」謝隊長吼道。看到惱火的謝隊長,民兵們接著搜的時候便有些敷衍了事了,揭開櫃蓋看看,用刺刀在草垛里戳戳,走馬觀花地東看看西瞅瞅,就算是搜完一家了。反正已經抓住了賊,不管黑貓白貓,抓住就是死貓,總算冤有頭債有主了。太陽落山時,民兵們押著謝公保集合到了飼養院裡。聽說抓到了偷牛賊,樺樹灣的老少爺們像趕集似的聚攏來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