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06-12 04:44:58 作者: 祁連山

  原來第三組的一個尕媳婦午飯後到破窯洞去解手,無意間看見窯洞的一個偏洞裡露出了一個人的腳,嚇得尕媳婦屁滾尿流帶著哭腔如飛也似地跑了出來。幾個男人鑽進洞去看個究竟,從浮土裡拉出了一具解放軍的屍體。樺樹灣的社員們看著屍體大眼瞪小眼,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播種時節,一位解放軍下鄉工作組成員失蹤的事兒來。那時候,解放軍大隊人馬荷槍實彈地在樺樹灣及周圍幾個村里查問了幾個月,社員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挨個兒接受了訊問。而今天,這具屍體居然出現在他們樺樹灣的破窯洞裡!這使他們一個個心驚膽戰面如土色,不由得想起馬步芳時代一家有事、百家不安的「連坐」來。「老天爺呀,這是誰幹的?」老漢們望著深秋飄浮著淡淡白雲高遠深邃的天空連聲哀嘆,「這下可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甄二爺責無旁貸地騎著棗紅馬一溜煙去區公所報告,區公所又給縣公安大隊打了電話。太陽落山時,姚隊長領著一排解放軍趕到,對屍體做了詳細檢查,對破窯洞也進行了仔細勘察。結論是,這解放軍戰士是被人用利斧劈死,移到破窯洞裡草草掩埋的。

  第二天,姚隊長在樺樹灣召開了群眾大會。會上,姚隊長號召群眾站起來揭發這個深藏在人民內部、殘害革命戰士的反革命分子。開罷動員會不久後的一天下午,天空像白內障患者的眼睛,灰濛濛白茫茫的。不一會兒,冷風颼颼,細密的秋雨如針如刺砭人肌膚。楊義德父子三人在一片山窪地里架著兩對犏牛搞秋翻。牛到地頭時,楊義德看見一個穿著破褐褂破褐褲農民模樣的人從山谷那邊爬了上來,他向他們爺兒三個招手,似乎要問路。接著又拿出香噴噴的紙菸示意他們下來抽菸,「菸酒不分家,來來,抽支煙再幹活有勁!」他站在溝底喊。

  這紙菸可是有錢人抽的貴重東西,比老旱杆香甜多了。爺兒仨停了牛,圍攏到那人旁邊。到跟前,那人沒給紙菸,卻從懷裡掏出一把二十響的盒子槍對準了他們:「不許動!誰動打死誰!」他的聲音突然間變得凌厲而粗暴。

  楊尕虎楊尕豹見此情形,撒腿便跑。但為時已晚,四面解放軍端著槍包圍過來。沒跑多遠,他倆便被抓了個正著銬了個結實:「跑啥?為啥看見我們就跑?果真是做賊心虛……」

  「解放軍同志,冤枉啊!那解放軍不是我倆殺的……」弟兄二人涕淚滂沱。

  「是不是你倆殺的,到縣公安大隊說去!」

  楊老爺子望著在解放軍的推搡中漸漸遠去的兒子,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子莫若父,他太知道他的兩個兒子了。他倆就是殺只雞也得哆嗦半天,哪有膽子去殺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再說共產黨是貧苦人民的大救星,楊家祖宗三代給人當長工打短工,是共產黨解放了我們,感恩報德都來不及,怎麼會去殺害他們?

  

  「弄錯了弄錯了!」楊義德趕著牛拖著犁回去,一再對自己說,「等明天我到縣城找當官的好好說說,把這事弄清楚——這事一定能弄清楚的!」他相信黨和政府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但也絕對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老爺子騎著自己分到的那匹瘦騍馬一連跑了一個多月的縣城,縣城公安大隊的姚隊長每次都很和氣地接待他,告訴他案子正在調查,不久將會公開審判。公開審判那天,他在剛剛成立不久的法庭上,看見指控他倆兒子的證人居然是他的大兒媳尕虎的媳婦靳氏!那靳氏在法庭上有鼻子有眼地講述了弟兄二人如何在驚蟄後的第二天中午到山溝地燒野火,如何用板斧剁死了解放軍、如何埋到了那個破窯洞、又如何將解放軍的槍拿回家藏在蘿蔔窖里的過程。

  「冤枉啊冤枉!」弟兄二人大聲喊冤。

  「冤枉?」法官拿出了那支搜出來的步槍和那把楊老爺子磨快了想殺土匪的斧子,「人證物證俱在,你還冤枉?」

  那是個特殊的年代,兄弟二人被宣判判處死刑並立即執行。老爺子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兒子被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押到老虎灘去槍斃,也看見了兒媳婦那麻臉上露出得意的奸笑。

  隨著兩聲沉悶的槍聲撞進老爺子的耳膜,他指著兒媳婦,叫了一聲,「你,你害死了我兩個兒子……」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是的,是這個麻臉婆娘害死了他的兩個兒子。

  楊義德老伴早逝,留下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好不容易將孩子們拉扯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這大兒子尕虎卻讓他犯難。這尕虎兒天生是一個豁兒而且是雙豁兒,上嘴唇兩條深溝一直從鼻孔通到嗓子眼兒去,只留下一個圓圓的肉瘤兒。鼻涕涎水什麼的毫無遮攔地成天蔓延在他那裸露的牙齒上,令人噁心。就這模樣兒誰家的姑娘肯嫁給他?大兒子的婚事解決不了二兒子就不能談婚論嫁,這是門源川的鄉俗也是他當父親的原則。再說,手心手背都是肉,能看著二兒子成雙成對讓豁嘴大兒子孤苦伶仃一人生活?這絕對不行!於是老爺子委託村裡的媒婆給他大兒子做媒,並給她許下重願,等事兒成了情願將那好不容易置下的尕驢兒給她。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媒婆顛著小腳,褡褳里背著兩個白面饃饃跑遍了半個門源川,物色上了麻欠溝靳家的麻臉丫頭。門源川里待字閨中的姑娘在她的腦子裡建立了完整的檔案。從屬相、相貌到生辰八字在她的腦海里一清二楚。一個麻臉,一個豁嘴,天設地造的一對兒。「丫頭沒看的,娃娃沒說的!」她翻動著那三寸不爛之舌對麻臉丫頭的父親靳有德說。

