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2024-06-12 04:45:30 作者: 祁連山

  雖然沒有逮到土匪頭子張子龍,但剿匪大隊回到門源川回到縣城時,仍然受到了人民群眾的熱烈歡迎。姚縣長準備舉辦一個規模盛大的慶功會,論功行賞剿匪有功人員。眾人一致認為,此次剿匪能夠取得這樣的勝利,首功當推甄二爺,而甄二爺卻堅辭不受:「這次剿匪中功勞最大的是李廷瑞,是他跟蹤、偵察到了土匪的藏身之地,又連夜翻過達坂山向姚縣長報告的。打土匪的時候,他也表現得很勇敢,殺死了幾個土匪,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哩!」

  「是真的嗎?」姚縣長舉著酒杯笑吟吟地問。

  「當然是真的!」甄二爺一臉嚴肅地說,「我怎麼敢貪別人的功勞呢?」

  「可能是真的,他曾經叫土匪扒光了衣服,光著尻子跑回了石洞,險些凍死呢!」有人喝醉了酒揭他的短。

  「嘻嘻……」大家嬉笑。甄二爺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廷瑞,心罵你媽媽的不說,誰又知道我被土匪扒光了衣服?李廷瑞自知理虧,低著頭趕緊溜到一邊去了。

  「不管怎麼說,小甄,我知道這次剿匪取得這樣的成績,你是功不可沒的,這我清楚!」姚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

  第二天的大會上,甄二爺和李廷瑞胸前戴著大紅花,斜披著繡有「剿匪英雄」的彩綢,同姚縣長一樣的一些大官們坐在主席台上,喝著醇香的花茶。這樣子讓坐在觀眾席里的樺樹灣人羨慕死了,自豪和激動的淚水潺潺流淌。表彰會結束後,他倆騎著鞍韉鮮亮的棗紅馬和白蹄兒,被敲鑼打鼓地送到了李樺樹灣。

  謝隊長早已知道了消息,他帶領著樺樹灣的老少爺們兒齊刷刷地涌到村口迎接他倆。他按照樺樹灣人待客的最高禮數,在村口擺了一張從學校借來的課桌,上面鋪了紅毛毯,由自己端了紅漆盤子,紅漆盤子裡放著一隻精製的磁碟,磁碟里又端端正正地擺了六個酒盅子,酒盅子裡倒了幾乎要溢出來的青稞酒,在幾個樺樹灣里德高望重的老漢的簇擁下,站在桌子後邊等待著剿匪英雄的歸來……

  甄二爺和李廷瑞受到這樣的禮遇,一時間誠惶誠恐,大老遠就滾鞍下馬,手足無措語無倫次,踅著腳挪向前來,「謝隊長,阿爺阿奶大哥大嫂們,這……這我們承受不起……」

  「有啥承受不起的呀?」謝隊長聲音大得像敲鑼,「你倆可給我們樺樹灣人長了精神了,可給我們臉上貼金子了……來來來,我啥也不說了,全莊子老少爺們兒的心意全在這酒里了……你倆每人喝個六六大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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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一定要喝個十二連喜連連喜呢……」人群中有人激動地喊道。

  「娃娃!你倆就喝了這酒吧!這是莊員們的心意,喝了聽謝隊長講話!」李忠孝老爺子顫巍巍地一手拄著拐杖,一手執著酒壺,為兒子終成大器而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倆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架不住大家的一片盛情,接過酒碟,一連喝了六杯。

  「同志們……同志們……」謝隊長放下酒碟,索性跳上桌子,「我早就說過,我們樺樹灣風水好,莊員們的家教好,早年間出秀才,現在出英雄!從今往後呀,我們走在門源川里那是腰裡別槓子——想不挺直也不中啊……」

  樺樹灣人忘記了李廷瑞的種種不屑,在謝隊長的講話聲中,將甄二爺和李廷瑞抬起來,一次次地丟向天空,丟乏了丟進旁邊的草叢中,和大家滾在了一起。

  「娃娃們,這是我們樺樹灣的光榮,是你們學習的榜樣!以後啊,你們要多向他倆學習學習……俗話說得好,跟上狗了吃屎哩,跟上狼了吃肉哩……」

  「謝隊長!你不是說等李廷瑞立功回來後你要殺一隻羯羊慶功嗎?……我們現在就要跟上狼吃肉哩!」人群中有人喊。

  「對對!宰一隻……不不,宰兩隻羯羊,做成兩大鍋熬飯,讓全生產隊的社員們都吃他個肚兒圓……」

  「這你由得嗎,謝隊長?」隊裡的放牧員擔心地問,「沒有公社李書記批的條子,我可不敢給你抓羊啊!」

  「在這樺樹灣里,怎麼著我也是一隊之長,是我說了算還是他李書記說了算?」謝隊長不覺失言,但在社員們目前可不服軟,「你現在就去抓兩隻最肥最大的羯羊,條子明天我找李書記批去!」

