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2024-06-12 04:45:34
作者: 祁連山
尕花兒偷了青稞的事到底還是讓王區長知道了。王區長似乎存了憐香惜玉之心,這次破天荒地沒有捆綁和吊打她,只是要她每天割完一畝地,食堂里卻只打給她一半的飯。
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和一半的飯食使她飢餓難耐,使她孱弱不已。她每天只好用大半天時間蹲在田地里揉青稞穗兒,吃生青稞充飢。不只是她,所有的樺樹灣人都在利用一切時間和機會揉青稞吃。如果誰蹲在地頭上一會兒,你走過去,就會發現那兒有一堆揉蛻的麥衣。大家都揉青稞吃,使割田的進度受到了影響。王區長認為,樺樹灣放不了衛星,畝產達不到一萬斤,與社員們揉著吃了大有關係。於是他決定狠剎一下揉吃青稞的歪風。
他領著區里隊裡的幹部在田間地頭巡查。一天他們巡查到尕花兒的地頭時,跟尕花兒一塊割田的李三爺剛好將一把青稞塞進嘴裡。「李三爺,你嘴裡嚼的是啥?」王區長厲聲吼道。
「我……我肚子痛,吃了個仁丹!」李三爺發現了王區長站在他面前怒目橫視,嚇得語無倫次。
「仁丹有大把大把吃的嗎?給老子吐出來!」王區長怒吼道。
李三爺捨不得吐掉,使勁嚼著想嚼細了咽下去。王區長勃然大怒,跳過去狠狠地抽了兩個耳光,李三爺僅有的三顆門牙立馬被打掉了。王區長決定殺雞儆猴,將滿嘴血污的李三爺揪到社員們面前,「以後誰揉青稞吃,這李三爺就是榜樣!」
但社員們仍然揉青稞吃,為的是自己吃飽了,省下一兩個饅頭帶回家給老人孩子吃。無奈之下,王區長決定實行嚴格的獎罰制度,接照割田的畝數獎罰饃饃。一時間,那些健壯的男人女人們在地里掄開鐮刀,拼命割田。他們的衣兜里也就有了塊塊壘壘的乾糧饅頭。而那些羸弱的老人孩子和有病的男人女人,因為完不成任務,僅有的一點清拌湯和饃饃也被剋扣了,一個個餓得走路東倒西歪、兩眼昏花。
餓急了的人們自然而然地覬覦那些有饃饃的口袋了。一天中午,李三爺的兒子李廷祥靠在青稞捆子上迷糊了一會兒的工夫,他的四個饃饃就不翼而飛了,氣得他又跳又罵,簡直歇斯底里,完全將他叔叔李忠孝教誨他為人處事溫良謙恭讓的家訓拋到了九霄雲外:「日他先人,這是哪個驢日的喪了八輩子天良偷了我的饃饃?有本事偷沒本事掙啊?這幫窮鬼餓鬼,死了也不怕下油鍋……」
人們聽到叫罵聲,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衣袋,發現自己的饃饃安然無恙時,才放下心來。放下心來的人們有點幸災樂禍,人們想起今天中午餓得顫巍巍的李三爺伸手向李廷祥要半個饅頭時,被他斷然回絕了:「我自己都吃不飽哪有多餘的給你?沒有!」說完逕自走向遠處獨自享用去了,留下老爺子伸出的兩隻手僵在那兒,就像嚴冬枯樹上的兩根枝丫。
傍晚收工的時候,李廷瑞落在後邊,悄悄將一個饅頭塞給李三爺。李三爺感激地看了一眼李廷瑞,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但那個饅頭沒吃完,他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了。
人們紛紛圍過來觀看,老爺子早已命歸黃泉了!沒有悲傷,沒有痛苦,人們悄悄抬起輕飄飄的李三爺的屍體,走向樺樹灣南邊的山溝,隨便挖了一個坑埋了。
李三爺的突然死亡,沒有給樺樹灣其他人留下什麼特別的震驚,因為人們已經司空見慣了。李三爺的死,只是給李廷瑞帶來了極大的震驚。他害怕已然餓得走路打擺子的尕花兒有一天也會像李三爺似的突然倒地而死。
「尕花兒不能死!」從這一刻起,這個信念就牢固地根植在他的心裡。他為自己這個崇高的信念而自豪和幸福,「我要不惜一切手段讓她活下去!」他對自己說。
自此以後的整個秋收季節,他都在偷窺著別人口袋裡的乾糧和饅頭。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消瘦如猴的身子掙不來過多的饅頭,卻能敏捷地將別人的饅頭據為己有,偷來後悄悄放進尕花兒被窩裡衣袋裡。
尕花兒起初發現自己的被窩裡滾出一個饅頭時,著實嚇了一跳,她捂著饅頭,心咚咚直跳。但飢餓很快將疑惑和恐懼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躲在被窩裡將那饅頭頃刻間風捲殘雲吃了個精光。
自此以後,她的被窩裡、頭巾里、衣兜里,甚至在她割田的地里,便會莫名其妙地出現一個兩個鬆軟的饅頭。這些饅頭使她在疑惑和不安中度過了這個難熬的秋季。
進入初冬後,青稞油菜捆子尚未乾透,幹部們為了放衛星,趕在別的生產隊之前交上畝產一萬斤的公糧,就開始打碾了。打碾也是迫不及待、違反常規的,叫社員們沒日沒夜地將青稞穗頭兒用鍘刀鍘下來,沒日沒夜地碾了交公糧。生產隊的十幾輛大馬車川流不息,一月以後,幾乎將整個樺樹灣人所有的糧食都拉運走了。
飢餓及飢餓的恐懼又籠罩在人們的心中。人們千方百計地尋找和積蓄一切能吃的東西。等到第一場冬雪降臨時,整個門源川就如這雪後的大地一樣變得異常乾淨,所有在土地里殘留的菜梗和遺失的青稞穗頭,乃至老鼠辛苦了一個秋天儲備的冬糧也被人們撿拾和掘地三尺採挖乾淨了。這片世代養育了這方人的土地如同八十歲老母乾癟的乳房,再也沒有任何奶水來供給嗷嗷待哺的子女了!
