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024-06-12 04:45:01
作者: 祁連山
驟然間失去了兩個兒子的楊義德瘋了。他沒日沒夜地在樺樹灣的溝溝窪窪里像幽靈似地遊蕩,餓了見什麼吃什麼,冷了便在人家的草垛里像旱獺似地掏一個洞鑽進去蜷一夜。一個冬天下來手和腳都被凍壞了,膿膿水水長流不止。這可苦了孤苦伶仃的尕花兒,她承受著失去兩個親哥哥的巨大悲痛,照顧瘋瘋癲癲的老父親,此外還要承受人們對反革命家屬的歧視和五十多畝耕地的繁重農活。整個人憔悴得就像霜後的洋芋秧。
甄二爺看在眼裡,痛在心中,深深地憐惜起這苦命的尕花兒來。心想如果不在這個關鍵時期雪中送炭,幫幫這丫頭,說不定她會在這接二連三的打擊下變得跟她父親一樣瘋瘋癲癲的。
時間過得真快,白露過了,霜降過了,秋收也完了,大雁在天高雲淡的天空中哀鳴著掠過南達坂山的峰巔,消失在夕陽的餘暉中時,陣陣秋風變得格外蕭瑟。蕭瑟的秋風將排在田裡的青稞油菜捆子吹得「咔啦啦」作響,乾燥得幾乎不能挪動了,一動金黃的青稞粒和殷紅的油菜籽便會呼啦啦地灑落。農人們感覺到,打碾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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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碾是農活的最後一道環節,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兒。整個冬天,他們都在那明如鏡的場面上勞作。每天早上,雞兒剛叫頭遍的時候,人們就頂著天上的繁星,裹著皮褂趕著牛馬,拉著碌碡(石磙子)在場面上的吱兒咕兒吱兒咕兒地碾青稞碾油菜,一直到太陽上來時,才將碾得脫了粒的青稞或油菜經過十幾道技術難度很大的工序藉助風力從草桔中分離出來,然後又是送秸稈、收青稞油菜回倉。整個工作結束時,太陽已經落山很久了。
這兩頭不見日的農活可難壞了家住得比較偏遠的山窪里的尕花兒。漆黑的深夜,山窪里亂墳堆里的粼粼鬼火讓她毛骨悚然,更讓她害怕的是狼。不知什麼原因,這年冬天,那些平時藏匿於祁連山麓的狼們大規模地遷徙,似乎全部移居到這山腳下的村莊附近,跟人類做起了鄰居。在清晨和傍晚,人們會常常看見狼們大搖大擺地在村莊附近的田地里行走,就像在信步閒庭。有時候人們會迎面撞上它們。那些傢伙欺軟怕硬,看見老人婦女時,不但不會逃走,反而會迎面坐在她們面前,伸著長長的舌頭,似有進攻之意。而當遇到身強力壯又拿著鐵叉之類農具的男人們,它們則會悻悻離去,但神態不慌不忙鎮定自若,似有挑釁之意。這激怒了民兵們尤其激怒了曾是獵人的甄二爺,可他們一旦帶上槍,無論掩蓋和偽裝得多麼嚴實巧妙,狼們在幾百步之外已然洞察了他們的陰謀,意識到了危險,倏忽間逃得無影無蹤。
「狼聞著火藥哩!」老漢們說。