  「那李書記要是不批呢?」放牧員還是有些不放心。

  「死豬腦子!李書記不批,狼娃子也不批呀?」謝隊長笑著踢了一腳放牧員。報個狼災,兩隻羊的事很容易解決。

  「哦……哦……哈哈哈!」放牧員恍然大悟,樂得屁顛屁顛地抓羊去了。

  這一夜,這個坐落在祁連山下的小村莊松明子點得跟白天似的,大家徹夜不眠。人們在平坦光潔的打碾場上,圍著篝火扭著秧歌,跳著「鍋莊」扭著秧歌,吆五喝六地劃著名大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來釋放他們的興奮。人們為了表達對甄二爺和李廷瑞的敬意,紛紛伸出拳頭輪番與他倆划拳,並且非要劃個十二連喜連連喜不可。二人也是興之所至,加之盛情難卻,來者不拒,不久便醉得不知天南地北了。

  尕花兒看見自己的男人醉了,便過來扶甄二爺。李廷瑞趔趔趄趄地走過來,將一大碗酒雙手遞到甄二爺和尕花兒面前,含混不清地說:「甄哥,尕花兒,我對不起你倆……」說著便號啕大哭,死死地抱住了甄二爺。

  「好了好了……」甄二爺說話也像嘴裡含了一塊燙山芋,「醉了就回去睡覺,有啥事明天……明天再說!」

  莊員們知道他倆的過節,唯恐鬧起不愉快,便過來息事寧人將兩人扯開了。甄二爺看著李廷瑞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臉的欣慰與滿足,就像一位藝術家在欣賞一件自己經過千辛萬苦完成的作品一樣。

  成了英雄的李廷瑞在閃閃篝火下顯得神采奕奕,惹得一向心高氣傲、從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樺樹灣里的大姑娘們兩眼放光,橫看豎看他全然沒有了以往的猥瑣與謙卑,反而渾身上下冒著逼人的英氣。

  那是個崇尚英雄的年代,英雄的光環足以消彌一切與生俱來的缺陷。幾乎就在這個晚上,樺樹灣所有的姑娘都愛上了這個剿匪歸來的英雄。

  這可忙壞了樺樹灣的尕腳媒婆。從第二天起,家有大姑娘的莊員們便有事沒事地到她家串門。門源川鄉俗,女方家如果主動提婚,就好像姑娘嫁不出去似的,要惹莊員們笑話的。尕腳媒婆盤腿坐在炕沿上,顧左右而言他,吧嗒吧嗒地抽著老旱菸,望著這些平時不與她近乎的男人和婆娘,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心說:「前兩年我給李廷瑞做媒提親時,你們一個個脖子縐成公雀兒屎,今日來巴結老娘,讓老娘給你們嘗嘗巴結人的滋味兒!」

  男人刺溜刺溜地抽著旱菸,女人們吱兒吱兒地納著鞋底,從解放前說到新社會,從互助組說到合作社,又從合作社說到當下要開展的「大躍進」,期間免不了要濃墨重彩地說說十惡不赦的土匪張子龍和甄二爺李廷瑞剿匪的英雄故事。尕腳媒婆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說到別的事兒時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但一說到剿匪英雄李廷瑞時,便三緘其口,不置一詞,讓那些旁敲側擊的暗示和明目張胆的表白都成了剃頭的挑子——一頭熱。

  人們為尕腳媒婆的假裝懵懂而憤懣不已時,精明的媒婆卻在等待著,等待著李忠孝備上厚禮來請她做媒。這樣,她不僅可以得到那份媒人應得的禮物,而且她以後可以因為成就了剿匪英雄的婚事而感到自豪和光榮。

  樺樹灣的姑娘們自是不甘寂寞,在田間地頭遇見李廷瑞時便頻頻暗送秋波,繼而用「少年」、「花兒」表達心意:

  「三顧茅廬請孔明,

  臥龍崗修仙著哩。

  開心的鑰匙是妹妹,

  天每日牽心著哩!」

  更有潑辣和膽大的唱道:

