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4-06-12 04:45:00
作者: 祁連山
後來,每當尕虎兒、尕豹兒從地里勞動回來後,認了命的麻丫頭就將香噴噴的飯食端上桌子。麻媳婦有一手做飯的好手藝,愣是將粗黑的青稞面不時地做成長蘇蘇的「搓魚兒」,烙成的青稞面乾糧更是香甜可口。閒時她還採來各種各樣的野菜,炒成精美的小菜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這個自小缺少母愛的家自從有了麻媳婦,便瀰漫開來一種母愛的溫情家的溫暖。
但這種溫情和溫暖持續了不長時間,尕豹兒就受不了啦!先是嫂子在沒人的時候將飯碗端上來,雙手捧著遞給他,雙眼充滿幽怨定定地看著他讓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起先尕豹兒禮貌地接過來吃,她便坐在旁邊安詳地看著他一直等他吃完為止,直看得尕豹兒如芒刺在背,坐臥不安,吃不是,不吃也不是。後來尕豹兒索性不接,生硬地說「放桌上吧!」嫂子依然不生氣,笑著對他唱開了「花兒」:
「達坂山埡豁里牛拉車,
牛拉了柏木的板了。
雙手端飯你不接,
啥時候得罪了你了?」
「花兒」還沒唱完,尕虎兒從地里回來,看見媳婦兒跟弟弟笑耍,心中便充滿歡欣,認為他們關係和睦。家和萬事興嘛。門源川鄉俗,嫂嫂跟小叔子沒大小,別說唱少年花兒,就是扭在一起玩耍也是無傷大雅的。當下便喊肚子餓。麻媳婦將一碗飯盛過來,生硬地擱在飯桌上:「吃,吃,吃得撐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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尕虎兒和尕豹兒面面相覷,面對麻媳婦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哥哥尕虎兒臉上掛不住了,一巴掌甩在麻媳婦臉上:「臭婆娘,老子在地里苦了一整天,回家連一碗熱飯吃不了,我要婆娘鬧球哩!」
「你打你打!」麻媳婦將頭塞在尕虎兒的懷裡,「你把我打死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兩手直直地朝豁嘴兒抓來。尕虎兒臉一偏,五道血痕立即在他臉上展現開來。
這下把尕虎兒徹底激怒了。「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拌到的糞塊兒摔不爛。」門源川的古訓躍進他腦中。他又一耳光甩過去,壯得像頭公牛的尕虎兒這下直把麻媳婦抽了個跟斗。
尕豹兒撲上去扭住了尕虎兒,「哥,你這是幹啥?」說著將豁嘴兒哥哥推出了土屋的小門。「婆娘三天不打,她就上房揭瓦!」尕虎兒在門外兀自為自己的行為尋找著理由。
勸罷了哥哥,尕豹兒返身進屋去扶打倒的嫂嫂,不曾想麻嫂一骨碌翻起身撲進尕豹兒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眼淚鼻涕像暴雨中石崖上的泥水,傷心得回不過氣來。
