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2024-06-12 04:45:27
作者: 祁連山
李廷瑞則重重地躺在草叢裡,將破帽子扣在臉上暗自飲泣。轉場的牧人也將他的思緒拉回到了那個讓他痛苦讓他傷心的樺樹灣,拉回到了那個山坡下土屋裡的尕花兒的身邊。尕花兒的一顰一笑燦爛如花,在他的腦海中次第怒放。讓他的靈魂在如盛開的罌粟花的美艷中飽嘗了誘惑和痛苦,直到他墮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仍然難以割捨……他悲憤難仰,跳起來,手握成喇叭狀,對著祁連山的叢林河谷,對著高山草原上漂游的羊群牧人也唱開了「少年」……
一曲未終,他已然淚眼婆娑,哽咽不能成語。末了,不顧旁邊的甄二爺,轉身抱著一棵大樹號啕大哭起來。
甄二爺偏過頭,像觀看一頭怪物似的看著他,然後用力將一塊石頭踢下山谷,頭也不回地走向另一個山坡,靜靜不動地躺了整個一下午。
所有在祁連山麓里放牧的牧人,都在門源縣政府一紙文件規定的時間裡轉場了,只留下世居在這裡遊牧的藏族、蒙古族依然巋然不動地駐紮在那兒。甄二爺知道,他們將會在這裡度過整個冬天,然後在來年春天春暖花開的時節遊牧到其他地方。他們的牛羊星星點點地散落在偌大的草原上,使這昨天還牲畜如雲的草原一時間顯得更加寂靜而空曠。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張子龍,我看你驢日的這回往哪兒藏!」甄二爺有點興奮地想。
自從那天雪地里發現了人的蹤跡後,他在那個山谷里進行了仔細的搜查,終於在一個大石崖下發現了一個隱蔽的山洞。也許是他的跟蹤驚擾了藏身在山洞中的土匪,他進去後發現灶火里只剩下一些泛著淺白的木炭死灰,除了一隻黑白瓷碗倉促間摔碎在灶台旁邊外,沒有一件其他生活用具。但從山洞的大小和人活動的痕跡來看,這裡至少住過十個人。
「他們去哪兒了呢?」他站在那兒苦思冥想,衣食無著大軍壓境的土匪們若想生存,必須潛入到牧人中間。他肯定著自己的判斷,一來因為這些土匪絕大部分來自門源川,門源川因地處盆地,自古因大山的阻隔與外邊世界的交往較少,通婚範圍極小,自古就有「門源人攀不得親,一攀就是親」的說法,土匪們與這些生產隊的牧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二來土匪們也會鋌而走險,武裝要挾牧人們庇護他們。今日牧人們全部轉場後,土匪們就會水落石出了吧?
他每天在土銃槍上挑只兔子或雪雞,馬不停蹄地穿梭在叢林草甸之間。自從牧人轉場後,他更加注意那個山谷中的那個山洞。初冬的一天早晨,他站在一個高高的山岡上朝那個山洞所在的方向望去,他果然發現有炊煙裊裊升起,不一會兒,淡藍色的柴火煙在山谷里瀰漫開來,如一條薄如蟬翼的輕紗飄浮在上面。他興奮極了,悄然迂迴到山洞的正面,去近距離觀察他們。透過灌叢,他果然看見有十多個人一溜兒靠在山崖上,享受著初升太陽的溫暖。
他決定跟這幫龜孫子正面接觸一下。他溜下山岡,朝山洞所在的山谷走去。在離山洞有百十步遠的地方,他抬手朝正在樹叢中覓食的藍馬雞群開了一槍。一隻藍馬雞被擊中了,撲棱著翅膀在地下打旋。其他藍馬雞受到驚嚇,發出很大的「嘎嘎」聲向遠處奔去,奔跑了幾十步後便集體「嘩」地飛向天空,讓寂靜的山谷頓時一片混亂。甄二爺感覺到曬太陽的土匪們剎那間便藏到大樹和岩石後面,一雙雙驚恐不安的眼睛注視著谷口的動靜。土銃槍的巨大聲響和藍馬雞的驚叫聲也驚動了兩隻麝,它們拔蹄飛奔。甄二爺舉槍瞄準,在它離洞口不足十步遠地方,被他準確無誤地擊中了心臟。