  「許官人關在禪堂里,

  心乏者沒心腸念經;

  白娘子盼官人眼望穿,

  一晚夕思念成病人!」

  而李廷瑞卻像一個不諳風情的木頭人,對那些「少年」、「花兒」似乎充耳不聞,對那些有事沒事到他跟前套近乎的姑娘們更是目不斜視,惹得姑娘們滿腹幽怨:

  「趙匡胤下棋沒輸過棋,

  只輸了一座華山;

  攀高結貴的是枉然,

  落葉兒配不上牡丹!」

  每當這時,李廷瑞便會搖搖頭,長嘆一聲不置可否地踽踽而去,讓姑娘們大惑不解。更大惑不解的是他的父親李忠孝。老爺子本來想著兒子會趁熱打鐵自由戀愛一個媳婦,好讓他在明年這個時候抱上孫子,一方面讓他有生之年有福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另一方面讓他老李家後繼有人香火不斷。可一個多月過去了,兒子依然故我,連個對象的影子也沒見著。

  老爺子坐不住了。

  這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老爺子捋著花白的鬍子發話了:「廷瑞呀!咋說你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在我們農村牧區也算是老大不小了。你看,你瞅上了誰家的姑娘,我請尕腳媒婆給你提親去,好讓我活著的時候把你的終身大事給辦了,我死了也好閉眼……」

  「我的事兒你就甭管了!」他坐在炕沿上悶聲悶氣地說。

  「甭管?!我怎能不管呢?你娶不上媳婦,我到陰間怎麼給你媽交代?」

  「你看你看,又來了!」李廷瑞笑著說。從他懂事起,就與父親存在著深深的代溝。父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那樣的古板與封建,那樣的淺薄和落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逐漸改變著對父親的看法,近兩年,他逐漸認識到父親身上積聚了那麼多的優秀品質,父親勤勞勇敢、寬容大度、正直善良……他覺得每一個讚美男人的溢美之詞放在父親身上都不為過。他同所有樺樹灣人一樣尊敬父親,同時深深地愛著父親。父親滿臉核桃般的皺紋儲滿了拉扯兒女的艱辛,展露著一生的滄桑;父親那修理整齊顯得異常飄逸的鬍鬚,透出了父親的睿智,就是父親穿著長衫拄著拐杖在樺樹灣的巷道里散步的樣子也是那樣的雍容儒雅;父親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那樣的合乎法度順乎自然,父親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樣富於哲理充滿智慧……在他三十歲的時候他簡直有點崇拜父親,可就是在他的婚事上父親絮叨得太多,讓他老覺得有些受不了。

  他不耐煩地走出家門,下意識地來到了村西的那個山岡。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尕花兒家的莊廓。結婚,除了尕花兒,跟一個什麼樣的姑娘結婚?跟別人結婚又有什麼意義?他可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啊!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看見尕花兒挑了兩隻空桶出了院門。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似的跳起來,躥回了自家的莊廓院內。他知道,尕花兒要到村西的小河邊去挑水,必須經過他家的門前。他強迫自己走進房間,不去想她,但是心卻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跳得想壓也壓不住!他的雙腳不聽自己的使喚,不由自主地走向門口。他藏在了門後,雙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等待著等待著,一直到尕花兒的兩隻空桶「吱嘠吱嘎」的聲音由遠而近響到他家的門口。他屏住呼吸,透過門縫,看見尕花兒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

  尕花兒今日頭上包了一幅大紅的頭巾,上身穿了一件綴有碎花兒的大紅棉襖,下身穿了一件藍士丹林的長褲。在大紅鮮艷色彩的陪襯下,顯得格外妖嬈嫵媚。那張鵝蛋形臉白裡透紅,嬌艷欲滴,洋溢著奕奕神采。她在經過他家院門時飛快地看了一眼,然後低下頭飛快地走了過去。

  她那驚鴻一瞥,讓李廷瑞心頭滾過了一陣驚雷!她低頭一瞬間的嬌羞與矜持展現出來的萬種風情,讓他在祁連山麓里千辛萬苦構築的情感防禦工事剎那間又一次被摧毀得分崩離析!

  他像一隻驟然遭到槍擊的獐子般地軟綿綿地癱在了地上。

  自此以後的每天早晨傍晚,他躲在院門後,透過門縫偷窺尕花兒挑水。直到樺樹灣里辦起了集體食堂,尕花兒不需要挑水時,他才萬分惆悵地停止了他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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