  「總要看看娃娃是啥樣吧?」靳有德對媒婆有些不信任。

  「對,不看看女婿啥樣我死也不去!」麻丫頭臉上的麻坑兒里填滿了公雀兒屎拌的紅棗糊著糊兒,豬尿泡油做的擦臉油糊在臉上就像聊齋里的女鬼。這滿臉的麻子,是她小時候出天花留下的。

  「這沒說的,明天我就領著尕娃來。到時候你們可要睜大眼睛看好了,看看是不是缺胳膊斷腿的,等媳婦過了門了就別再怪我!」她在「看好」、「過門」之類的關鍵詞上加重了語氣。

  第二天,她領著尕虎的弟弟尕豹兒去相親。麻丫頭從廚房的破門縫裡早把尕豹兒看了個一清二楚。她貼在門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年輕高大英俊瀟灑的尕豹兒跟在媒婆的後邊,走進了她家那底矮的土屋,喜得「刺溜」一聲跑到面板前,用細鑼兒篩了青稞面擀長飯。一邊擀麵一邊喜滋滋地想著尕豹兒勾著頭惶恐不安像做了賊似的可愛模樣兒偷偷地抿嘴笑個不停。尕豹兒那黑里透紅的臉膛那直挺的鼻樑那豐潤的嘴唇早就深深地印在了她那懷春少女的心中。

  接下來的事兒就按照門源川的風俗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了。來年正月里大過年的當兒,麻丫頭就順理成章地被楊老爺子家娶了進來。新人拜過天地在莊員們嘻嘻哈哈的笑聲中入了洞房。麻丫頭撩開遮蓋的紅頭巾,在如豆的油燈下懷著十二萬分的幸福感看新郎時,恰好與披紅戴花的尕虎兒打個照面。麻丫頭「哇」的一聲,險些暈過去!她分明看見尕虎兒那蔓延著鼻涕和哈喇子的豁嘴兒,那一對完完全全暴露在外的門牙,使她驀然想起了草原上的鼢鼠。

  「你是誰?」她聲嘶力竭地問。

  「我是你女婿啊!」尕虎兒老實地答道。

  「不!不!」麻丫頭似乎全明白了。門源川里,這種偷梁換柱毛口袋賣毛的事兒她聽到的太多了看到的太多了。她有點歇斯底里,將新婚的紅棉襖紅棉褲從身上撕下來,摔在尕虎兒頭上,翻起身一溜煙地竄了出去,轉眼間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中不見了。

  「新媳婦跑了!」一位尕莊員喊道。

  一時間,坐在炕上吃下馬席的送親的娶親的都慌了,那些來幫忙的莊員鄰居恭喜的親戚朋友也慌了,紛紛擠下土炕衝出土莊廓四下里尋找。楊義德聽新媳婦跑了,心一下地涼了半截!這還了得,這不等於煮熟的鴨子扇著翅膀呱呱叫著飛走了嗎?他急得像圈在豬圈裡的發情公豬團團轉,轉著轉著看見了站在牆旮旯發愣的尕豹兒,一個耳光就煽了過去:「驢日的,站在那幹啥?還不趕緊尋人去!」

  「哦!」挨了一耳光的尕豹兒如夢初醒,這才跑出門去尋逃跑的新嫂。有一種預感使他出門後一直朝浩門河畔跑去。千百年來,那洶湧澎湃奔騰不息的浩門河,吞噬了多少年輕婦女啊!自從他記事起,每年幾乎都有幾個苦命的女人來這裡結束她們年輕而鮮活的生命。

  天麻麻亮時,他果然看見一個倩影在浩門河畔徘徊。他吃了一驚,隨即鎮定下來,左右觀察了一番後,就像一隻機警的獵豹,藉助濃密的黑刺林,悄悄地接近了她。等麻丫頭髮覺時,尕豹兒真正如一隻祁連山的獵豹,緊緊地將她摁倒在河畔柔軟的沙灘上。

  「你這個沒良心的,你讓我去死吧!」麻丫頭將一腔的憤怒發泄在尕豹兒身上,拳頭像奔跑的驢蹄子刨在尕豹兒肩頭上。尕豹兒自知理虧,只是默默地忍耐著,身子死死地壓著不敢有絲毫鬆懈,唯恐稍一大意麻丫頭甩開他跳進波濤滾滾的浩門河。

  附近尋找的幾個莊員奔過來,同尕豹兒一同將麻丫頭抬抬背背拉拉拽拽地弄了回來。回來的麻丫頭在土屋裡長嘆一聲就認命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扛著走,命是一堵牆,門源川里人老幾輩子有幾個女人跨過了命運這道坎了?晚上尕虎兒小心翼翼地鑽進被窩時,她像一截木頭直直地躺在炕上,尕虎兒真如面對《黔之驢》的老虎,試探了兩次後撲過去,在麻丫頭的麻臉上呼哧呼哧地啃了起來。當一陣鑽心的疼痛襲遍她全身的時候,她下身在滴血心在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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