有一天凌晨天蒙蒙亮,尕花兒匆匆從家裡出來,拿著一把叉草的叉子往場裡趕。朦朧中看見前邊有一個人若即若離地在她前邊十幾步遠的地方行走。尕花兒心生疑惑,喊了幾聲,那人不答應,心想莫非是鬼?這山窪里是一個亂墳窩,樺樹灣的人死後都往這兒埋,關於這山窪里的鬼故事多得數也數不清,恐怖驚悚得尕花兒老是捂著耳朵躲得遠遠地不敢聽。「不是鬼!」尕花兒馬上否定了。在她聽過的許許多多故事裡,鬼大都在半夜裡活動,而雄雞一叫的時候,所有的鬼,不論是屈死的厲鬼,吊死的冤鬼,還是難產的血鬼,都會銷聲匿跡的。而此時已至黎明,陽氣大盛陰氣已衰,斷然是沒有鬼的。
那又是什麼呢?尕花兒疑惑之際,在漸漸發亮的晨曦中駭然發現前邊是一匹狼!一隻碩大無比的大灰狼,在她前面前腿豎起,像人似的直立著行走。尕花兒險些被嚇得委頓在地上。但她隨即又鎮定下來,她知道此時是萬萬不能喊的。老漢們說,在狼的眼裡,男人一吼叫,底氣十足口中噴出的是一串串火苗;而女人一喊叫,嘴裡噴出的則是一串串的鮮血。尕花兒緊閉著嘴不讓狼探知她的底氣看見她的鮮血,讓狼動殺心。一面將鐵叉緊緊攥在手中,準備一旦狼發起進攻便孤注一擲與狼拼個你死我活。
那狼看見尕花兒已然識破了真相,便四蹄著地,在離她不到十步的地方前後左右周身遊走。那張血盆大口不停地「吧唧」著,哈喇子流得一串一串的,像夏日屋檐下的雨水。
翻過那道小山樑時,尕花兒和狼同時看見了打碾場上人們為了取暖燃著的熊熊大火。尕花兒鬆了一口氣,腳步沉穩地朝火堆處走去,而狼則停下來,側著頭,望著她遠去,一副無限惋惜的樣子。
經驗豐富的老漢們連聲替尕花兒慶幸:「丫頭,你運氣好,今天看樣子那狼鎖口著哩!」據說,狼作為山神爺的臣民,山神爺為了狼不過分地殘害生靈——狼的貪婪是任何動物所不及的——七天叫它吃肉,七天叫它鎖口,如此循環往復直至生命終結。在它鎖口的七天裡,它的嘴無法咬合,無法撕扯任何動物,就是送到嘴邊的肉,它也是無福消受的。
「那七天鎖口之後呢?」大家看著那匹此時猶在離他們不遠的山樑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聲聲長嚎的大灰狼說,「這尕花兒咋來碾場呢?」人們犯難了,尕花兒眼裡則噙滿了淚水。
「這沒啥,從明天起我早晚接送你。」甄二爺自告奮勇地說。
自此後的每天凌晨,雞兒還沒叫頭遍時,甄二爺便背著那支土銃槍去接尕花兒,晚上忙完活星星滿天的時候,又將她送回家去,酷似歐洲中世紀宮廷里護衛貴婦人的火槍手。
這倒使尕花兒感謝起狼來了,狼使她與甄二爺有了這麼多親近的機會。每天剛過半夜,尕花兒就起床了,在土爐上燉好釅釅的茯茶,尕鐵鍋里烙好「狗澆尿」油餅,等甄二爺來接她。甄二爺進來時,她將土爐捅得紅紅的,雙手托著下巴,十分滿意地看著甄二爺將香噴噴的油餅全部吃下去。晚上回來時,她一定留下甄二爺吃過晚飯再走。「反正你回去一個人還得做,不如我們一塊兒做著吃了!」尕花兒硬拽著不讓他走。
等到臘月頭上,打碾場上堆得像小山似的青稞油菜垛子在吱兒咕兒吱兒咕兒的碌碡聲中如北國初夏的積雪似的逐漸消融時,甄二爺和尕花兒已然相親相愛,須臾不可分離了!但他們知道,青稞油菜碾完後,他們再也沒有這樣親近的機會了。明年,明年他們倆能不能分到一個互助組裡一塊兒勞動,還得由那個留著八字鬍兒的謝尕寶謝隊長說了算。
這天後半夜,他倆照例吃過早飯,摸黑往打碾場上趕。路過那道鬼火粼粼的偏僻山溝時,他倆同時看見前邊水溝里有一對像紅燈籠似的東西,在他倆前邊不遠處閃爍、移動!難道是狼?馬上被甄二爺否定了,狼是不敢這麼大膽地靠近身背火藥味極濃的土銃槍的甄二爺身旁的。
