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2024-06-12 04:45:32 作者: 祁連山

  樺樹灣的集體食堂是剿匪結束後第二年的春天辦起來的。先是縣上公社的工作隊員在謝隊長的帶領下挨家挨戶地宣傳動員,而後就是收鍋收碗拆灶台強行吃大鍋飯了。在轟轟烈烈的「大躍進」運動開始不久,樺樹灣在全公社率先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全社百十來口人在集體食堂吃飯了。

  集體食堂設在生產隊的飼養院裡。原來給耕牛熬麻渣食的幾口大鍋改成人們的飯鍋了,由幾個炊事員白天黑夜煙燻火燎大汗淋漓地給樺樹灣幾百號人做飯。食堂剛辦起來時,每天殺一隻羊,頓頓能見葷腥,這讓一年到頭除了過年能殺一頭豬吃一點肉,其餘時間腸子燥得裂開口子的莊戶人切切實實感受到了共產主義的優越性。感受更多的是樺樹灣的婦女們,她們再也不必家裡家外挑水餵豬洗碗做飯伺候男人操持家務了。白天幹完那點農活,把鋤頭鐵杴朝飼養院的馬棚里一扔,就可吃集體食堂早就做好的香噴噴的飯菜了,吃完飯連碗都不用洗,嘴一抹就可回家睡覺去了——她們真正有了翻身的感覺。

  但好景不長,等那些瘦小的綿羊羸弱的耕牛被宰殺得差不多的時候,食堂里的飯菜葷腥不見了。後來越來越清湯寡水,有時炊事員在大鍋里扔些壞洋芋倒兩升連麩皮的青稞面熬一鍋糨糊似的清拌湯,就是全村百十口人一天的伙食了。接著,樺樹灣人的口糧開始實行定量供應。先是每人每天半斤,後來是每人三兩,到最後只供應三錢。三錢青稞面只有一小勺那麼多,想想看,到了這些牛一般干苦活,一頓能吃十幾個饅頭的壯漢肚子裡能頂什麼事兒?用樺樹灣人的話說,是餓虎口裡填蒼蠅。人們為了弄飽肚子,一個個拼命地喝像水似的清拌湯,一個月下來,個個都變得骨瘦嶙峋,形態酷似冬天的猴子。只有肚子大得出奇,不看人只看肚子,就會令人想起太平盛世大腹便便的達官貴人。

  開始餓死人了。

  那些往日壯碩的漢子們在喝了半大桶「拌湯」後,在前往開荒的路上走著走著便突然倒在地上死了。寄放在託兒所的孩子們也腆著個大肚子瞪著出奇的大眼睛,接二連三地死去!等樺樹灣里四分之一的人被餓死時,地里的莊稼總算在人們漫長的等待中成熟了。莊稼還未長足熟透,人們就急不可耐地去揪泛著白面水的青稞穗頭,去偷刨生產隊的洋芋。為了防止人們偷竊生產隊的莊稼,管理區成立了民兵管護隊,白天黑夜巡邏在田間地頭,一旦抓住賊人,便捆綁到生產隊的馬廄里吊打示眾,開會批鬥!

  素重禮義廉恥的樺樹灣人在三年饑荒的特殊時期,沒有了溫良謙恭讓,偷竊果腹的東西幾乎成了他們生活唯一的目的。人們一旦淪落到不以偷竊為恥,批鬥和吊打就再也阻止不了人們去偷盜。生存的需求逼迫著人們將目標集中到了成熟的莊稼地,向陽坡上熟透的青稞穗頭最先遭到了洗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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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確保畝產八千斤的產量,幹部們親自帶領荷槍實彈的民兵日夜巡邏,搜查懷疑藏匿了食物的人家,但仍然擋不住人們的偷竊行為。於是又採取了一條更加嚴厲的措施,就是除了集體食堂,誰家的煙囪里都不准冒煙!