「哎哎!」尕豹兒惶恐地將她推開,「嫂嫂,你不要這樣……」被尕豹兒粗暴地推開的麻嫂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拳頭又像受驚的驢蹄子刨在尕豹兒背上,「你這個沒良心的,是你把我騙到這個家的!騙來後我死你不叫我死,活不叫我活,你叫我咋辦啊……啊……啊……」尕豹兒自知理虧,蹲在牆旮旯里,頭勾到腿絆里,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這一切,被豁嘴尕虎兒全看在眼裡了。他想起麻媳婦白天對他的冷冰冰的麻臉晚上像木頭似的身子,想起對弟弟的熱情和殷勤,他徹底的心灰意懶了。他慢騰騰地挪到莊廓外的一個小山樑上,望著北國初春那毫無生氣的灰濛濛的天空,心也如天空一樣灰暗。
「哥!」不知啥時候,尕豹兒悄悄來到他身後,將半塊青稞面乾糧遞過來,「先吃點東西填飽肚子吧,其實嫂嫂她也挺苦的,你不要那樣對待她……」
尕虎兒「呼」地站起來,奪過弟弟手中的乾糧,狠狠地摔在地下,然後又踩了兩腳,惡狠狠地拿眼瞪了弟弟一下,將破皮褂往肩上一甩,一言不發氣咻咻地朝遠處走去。
這回,輪著尕豹兒坐在那個山樑上,望灰濛濛的天空了。
風雨過後依然是陽光明媚的好日子。祁連山腳下老楊家雖然經過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吵鬧,但吵鬧歸吵鬧,清苦而艱辛的日子依然得一天天度過。莊員們都知道老楊家的豁嘴尕虎兒跟麻臉媳婦關係不好,卻又謠傳是小叔子尕豹兒在「抬籮盆(小叔子與嫂子有不正當的關係)」的緣故。「小叔子日嫂子,陽世上好少的!」人們對這種不算亂倫的關係一笑置之。而女人們對這種事兒似乎格外感興趣,津津樂道樂此不疲。老實憨厚的尕豹兒被蒙在鼓裡,直到有一天莊子裡的一個婆娘對他唱了一首「少年」後,他才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那婆娘唱道:「園裡的牡丹還沒開,野牡丹開紅者哩。你跟嫂子的路兒剛走開,臭名聲揚紅者哩!」聽了「少年」的尕豹兒果真像做了虧心事似的,回到家一看見麻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仿佛他倆真有那麼一層關係似的。尕豹兒局促不安,麻嫂倒顯得落落大方,對尕豹兒更加熱情關心。「給,尕豹兒!」從娘家回來的麻嫂一見面就將一雙新做的黑條紋布鞋拿給他,「試試,看嫂子做的鞋合腳不!」說著硬將尕豹兒按在炕沿上,強行脫下了他的「挖泥」皮鞋。「嗯——臭死了!」她捂著鼻子跑了出去,端進一盆熱水,硬是給他洗了腳,讓他穿了鞋,拉著他在空地上走動,「夾腳嗎?夾腳的話脫下來,嫂子給你用攮夯夯再穿,保證你穿得舒服!」
「嫂子!」尕豹兒生硬地將麻嫂拉他的手甩開,「你別對我這麼好,你只對我哥好就行了……你知道外邊的莊員們對我倆說啥嗎?」
「舌頭沒脊樑,嘴裡翻巴浪……他們說啥說啥去,我不管!」麻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你自小沒了媽,嫂子不疼你誰疼你?」
「嫂子,」尕豹兒又一次重重地甩開了她的手,「我不要疼!」說完後他就拖著鐵鍬到村莊外面的山溝里燒野灰。麻嫂看見尕豹兒到那山溝里勞動去了,也趕緊找了把鐵鍬跟了過去。過去後她吃驚地看見尕虎兒和尕豹兒兄弟倆木呆呆地拄著鐵鍬站在一堆野灰旁邊,看著一個躺在地上面目全非已經死去多時的解放軍不知所措。
「啊!」她驚叫一聲。尕虎兒趕緊跳過來捂住了她的嘴,「麻婆娘,你快別聲張,不然我和尕豹兒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那時候門源川里剿匪鬥爭結束不久,政府依然在清剿零星土匪,鎮壓隱藏在人民內部的革命分子。一個解放軍好端端地被人用斧子砍死在他們家勞作的偏僻土地上,他們脫不了干係!