甄二爺冷笑一聲,掉轉槍口朝那東西開了一槍,土銃槍長長的火舌和巨大的聲響在夜空中格外醒目格外的有威懾力。但硝煙過後,那兩團火光還在。這一下尕花兒嚇得不輕,一下子撲進甄二爺的懷抱里簌簌發抖。
「別怕別怕,有我哩!」甄二爺解開老羊皮襖將尕花兒捂進懷中。瘦骨嶙峋的尕花兒在他懷裡抖得更加厲害,似乎要倒下去。甄二爺抱著她,女人特有的體香從尕花兒周身散發出來,讓他銷魂落魄。他不由自主地噙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冰涼而甜潤,呼吸急促緊張,似乎對他的熱吻局促不安。片刻之後,她雙手攀著他的脖子由被動接受變為主動進攻了。二人完全忘記了剛才那兩團微光帶給他倆的恐懼,忘情地在北國寒冷的田地里,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享受著愛情的甜蜜。
對於年輕人來說,愛情是一枚青澀的無花果,待它成熟後,只要用表白的小斧砸開羞澀的薄皮後,就能享受到醉人的果肉了。甄二爺和尕花自從砸破了那層薄殼後,完全沉浸在愛情的大海中了。白天的打碾場上,那種相互搶著幹活的疼愛,那種噓寒問暖的憐惜,那種舉手投足的親密,早就被互助組的婆娘們看在眼裡了。於是風言風語便在樺樹灣里流傳開了,說甄二爺跟尕花兒如何如何怎樣怎樣了。更有經驗豐富的婆娘們打量著尕花兒走路的姿勢說她早已不是處女了,甄二爺的眉毛根根散開更是他不是處男的佐證。婆娘們津津樂道樂此不疲,惹得樺樹灣的小伙子們心裡酸痛。這麼歡(漂亮)的尕歡蛋被甄二爺輕而易舉地占去了,這對樺樹灣的小伙子是一個大面積的殺傷,一場大規模的重創。而年輕的尕媳婦們則對著他們的男人幸災樂禍,點著他們的額頭說:「人家早是甄二爺的人了,把那個狗眼給老娘收斂著點!你駱駝的脖子再長也吃不上隔山的草了……」
甄二爺跟尕花兒的風流韻事在樺樹灣傳得沸沸揚揚,一隊之長謝尕寶坐不住了。他在一次召開的群眾會上公開訓斥,「你們吃飽飯了肚子脹得不行了還是怎麼的?不說別人的閒話你們那嘴就沒啥事兒干?老嚼舌根也不怕嚼爛舌頭?今天我把話明說在這兒,以後誰再造甄二爺和尕花兒的謠,我就派誰出去搞副業,叫他一年半載地回不了家!看老子怎麼收拾你……」但被樺樹灣的老漢們問住了,「謝隊長,俗話說得好,『舌頭沒脊樑,嘴裡翻巴浪』,你管得住全隊的社員,能管得住人們的嘴?照我說,人家娃娃丫頭一個有情一個有意,楊義德也就是那個樣子,做不了主了,乾脆你做媒,大家辦兩桌酒席,讓他們結婚算了。管他三八二十四,以前的事兒一床棉被蓋了,讓那些編閒話的婆娘們再去說吧!」
此計果然釜底抽薪,那些愛說閒話的婆娘們的下巴上立馬支了一塊磚,讓她們說也說不出來了。說不出來話的婆娘們立馬變得熱情起來,覺得尕花兒這丫頭自小沒了娘,現在爹又瘋瘋癲癲地到處亂跑,出嫁前連幾天消停的日子都過不了,實在太可憐了。於是東家幾天、西家幾天地請尕花兒去緩身子。這門源川的鄉俗,姑娘出嫁前的幾個月,是要被親戚鄰居輪流請去緩身子的,其間啥活也不讓干。男人們則磨麵砍柴,替甄二爺張羅著婚事。春節過後的第二天,鄉親們終於在一陣吹吹打打中,簡潔而隆重地將甄二爺和尕花兒送進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