  飢餓是楊義德病倒了。父親病倒的消息尕花兒十天後才得到。得到消息的尕花兒心急如焚,當下拋下鐮刀去跟王區長請假。王區長躺在區公所的熱炕上,蹺著二郎腿用一根芨芨棍剔牙。看見尕花兒走進來,便忽地一下坐了起來,十分殷勤地說:「你有啥事,坐下說……」區公所的工作同志們驚訝地看著王區長。要知道王區長平時這樣躺在炕上,別說一般的社員,就是大隊書記、隊長、社長來了恭恭敬敬地匯報工作他都懶得答理,只是將蹺著的腳指頭動一動,就算是打招呼了。今日王區長一反常態,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或者來人是個縣上的頭兒?當他們發現來人是一個十分俊俏的尕媳婦,便會意地笑笑,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地找個藉口一個個溜了出去。

  看到屋裡只剩下兩人和王區長色眯眯的眼睛,尕花兒立馬局促不安起來。王區長倒了一碗茶端給尕花兒,等尕花兒禮貌地用雙手去接碗時,王區長卻猛地丟了碗,抓住了尕花兒的雙手。「王區長,甭甭……」尕花兒本能地往後退,退到牆根沒處退時,王區長肥胖的身軀壓了過來。尕花兒長期以來被飢餓折磨的軀體羸弱不堪,被壓倒在地上的一剎那間頭腦發暈渾身酸軟無力,神志也有些不清了!

  王區長嘴裡尕肉兒尕肉兒地喊著,在她的臉蛋上胸脯上亂拱,接著就肆無忌憚地去解她的褲帶。在她的褲帶被解開的一剎那間,尕花兒本能地大喊一聲,從地下順手抓了一件東西朝王區長的頭上胡亂砸去。

  王區長慘叫著跳開了。尕花兒站起來時發現王區長捂著頭,殷紅的鮮血從指縫中汩汩而出。再看自己的手,手中攥著剛才王區長丟在地下摔爛的碗碴子,那尖利如刀的碗碴子尚在滴血。

  尕花兒驚呆了,喃喃說:「王區長,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在那個「惹了炊事員喝清湯,惹了幹部遭孽障」的年代裡,她清楚地知道惹了這權重勢大的區長的後果。嚇壞了的她只是念叨,「我……我是來請假的,我的阿大病了,我得回去看看……」

  「哼,你還想請假?滾!」王區長惱羞成怒。

  尕花兒像受驚的小羊似的逃出了區公所,逃回了社員們正在收割的向陽的那片青稞地。

  「假請上了嗎?」莊員們關切地問。

  「沒……沒有!」尕花兒雙眼淚水潸然,楚楚可憐。

  「唉,這個世道!」莊員們搖頭嘆息。

  尕花兒連續三天哭哭啼啼地向王區長請假。王區長每次都是嚴詞拒絕。尕花兒傷心欲絕,她想著父親跌倒在被窩裡就要歿了,歿前她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了,不由得悲從中來。莊員們看見她整天以淚洗面,給她出主意:「你裝病吧,你裝病王區長就會讓你回去。」

  於是尕花兒就突然間胃痛得受不了了,蜷縮在那個他們的臨時住所清真寺里呻吟不止。莊員們飛也似的報告了王區長,王區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想給老子裝病?沒門!看你尕婆娘裝到啥時候?」

  尕花兒是頭一天中午喝了一碗清拌湯,吃了一個黑饅頭後裝病的,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滴水未沾,兩天來餓得她面色蒼白奄奄一息了。「莫非真的病了?」王區長派人看了看後心裡想,「給她送點西藥去!」

  「她說她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西藥不起作用,回家得拔個火罐,喝點姜粉才會好……」派出去送藥的人回來說。

  「不准回家,我看她能裝到啥時候!」王區長說。

  晚飯過後,樺樹灣的社員們圍住了區公所:「王區長,人家病成這樣了,你就讓人家回家治病去吧!」

  「王區長,人家的老子躺在炕上放命哩,你就讓她回家看看去吧……」

  下面的話就不好聽了:「王區長!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大概不是畜生吧?」

  「我看差不多,不然怎麼連一點人味都沒有哩?」

  「我看就是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就干畜生的事兒,那不是畜生是啥?」人們七嘴八舌,最後竟然有了火藥味兒。