這天早晨,甄二爺像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了身,肩上斜搭了一條褡褳,同這個冬天樺樹灣里所有的男人一樣,打算到外面去尋找吃的東西。當他走出家門看見天地一片白茫茫時,他的心剎那間也變得茫茫一片。他下意識地走上房後那道山樑,木然地朝廣袤的大地望去。他看見一隻瘦骨嶙峋的藏獒蹣跚地在溝壑間嗅嗅刨刨,努力地覓取果腹的骨頭什麼的。可能是好多天沒有吃到東西了,它的肚皮緊貼在一起,看上去似乎有根繡花針就能穿過去。連嗅覺靈敏、生性威猛的藏獒都餓成了這個樣子,人怎樣才能度過這個嚴酷的冬天?一種死亡的恐懼感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使他有了刀鉸般的痛楚感。
他不是怕自己死,他怕尕花兒被餓死。老丈人就是被活活餓死的。民兵們搜走了家裡僅有的一點糧食,尕花兒被王區長強行派遣到浩門河畔收割莊稼後,媒婆再也無法在他老丈人楊義德床前端屎端尿地伺候了。她挪著一雙尕腳,在民兵們犀利的眼光下,流竄在田間地頭,偷捋青稞穗頭兒,偷刨尚未成熟的綠洋芋蛋蛋。好在門源川是個養人的地方,深秋的大地上到處是豐碩的果實,使她總有所收穫。她本想找個地方將青稞、洋芋及苦苦菜、灰條、花花菜、豬耳朵草等野菜弄熟後給楊義德吃,可惜除了生產隊的集體食堂外,其他地方是根本動不得煙火的。間或偷偷弄熟了一點東西,但熟食那沁人心脾的香味使她飢腸生痛,求生的本能促使她不由自主地吃掉了。儘管吃完後她捶胸頓足後悔不迭乃至淚水漣漣。
有一天深夜,她終於強忍著令人煎熬的食慾,將一點青稞送到了楊義德的嘴邊。餓得兩眼昏花的楊義德在如豆的油燈下狼吞虎咽,待吃下那點青稞後,便開始嘔吐,劇烈地咳嗽,後半夜他便悄沒聲息地咽氣了,安靜得如同一片黃葉從樹上悄然落下。死了的楊義德只剩下一把皮包骨,第三天安葬時,居然被一個小伙子裹在一捆柳枝中,輕鬆地夾在腋下送到了前山灣里的墳坑前。
老丈人的葬禮上,甄二爺見到了分別了兩個多月的妻子。他看著妻子弱不禁風的身軀,因父親的去世被痛苦煎熬得異常憔悴的面容,心中的愛憐、痛惜無以復加。在靈前的草鋪上,他悄悄握住了妻子的手,感受到那手是那樣的乾瘦、粗糙。妻子的手原先是那樣的豐腴、細嫩而柔軟啊!他突然間大放悲聲,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莊員們以為他是為老丈人的去世而悲痛失聲,都嘖嘖稱奇盛讚其孝心可嘉,只有他和尕花兒知道,他是為她的苦難而悲情難抑。若不是在老丈人的靈前,怕受到喪官的斥責,怕莊員們笑話有傷風化,他真想將妻子緊緊抱住,將一腔的愛憐和痛惜向她傾訴……
老丈人餓死了,村裡有很多人也餓死了,決不能讓自己至親至愛的妻子餓死!那天在老丈人的靈前,他暗暗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