甄二爺收起槍,快步朝那隻倒下的麝奔去,似乎全然不覺十多個正瞄準他的黑洞洞的槍口。奔到麝旁,他將土銃槍朝旁邊的草叢中一扔,拔下刀子去割麝香蛋子。他割得那樣的專注和小心翼翼。等他技術嫻熟十分老到地割下麝香,揣在懷裡背上麝肉準備離開時,他聽見身後有人喊:「喂,小伙子!國有國法,山有山規,見面分一半,難道你要獨吞嗎?」
他回過頭,看見一棵大柏樹後邊站著一個壯實的漢子。那漢子頭戴一頂破氈帽,蓬亂的頭髮長長地堆在脖子裡。身穿一件破皮襖,有幾處已然露出了白毛。腳下穿一雙破氈靴,腳指頭露在外邊,如藏在草叢中窺探動靜的小老鼠。滿臉的絡腮鬍子將臉罩了個嚴嚴實實,只留下一雙陰鷙而惡毒的眼睛不懷好意地望著他。
「大……大哥!」甄二爺裝出一副驟然受驚的樣子,手中的土銃槍悄然滑脫,掉在腳下。
「過來!」那人惡狠狠地吼道。
甄二爺順從地走過去,將那足有五六十斤的麝肉朝他腳步下扔了過去:「大哥,照山規辦,這麝肉歸你了!」
「媽的,打發要飯的啊!」那漢子嘿嘿笑著,手一揮,旁邊的大樹後又跳出了十幾個人,圍住了他。
「好吧,大哥!」甄二爺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戰戰兢兢地掏出那隻血淋淋的麝香蛋子雙手奉上,「全部給你吧!就當這隻麝是你打的……」
「哈哈哈……」漢子仰天狂笑,「這日奶奶尕娃倒還識相!」笑完了對旁邊的土匪說,「搜搜身,看這尕娃是不是『二轉子』……」
「二轉子」是土匪對解放初期替共產黨解放軍辦事的人的蔑稱。土匪們對其恨之入骨,公然叫囂:「寧殺十個二轉子,不殺一個解放軍。」
土匪們圍上來,窮凶極惡地將他脫了個精光,只從身上搜出了一隻火鐮和旱菸杆。看來這小子果然只是這祁連山麓里尋「光陰」的一個普通獵人。
「你啥時候進山的?」
「前天剛到,大哥你們進山時間長了嗎?」
「管球頭多!我問你,看見解放軍了嗎?」
「沒……沒有,聽說他們早就回縣城了!」
「放屁!」
「信不信由你,門源川里早就開始『大躍進』了,人們忙得像螞蟻搬家!」甄二爺光溜著身子,雙手捂著下身,凍得瑟瑟發抖,「大哥,衣服還給我吧,我凍得吃不住了!」
「吃不住也得吃,滾!」那漢子朝他的光屁股上踢了一腳,吼道。
甄二爺一邊嘟囔著「你們也太不講理了……」一邊提了土銃槍,趔趔趄趄地朝谷口走去,樣子狼狽得一塌糊塗。身後傳來了土匪們的狂笑。
甄二爺回來時,李廷瑞正趴在三塊石頭旁鼓著腮幫子吹火。乍一看見一絲不掛的甄二爺,一口氣憋不住,「噗」地吹在死灰上,罩了滿臉的黑灰。他一邊揉眼窩一邊笑得趴在草灘上直不起身,指著他上氣不接下氣:「甄二爺,你這是咋啦?」
在李廷瑞面前被土匪扒光了衣服,這對他來講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顧不得李廷瑞的譏笑,一頭鑽進洞裡。好在洞裡有的是岩羊皮旱獺皮,他黑著臉為自己縫製了一套皮衣皮褲。儘管皮子未曾熏熟和鞣製過,有些生硬,也只好將就著了。末了,他在一隻麝香皮袋裡裝滿了麝香和鹿茸,扔在了李廷瑞的腳下:「笑夠了吧?笑夠了明天回一趟門源川,將這隻皮袋交給姚縣長!順便背回點乾糧和炒麵——這每天吃肉的日子真過不下去了……」
「這些藥能賣好多錢哩!」李廷瑞有點氣急敗壞。他原以為甄二爺將這些東西賣掉後他倆平分的,為此每當打到獵物時,他在心中便會暗暗地高興好一陣子的,想不到這小子會送給姚縣長。
「憑啥要送給姚縣長?」他有些急。
「這些是你打的嗎?」甄二爺睥睨著問他。
「好好!這些是你打的,可那些藥是我挖的,你驢日的也甭想分一分錢!」他狠狠地罵著,背上皮袋,氣咻咻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