  「媽的,這球兒皮子脹了哪天得放放血……」有幾個年輕人已經在摩拳擦掌。

  「王區長,人都是父母生的,你敢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她阿大是今兒明天的人了,她做女兒的該遇個活面去吧?」

  王區長看見眾怒難犯,放下蹺著的腳,坐起來色厲內荏地說:「誰在那兒諞我?諞得好唄,再諞諞叫老子聽聽!」末了說,「誰不讓她回去了?只是這個口子一開,大家有個頭痛腦熱的三親六故得病的,都跑來請假,這「大躍進」還搞不搞了?現在可是顆粒歸倉的關鍵時節呀!」

  「『大躍進』是全國人民的,可楊老漢是她一個人的父親,你就讓她回家看看吧。」謝隊長最後出面了。

  「好吧,既然謝隊長說了,那就讓她回一趟家吧!」王區長借驢下坡,「可明天早上必須得趕回來!不然,」他回頭喊炊事員,「明天的饅頭不准給她!」

  尕花兒接到通知後,顫巍巍地從被窩裡爬起來:「謝隊長,我這兩天沒吃的拌湯和饅頭就折合成青稞面打給我吧,我拿回去了給我阿大做頓飯吃。」

  「好吧!」謝隊長丟下鐮刀,領著尕花兒朝食堂走去。食堂里大師傅卻一口回絕了:「王區長說了,勞動的人都沒得吃,不勞動的懶漢哪有飯吃?不給!」

  「丫頭,你看我也沒辦法。」謝隊長攤開兩手,無可奈何地說。隨後,他從懷裡掏出半個青稞面乾糧遞給她,「你就著開水吃了這點饃,今晚就回家去吧。」

  尕花兒和著眼淚,狼吞虎咽地將饃吃了,在漆黑的夜色中摸著回家了。樺樹灣離她割田的地方有十里之遙,其間要經過幾道偏僻的山灣。她緊緊地攥著鐮刀,警惕地四顧著,跌跌撞撞地趕路。她不是怕歹徒,也不怕鬼——自小在樺樹灣鬼故事裡薰陶大的她,對鬼一向非常懼怕,但自從三年饑荒到來後,人們便顧不上怕鬼了。就是那些膽小如鼠的小姑娘也敢在漆黑的夜晚到亂墳窩裡去刨洋芋折青稞穗頭。今晚的尕花兒自然也顧不上怕鬼了——她是怕遇上那些到處流竄的狼。後半夜,她終於趕到了離家不遠的一塊莊稼地里,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才意識到肚子餓得生痛生痛了。

  這片莊稼地里,貓兒尾巴一樣的青稞穗兒一層壓著一層,在晚風中搖曳著,相互摩擦著,發出輕微的「嚓嚓」聲。她鑽進地中心,揮舞著鐮刀,不一會兒就割了幾十把,然後提著回家了。

  那間土屋裡,父親楊義德已經奄奄一息了。在昏黃的油燈下,餓得同樣氣息奄奄的媒婆看見尕花兒的第一句話就是:「給我點吃的!」

  尕花兒趴在父親的炕頭上,一手握著父親瘦骨嶙峋的手,一手抓著媒婆,痛快淋漓地號啕大哭。哭畢了,她麻利地將青稞穗頭放進鍋里,生火煮熟了,在一塊布上揉著去了皮,收拾出了一面盆翠綠香甜的青稞,給父親和媒婆吃。可惜父親已經難以咀嚼和下咽了,只有媒婆在狼吞虎咽。

  尕花兒疲乏極了,疲乏之極的她不覺和衣躺在灶間的草堆上睡著了,見到父親的欣喜和吃飽了青稞的滿足,她睡得十分香甜。那俊俏的瓜子臉在灶間火光的映照下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但如霜後的芭蕉,憔悴不堪。媒婆看著她,十分心痛地將一件山羊皮皮褂輕輕地蓋在了她身上。