「咋辦?」尕虎兒兩眼發直一臉灰白,年輕的尕豹兒則已經嚇得簌簌發抖了。
「啥咋辦?」回過神來的麻媳婦對愣在那兒的弟兄倆說,「趁現在還沒人看見,趕緊抬到那個破窯洞藏起來啊!」
弟兄倆如夢初醒,趕緊七手八腳地抬著解放軍的屍體草草掩埋在不遠處的那個破窯洞裡了。掩埋了解放軍的弟兄倆自此以後提心弔膽惶惶不可終日,仿佛自個兒真的殺了那個解放軍似的。
日子就在這樣惶恐中一天天地度過,隨著時光的推移,這種惶恐感也在逐漸消失,直到仲夏的一個深夜,這種惶恐被麻媳婦重新掀起,重重地罩在他們一家人的頭上。
這天吃過晚飯後,麻媳婦洗刷完了碗筷後早早鑽進自己的房中睡了。半年來尕豹兒的絕情使她傷透了心。在這個家,她感覺不到半點溫暖和幸福。她正在被窩裡獨自垂淚,尕虎兒卻抬著一豁兒鼻涕和哈喇子硬鑽進她的被窩,想跟她親熱。她噁心得想吐死活不讓他近身。糾纏了幾個時辰的豁嘴兒尕虎兒終於耐不住性子,把麻媳婦兒從被窩了揪出來狠狠地揍起來。他打老婆是很有經驗的。他將她長長的頭髮辮子纏繞在腳下踏在地上,然後用木棍狠狠地抽打她的屁股和大腿,打得麻媳婦兒殺豬也似的叫將起來。尕豹兒聽到後第一個衝進去,將哥哥拉開。解脫了的麻媳婦已然被抽打得失去了理智,坐在地上聲嘶力竭地罵道:「你這個土匪,你乾脆把我宰掉,你殺了一個解放軍還不夠,你還想打死我……」
這罵聲在寂靜的夜中傳得很遠很遠。尕豹兒嚇得趕緊用手去捂嫂嫂的嘴,麻嫂對半年來小叔子的愛和恨隨著淚水一同發泄出來:「你們老楊家的人全是土匪……你們殺了解放軍……」尕豹兒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住,惹急了的尕豹兒就近一個耳光抽向嫂嫂的嘴。這一掌果然厲害,麻嫂的叫罵聲戛然而止,鼻血像小河似的流了出來。麻嫂愣愣地看看尕豹兒,然後一聲不響地站起來,誰也不理,洗了把臉後進屋睡覺去了,冷漠得像一個毫無情感的木疙瘩。
第二天,麻媳婦趁他們全家下地的工夫,收拾了她自己的衣服,夾著包袱回了娘家,從此再也沒有踏進過他們楊家的門檻。
那個夏天,下鄉的工作隊員宣傳了新中國剛剛頒布的婚姻法。麻媳婦在那位南方同志嘰里呱啦的宣傳和講解中聽懂了能改變她命運的關鍵詞:女人可以離婚,政府是允許的。而在此之前,門源川只有男人不要女人了,可以一紙休書休了,而女人一結婚生來是丈夫家的人,死了也是丈夫家的鬼。
麻媳婦不認命了。不認命的麻媳婦三天兩頭跑區工所。區公所的文書老是不給她辦離婚手續,原因是豁嘴尕虎兒死活不同意。「結婚得雙方同意,離婚也得雙方同意才行……」文書手裡扭著一隻粗而黑的英雄鋼筆,生硬地說,樣子很不耐煩,「回家收莊稼去吧,等收完了莊稼再說……」
麻媳婦悻悻地回到娘家,思謀著怎樣讓豁嘴兒同意離婚的時候,那具藏匿在破窯洞的解放軍的屍體被那個尿急的尕媳婦發現了。麻丫頭靈機一動,一個惡毒的念頭便在她的心裡產生了——索性去告發他,就叫他弟兄二人在牢房裡蹲上三五年,一來可以名正言順地離婚,二來想懲罰一下小叔子尕豹兒——誰叫他那麼絕情呢?
而這一告發,她也沒想到,竟將二人送上了斷頭台!每至深夜,麻媳婦便會從被窩裡坐起來,在漆黑的夜裡縮成一團。她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尕虎弟兄倆在指著她罵,要她還他倆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