  天還沒放亮時,土屋的破木門就被人敲得震山響:「開門,開門!」尕花兒還未來得及去開門,門已然被人踢開了。從門外一下了湧進了一大幫荷槍實彈的民兵。這些民兵就是前一陣子從她家搜走了青稞的那些人。尕花兒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們進門後就十分粗暴地翻箱倒櫃開始搜查。

  「你們搜啥?」尕花兒挺身橫在面前,「那點青稞你們前幾天不是搜走了嗎?」

  「搜啥?你們家晚上是不是煮了生產隊的青稞?」為首的那人問。

  「誰見了?你叫來跟我對證!」為了防止被發現,昨晚她把青稞藏好了,又將秸稈、青稞衣子等塞到灶間燒了,收拾得乾淨乾淨,外人是絕對看不出蛛絲馬跡的。

  「看倒是沒看見,我們倒是聞見了!」為首那人嘲諷地笑了,接著像警犬似的翕動著鼻子四下搜尋。

  尕花兒的心「刷」地涼了下來!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前面說過,自從三年饑荒開始後,所有人的味覺和嗅覺變得格外靈敏。誰家煮了一鍋洋芋炒了點青稞,那馨香的氣味便會濃烈地蔓延在方圓十里所有人的鼻子裡,順風幾十里人都能聞得見。她不知道,今天天麻麻亮時,民兵們一出門就聞到了青稞煮熟後那種沁人心脾的馨香。「準是哪個人又在偷煮生產隊的青稞了!」民兵們翕動著鼻子在祁連山麓中清新的空氣中像狗一樣嗅著,沒費多大力氣,就一路聞進了山坳里的尕花兒家。

  「脬蛋娃,你們今天要是搜不出來,看老娘不把你們的脬蛋子揪下來餵狗!」媒婆在地下不停地挪動,平衡著那雙「三寸金蓮」支撐的身子不致跌倒。她一手叉著腰,一手直直地指著那幫毛頭小伙子,「聞著了?你們聞得好嗎?你們是洋狗嗎?你們過來聞聞老娘的屁眼裡有多長時間沒屙屎了!」

  媒婆的潑辣和蠻橫在整個樺樹灣里是出了名的。誰惹了她,她會踮著小腳坐在樺樹灣最高的山樑上,拍著大腿,扯開嗓子,日娘搗老子從你八輩祖宗開始罵起,一直罵到你三輩後斷子絕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她想發揮一下特長將這幫愣頭青轟走,不承想一個小伙子興奮地喊了一聲:「找到了!」便將她那即將噴涌而出的髒話蠻話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原來那個民兵用刺刀將尕花兒裝進瘋子父親枕頭裡的青稞給挑出來了。

  「賊沒贓,硬似鋼!這回我看你再硬……」民兵們嘲諷地看著尕花兒和媒婆,然後找繩子,準備將她二人捆走。

  「等等!」為首的那人一邊大把大把地往嘴裡塞青稞,一邊用手示意。不是他發善心,是他看見了掛在牆上的那杆甄二爺的土銃槍。綁走了媒婆倒無甚大礙,如果將尕花兒綁走交給對尕花兒不懷好意的王區長,不出事便好,出了事,甄二爺這桿槍里的子彈說不定啥時候會鑽進自己的腦袋。「今天看在楊老爺子跌倒在被窩裡放命的分上,我們沒收青稞,其他的就不追究了。」說完,提了那點糧食一溜煙走了。

  看見辛苦了一夜的糧食被掠走,尕花兒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傷心欲絕。媒婆坐在門口用手拍著大腿呼天搶地:「這些八輩子壞了天良的屙血,死的時候粘在炕上鐵杴鏟不下來的粘炕,三輩子不養兒子的斷後,你們搶了老娘的青稞,叫老娘咋活,叫尕花兒她大咋活啊……」

  那幫小伙子哪管得了日後屙血斷後,早跑到遠處分吃青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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